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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主,可有吩咐”
有小厮快步进来问道。
陈康泰勃然大怒。他父亲新死,即刻就有小人,将郎君改成了郎主前来投机。
此等小人,如同那阉人那满朝文武俱是奸佞之辈
陈康泰右手死死地攥着剑柄,满面潮红,目光几欲杀人。
对面的小厮就这么躬身站着,仿佛没看见陈康泰过于暴戾的目光。
两人无声的对峙。
半晌,陈康泰终于平静下来了。他冷冷问道,“你到底是谁”
这个从头到尾都半躬着身子站在他面前,毫不畏惧的小厮,根本不像是一个来主家面前投机的小人。
小厮闻言,咧嘴一笑。
“我是谁对陈小郎来说重要吗小郎君此刻需要操心的是你父亲大仇未报,你未来命运如何不过这两条罢了”
陈康泰面无表情。
他少年时颠沛流离,亲眼目睹大哥二哥死于眼前,如今又看见父亲自刎于眼前,少年心性早已被磨光。
他若还不能长大,谁来替他父亲报仇
所以陈康泰冷冷说道,“你不想承认身份,我便不问你到底是谁。可你既然找上我,便是有求于我”。
他深呼吸一口气,“你若能帮我父报仇,或指点我一二如何报仇,你要求什么,尽管拿去便是”
便是与虎谋皮,他都认了
那貌不惊人的小厮竟然大笑起来,“小郎君好胆魄”
陈康泰这才发现这人有一双极清亮的眼睛。
“要我做什么,说吧”
那小厮也不推却,直言道,“小郎君可有整个金陵的城防图”
“你是皂衣军的”
话一出口,陈康泰就后悔了。这问的简直就是废话。这个关头出现在他家里,总归是那几方势力。
是皂衣军总比是朝中哪个大臣强,至少不会拿他父亲的死做笺子,去攻讦政敌,叫他父亲死了都不得安宁。
只可惜
“我没有城防图”,陈康泰摇摇头,“这种东西是机密,府衙都未必会有,我家中怎会留”
“况且金陵城中有外郭、内城、皇宫、宫城,陛下还在宫内修筑了一座瓮城。五道关卡之下,就算你拿到了城防图,入了外城,又有何用”
他父亲督建的只是外城与内城的城防,到了皇城与宫城,那是秦承章的心腹之人、天子亲军统领督建的。
尤其是最里面的瓮城,还是秦承章本人督建的。
“哦,那便罢了”,小厮无所谓的笑笑,“既然如此,那我便告辞了”。
陈康泰脑子一懵。
眼看着这人拔腿就要走,他急急喊道,“等等”
话一出口,他懊恼不已。
竟让那小厮看出来他想讨价还价。不过稍稍一试探,他便暴露了自己的迫切。这下倒好,那小厮已然知道他无枝可依,若要报仇,只能选择皂衣军。
既然已经暴露
陈康泰一咬牙,躬身一礼,“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这便从小厮变成了兄台弯腰弯的还挺快
“我姓杜,上含下文”,杜含文笑呵呵的说道。
情搜科按照二十四节气排名,除却立春代指姚爽,雨水代指陈章之外,惊蛰、春分、清明的人常年潜伏在北方。
前五大节气中,谷雨就已经是南方内事的最高统帅。
尤其是在这金陵城中。与外部的通讯交流被切断后,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厮就是金陵城中情搜科的最高统帅谷雨一
“我家中的确没有城防图。不知杜兄除了城防图,可还有别的想要的东西”
你要什么,尽管说,只要能杀了那些人,我什么都肯做。
“小郎君啊”,杜含文叹了口气,“你父母亲朋俱亡故,将来也是要自己顶门立户的人。我痴长了你几岁,有几句话赠给你,你听不听的,也请随意”。
“请杜兄教我”,陈康泰又是一礼。
“说不上什么教不教的”,杜含文微笑道,“做人嘛,无非是要认清楚自己的目标到底在哪里,然后矢志不渝,九死不悔的走下去”。
“以你自己为例,你执着的无非是为父报仇”,他的声音在陈康泰耳边响起,宛如裹着毒药的蜜糖。
“要为父报仇,总得找准仇人吧”
杜含文饶有兴致的看向陈康泰,“小郎君以为,你的仇人是谁呢”
是逼你父亲自刎的刘福,还是见死不救的满朝文武
“是秦、承、章”
每一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陈康泰恨恨道,“是他逼杀了我父”
杜含文一挑眉,“小郎君倒也算是个明白人”
敢向真正的仇人挥刀,好歹没自欺欺人。
“既然如此,小郎君就该知道,你若要扳倒刘福,只需要在金陵这一亩三分地里折腾。或是博取秦承章的欢心,或是借助哪位大臣的势力,总能杀了刘福”。
“绝不”
陈康泰喘着粗气,恨恨道,“我绝不会去做个佞臣,取悦秦承章”
向逼杀了他父亲的仇人低头,好杀了另一个仇人刘福,还不如让他在此地拔剑自刎
杜含文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你便是要向秦承章挥刀了那便难了”
“你孤身一人,无势力,可偏偏你的仇人秦承章却拥兵甚重。你若要强闯皇宫搞刺杀,那不叫孤勇,叫愚蠢”
“我若是你,便沉下心来发展自己的势力。直到有一日能够剑指仇敌为止。”
陈康泰眼神微微躲闪。
“你不必避着我,虽然志向不同,但这条路我家主上也走过”,杜含文微笑道,“她避开了旁人的锋芒,于偏远的琼州立业,沉下心发展了数年才有了今日”。
陈康泰呼吸一急,“那我”
“这条路子你走不通”,杜含文冷冷道,“便是有我主上的才华,你少说也要沉下心来经营十几年才能有今日。等到那一日,秦承章早就成了黄土一抔”。
“况且你根本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时机一去便再不复返。到了现在,不论将来坐天下的人是皂衣军还是秦承嗣,都不会给你发展的机会”。
“那我要怎么做”
“我若是你,便只好借力打力。不管是借皂衣军的,还是借秦承嗣的”,杜含文哂笑一声,“我估摸着你是绝不肯去借秦承嗣的力”。
倒也不为什么,此时此刻陈康泰只怕恨毒了姓秦的人。
况且说实话,两人都是皇帝,秦承嗣在本质上保不准跟秦承章半斤八两。唯一的区别是秦承嗣手腕高明,能把屎雕成牡丹花。
陈康泰没有说话,他默认了杜含文的猜测,“所以我就要借你们皂衣军的力”。
“没错”,杜含文点点头,孺子尚可教也。
“或者说不是借力,而是帮助。帮助皂衣军打开金陵城,以便于让皂衣军杀了秦承章。这叫借力打力”。
“我知道”,陈康泰点点头,“所以你要我做什么只要能杀了秦承章,我什么都肯做”
杜含文叹息一声,摇摇头,“你若混混沌沌,只跟着对方的要求走。你孤身一人,只会成为一枚棋子,一旦执棋之人决定要放弃你或是恶意诱导你,你便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眼看着陈康泰若有所思的样子,杜含文继续道,“所以嘛,你要想明白自己凭什么能够借力,人家图你什么东西才会把势力借给你”
“为了能够借力,你就要无所不用其极地展现出你全部的价值”。
当然,在允许的情况下,留住自己的底牌,以免被人坑的底裤都不剩。
杜含文笑笑,不过这人又不是自己的学生,这话便不需要告诉他了。
陈康泰眼前一亮,说道,“所以我应当尝试着和你们谈判,告诉你们我能为你们什么,而不是说我什么都能做,只要能报仇”。
“不错,孺子可教也”
“所以我对你们还是有用的了”,陈康泰即刻举一反三,“否则你不会在这里跟我说这么多话”
一旦确定没有城防图,杜含文才懒得搭理陈康泰呢。如今说了这么多,无非是陈康泰本人还有别的价值。
杜含文更加满意了,聪明人总比蠢货强。
“这便是我要教你的第三课了”
陈康泰一愣,即刻躬身道,“还请不吝赐教”。
“小郎君啊只有已经展现出来的价值才是价值,否则就是一文不值”。
这话有点绕,但陈康泰听懂了。
这是要他付诸实际行动,来展现自己的用处,而不是空口白牙说“我对你们有用”。
陈康泰一咬牙,“我是工部尚书之子,我虽然没有城防图,但我父亲病重之时,许多信件、图纸都由我代写代绘”
“便是皇宫、宫城以及瓮城这三道城墙,我父外书房里也还有些图纸,虽然都是些废弃的,但我依稀记得我父亲曾经指点过我,有些地方我还记得”。
或者说,他父亲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强行逼他背下了整个城防图。若是真的城破,他尚且可以从城防的薄弱处逃出去,直入钟山,隐入山林中保得一命。
这是父亲最后给他留的路子。
一想起已死的老父,陈康泰眼眶顿时发红,身体都颤抖起来。
“待我为父亲穿好寿衣,然后便将城防图画给你”。
杜含文终于露出了他来这里的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他赞道,“多谢小郎君”。
他此行就是为城防图来的,只要能够破开金陵外郭与内城,便是只围困皇宫都好。一则需要围困的地盘小了,二则那时候已然没有了百姓,秦承章就是真的孤家寡人了。
便是他对于陈康泰所谓的教导,也多是“怀柔”好叫陈康泰放下戒心罢了。
让人心甘情愿抖落出来的东西,总比威逼利诱弄出来的东西可信度更高一些。
只是这些话,陈康泰就没有必要得知了,杜含文平静的想。
陈康泰先脱下了陈广志身上的衣袍。那衣物沾着他父亲的血,衣衫不整的地下见人,父亲定是要不高兴的。
“可需要我帮忙”
陈康泰颇为惊讶的看了他一眼,寻常人都视死人为晦气之事,若非亲人,哪肯沾手
“我见过的死人比你见过的活人都多”,杜含文依然是那副平静的面容。
他生的普普通通,也不过是寻常男子的身高,整个人丢在人堆里都认不出来。便连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都是平静的。
就好像见多了死人,早已不奇怪了。
“不必了”,陈康泰摇摇头,“这是我为人子的本分”。
他一丝不苟的为陈广志穿上寿衣,然后才招呼杜含文,“请稍侯”。
足足半个时辰后,杜含文拿到了两份新鲜出炉的简易版外城、内城城防图。
他借着陈家的纸笔,慢条斯理的复刻了一份一模一样的。
陈康泰奇道,“杜先生还会绘图”
图纸绘制跟丹青截然不同,前者讲究务实,后者讲究写意。
“出来当细作,总得学些东西”,杜含文老老实实的说道。
如无必要,他是绝不愿意骗人的。奈何在情搜科干活,不是骗人就是被人骗。
那还是骗人吧。
“现在当细作的,还要会这么多东西吗”
陈康泰到底才十七岁,便是再怎么赌咒发狠,依然还留有部分少年心性。他还从未见过传说中的细作呢
约摸是杜含文教导了他几句,陈康泰竟隐隐有些将杜含文视作自己人的意思。此刻心神松懈下来,更是好奇心勃发,连声问道,“杜先生,你们细作还要学些什么”
杜含文一愣,慢吞吞道,“倒夜香”。
陈康泰差点跳起来,“倒、倒什么”
“我在这条街上收了六七年的夜香了,陈小郎君平日里读书习武,忙碌得很,许是没见过我”。
“哦、哦哦”,陈康泰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嗯嗯啊啊了两声。
杜含文绘图的速度可比陈康泰快多了,不过半刻钟的时间,他就临摹完了两幅图纸。
若不是笔墨未干,陈康泰自己都要分不出来哪幅图是他自己画的了。
“今日多谢小郎君了”,杜含文拱手一礼,将图纸一一叠好,或藏匿于胸口,或藏匿于袖间。
他藏好了才似笑非笑的说道,“今日之事,唯你我二人知,望小郎君兀自珍重”。
“我不会说出去的”
杜含文笑道,“若金陵城破,劳小郎君在家中等候,只要不出府门,别在大街上乱走动。自然性命无碍”。
陈康泰点点头,忍不住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入城”
杜含文但笑不语。
陈康泰也知道,这种事情是不会告诉他的。可他心里焦灼难当,实在忍不住了。
他咬牙切齿,“我将城防图交给你们,你们攻破皇宫的那一日,可否让我来杀秦承章”
杜含文笑道,“小郎君难道不想让秦承章的罪行公之于天下,让世人都知道你父亲的冤屈,让你父亲能清清白白的走吗”
陈康泰如遭雷殁,他猛的攥着杜含文的袖子,连声道。
“我想,我想的”
他不仅要秦承章死,刘福死,他还要让父亲厚葬,洗刷了冤屈,清清白白的走。
“那便等着”,杜含文平静道,“等到城破的那一日必定会有公审,结清秦承章身上的人命”。
“等着,我等着”,陈康泰喃喃道,“我肯定等”。
杜含文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便离去了。
他可没有骗人。这公审大会原本就是要开的。只是如今便说出来,不过是“怀柔”陈康泰的另一种手段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