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承嗣可不是秦承章,至少,他是相当舍得从身侧的护卫中抽人的,“既然如此,那便从护卫京畿重地的禁卫军中抽调五万人出来”。
“此外,那户部便出一半饷银,征召五万人马,填入禁卫军中,以补空缺”。
他顿了顿,看向兵部尚书,“项爱卿,你速速与户部督办此事。禁卫军的五万兵马先行上路,然后再行征兵一事”。
还没等项明应承,秦承嗣冷声道,“着并州统领尚宏志率兵三万,前去援助关中,青州、兖州统领邵飞白率兵三万南下援助黄淮一带”。
“陛下三思啊”,首辅叶玉泉刚才装傻充愣,如今反倒急急道,“陛下,此三州之地,屯兵约二十万,尚、邵二位将军一旦被抽调走,三地骤然少了三分之一的兵马,一旦有人奇袭,只怕是”
秦承嗣实在是太了解这位老而弥坚的叶阁老了。
明面上是屹立多年而不倒的三朝元老,实际上干了三朝都只有一个大学士的虚名。
有小心思,有些迂腐,政事无能,奈何冶春秋极好,又当了两任皇帝的经筵讲师,还四处讲经,说不上蜚声朝野,但也算小有清名。
当年秦承章南逃,泰半官员被带走,京都官员十去九空,结果叶玉泉正好在关中讲学,竟然还活了下来。
没办法,秦承嗣得位不正,为了安定朝野内外人心,他只好矮个子里拔高个,提拔这种人当了首辅。
所以秦承嗣素日里虽然给了这位首辅面子,但基本属于面上虚心接受,心里坚持自我。
“叶阁老说的倒也有道理,但尚、邵二位将军追随朕多年,朕自然相信两位将军的能力,势必会做好准备”。
“陛下”,叶玉泉拉长了语调,摸了摸胡须,以一种语重心长的姿态教育道,“臣心知两位将军忠肝义胆,但说到底,他们手中拥兵数万,还都是在京畿周围”
话里话外,是要秦承嗣防备这些拥兵的将领,以防他们倒戈相向。
这话倒是题中应有之义,叶玉泉用良心发誓,他说这话是没有私心的。
“陛下,非是臣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祖宗家法在前。不如以文臣为帅,以节制兵权”,他厌恶的看了眼躬身站在秦承嗣身侧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忠义。
直看得王忠义心中极为不悦,掌印太监好歹有内相之名,如今被人羞辱至此。
按照大齐传统,文臣做主帅,武将做先锋,太监做督军。
但叶玉泉话里话外都是要防备武将,重用文臣,提都没提太监。
秦承嗣心里冷笑。
可算是来戏肉了
秦承嗣倒不是想替太监撑腰,事实上,他也觉得这帮阉人肢体残缺、不堪大用。
但今日这场朝会,聚焦点根本不在太监身上,而是朝堂势力之争。
秦承嗣出身宗室,素来有纨绔子弟之称。就算这个名头只是为了夺位而做出来的掩盖,他本人所接受的儒家教育也不够多,不够正统。尤其是他以兵马夺天下,自然更为倚重自己的心腹。
于是整个朝堂有了一个新的团体新贵。
偏偏秦承嗣又不是纯粹的改朝换代,否则新兴的政治势力应该彻底压倒前朝遗臣们才对。
可秦承嗣为了正名,又要遵循祖宗家法,又要接受先帝的政治遗产,便只好重用从前的那些先帝臣子们。
事实上他大可以把这帮遗老遗少们高高的供起来,奈何他的心腹中武将占了大多数,论治国还是要这些文臣来。
于是秦承嗣重用双方的后果就是新贵与遗臣们势均力敌、互扯头花。
叶玉泉就是遗臣们的典型代表。
但与此同时,朝中派系远不止这两派,新贵之中绝大部分是武将,但也有非正规出身的文臣。许多甚至连个举人功名都没有。
正规进士忙着当官都来不及,谁会去投靠当年的纨绔子弟秦承嗣
于是光是新贵们内部,就有两个派系,武将和非正规文臣。
遗臣自然也没好到哪里去,老派的武将基本都被冷落,也有那么一两个被重用,老派的文臣倒是大半都被重用,却也有几个被冷落。
不仅如此,还有文臣、武将、太监这三方旷日持久的斗争。
但这又不是纯粹的斗争。
大齐的武将由于地位低,素有拿钱去拜山头的传统,为了找个高官庇护。所以文臣与武将之间又有黏连。
至于太监,由于极度贴近皇帝。文臣们固然厌恶太监,但总有那么几个跟太监交好的,或是为了让人帮忙说几句好话,或是为了别让人给自己使绊子。
反正光是这三方就已经是又斗争又团结了。
以叶玉泉为例,他是典型的文臣。应该团结朝中文臣,压制住武将才是。
但他又是进士出身,天然的是进士们的代表人物,视那些得了从龙之功的非进士出身的文臣们为佞幸小人,尤其是那些新贵文臣许多都是秀才。
在进士眼中,小小秀才,不值一提。
仅仅叶玉泉一人,就身兼文臣、遗臣两种身份,可见朝中派系与派系之间相互交叉黏连,又互相敌对。
有从龙之功的武将、非正规文臣、过了数道关卡才成功升天子阶的进士们、跃跃欲试的太监团体、从前遗留下来如今被排挤的老武将和老臣们
于是整个朝堂,党争极其复杂,派系无数、山头林立。一眼望去,直教人眼花缭乱。
沈游早在琼州就要开始遏制派系斗争,甚至要从制度上解决党争。
而秦承嗣固然天纵奇才,但他当年上位也不过弱冠,没有太多的治理国家、人事斗争的经验。
与其说他是马背上得天下,不如说他是马背上窃天下。真要是像沈游、周恪那样靠着自己打下来的势力,反倒党争还不会这么严重。
在秦承嗣上位之初,派系斗争还没有这么严重,那时候百废俱兴,活都活不下去,斗个屁啊
到了如今,由于秦承嗣数次遏制党争,终于让朝堂看上去风平浪静了,然而暗地里依然暗流汹涌。
甚至由于派系斗争越发严峻,前些日子已经有大臣上书“党人”二字,这是要重演党锢之祸啊
如今叶玉泉一开口,就是要为文臣们争取统帅之权,武将自然不愿意。
谁会愿意自己顶头上来个不通兵事的婆婆啊
兵部尚书项明即刻出列,启禀陛下,“臣以为,事急从权、当变则变。如今皂衣军大军压境,当务之急是速速驱赶皂衣军,而不是在此地争论要不要派遣督军”
叶玉泉稀疏的眉毛皱在一起。
要知道,督军和主帅截然不同。前者只有监察之权,后者却可以节制全军。
他的意思根本不是督军,而是要以文臣为统帅,不允许武将拥兵自重。
可此人竟转移话题
叶玉泉吸了一口气,“启禀陛下,臣以为”
“陛下”
项明截断了叶玉泉的话头,“还请陛下速速发兵为上”
满朝文官顿时惊愕不已。
“放肆”
即刻就有一名七品给事中出列,大声呵斥道,“项大人未免太过了些,竟敢当堂打断首辅的话,将尊卑置于何地”
一介武将,安敢这般咆哮朝堂
“是臣之过”,项明低头低的奇快无比,“陛下,是臣一时情急,还望陛下恕罪”。
给事中满腔怒气卡在嗓子眼里,只好恨恨回列,心里暗骂一句,果真是不通文教的莽夫
按照大齐的规矩,别看兵部尚书带个兵字,实则却应该是文官担任。当然,多半是有军功的文官担任。
也就是先找个文官做主帅或者被派去督军,仗打赢了,这个文官就有了军功。
可如今,兵部尚书却是秦承嗣的心腹武将来做,一个只认识几个字的大老粗。
这简直是在狠打满朝文官的脸,还让他们丢失了兵部尚书这个如此重要的实际官位。
又没面子又没里子,文官们要是不恨项明,那才奇怪呢
即刻就有另一个给事中出列,“启禀陛下,项大人咆哮朝堂、有失国体,合该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这是要让秦承嗣罚一罚项明。
事实上,项明抢了叶玉泉的话头,这看上去就是件小事,心糙一点的只会觉得项明嘴太快了。
奈何满朝堂都不是心糙的。至少谁都不会相信,能够做到兵部尚书的项明是一个嘴太快的蠢货。
叶玉泉及其党羽自然会将此事视作项明对他们的挑衅,思考是不是党争冲锋的号角。
甚至于半个朝堂的文官都在思索,这是不是文武之争发展到一定的程度,武将们已经不愿意被文官们压制了。
就以项明为例,没有任何的功名在身,一个纯粹的军户,能够干到正二品的尚书,掌管全事,其背后透露的,就是武将的崛起。
更隐晦一些的,是秦承嗣在背后撑腰,他要改了重文轻武的局面
于是满朝堂的文官们作为既得利益者,谁都不肯让这事发生,这才有了今日这出大戏。
叶玉泉代表文官,要求文官为统帅,率领武将出征。项明代表武将,数次试图绕过该话题,乃至于不惜抢话,以军情紧急为由,要求秦承嗣速速发兵。
而秦承嗣呢,他端坐在龙椅之上,心里有偏向,面上却还要调和。
因为这是战乱的年代,他不能失去为他打仗的武将,但也不能失去治国的文臣。
至于像沈游、周恪那样走文武合一或者并重的路子,那对于秦承嗣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他承袭了先帝留下来的基业,得了精华,自然也要接受糟粕。
别以为他接手大齐的时候,大齐已经是满目疮痍,就意味着秦承嗣什么好处都没得到。
破船还有三千钉呢
事实上,大齐绵延到现在已经有两百十七年了,在王朝中算作寿命长久的了。
多少百姓,祖宗数代人都活在大齐。光是秦承嗣姓秦,就吃到了大齐的红利。否则他能那么快平定北方
像沈游、周恪这样的,迄今为止还有人觉得他们是乱臣贼子。尤其是周恪本人,得中六首是多大的荣耀,他不思皇恩浩荡,竟敢谋逆,是何等的大逆不道
若不是周坪为大齐死战殉国,其家族却惨遭秦承章迫害,大众自动为周恪找到了谋反的理由昏君无道。否则这乱臣贼子的名声,周恪和沈游还得继续背。
虽然沈、周都不在意这些,周恪甚至根本不愿意祖父战死,可能够名正自然是好的。至少名正以后,降将们投靠起来还能少点心理负担。
此外,由于政治中心长久位于北方,南方却由于地理意义上的阻隔,对于大齐皇帝这个概念稍显淡漠。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设立陪都金陵不仅是为皇室留条退路,也是为了更好的统治南方。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
大众自动将去金陵做官视为贬谪或是养老。金陵原有的那些个六部尚书不是侍花就是弄草,反正全是仕途无望之辈。
金陵根本没达成多少统治南方之意。尤其是科举上分南北两榜取士后,南北方互看不顺眼。
用当年大齐先帝的话来说,南方一地,不服王化,久矣
这也是为什么声势浩大的流民起义,类似于佘崇明、叶青这种,都发生在南方、西南方。
而姓“秦”、正统这种东西,在北方更好用一些。
沈游和周恪要白手起家、筚路蓝缕,一仗一仗地硬打过去,不断地攻城略地、开疆拓土才有了今日。
而秦承章靠着这个姓氏,再加上他的确有才华。所以,他看上去辛辛苦苦,实则比沈游轻松百倍,就能够取得北方的统治权。
但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他接手了大齐的好处,也就是接受了大齐的害处。
要让文武并重这种事情,不仅要艰难的移风易俗,还等于把全体文官得罪了个精光,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自绝生路。
但他又不能去委屈自己的心腹武将,那也等于自断手足。
所以,他要给武将一点好处,这个好处就是项明。
项明的存在,让全天下的武将看到了希望。他们都要踊跃的投靠秦承嗣,好官居二品,封妻荫子,甚至拥有了政治上的话语权,终于不再做文官们的马前卒。
但武将们拿了这个好处,秦承嗣就得去安抚文官们。所以他让叶玉泉当了首辅,给叶玉泉尊崇,要他压着文官们。
与此同时,秦承嗣大力提拔新科进士。数年下来,终于慢慢的将那些遗臣中的文臣给挤走了。
叶玉泉便彻底坐不住了。因为他即是文臣,又是遗臣。
而项明,既是武将,也是新贵。
今日,即是文武之争,也是新遗之争。
眼看着数个给事中出列,要求惩罚项明,以儆效尤,朝堂上嘈杂的宛如菜市场,秦承嗣终于开口了。
“赐叶阁老蟒袍一件,荫一子入国子监”,秦承嗣淡淡开口道。
叶玉泉心下一沉,没有半分高兴。
不论是蟒袍还是封妻荫子,根本不是为了补偿叶阁老今天被项明截话所丢失的尊严。
而是
“项爱卿,你言辞有失妥当,令尔戴罪立功,速速出兵,为朕平定皂衣之乱”
“是”
项明大声答应,仿佛怕满朝文官听不见似的,又大声道,“臣项明,誓死守卫关中、黄淮”
叶阁老面上不显山不露水,那是他养气功夫到家,可心里实在是五味杂陈。
原本还只是让项明协助户部,做好征兵工作。这一通折腾下来,皇帝直接让项明为帅。
不仅直接驳回了文臣为帅的提议,还间接又当了一回和事佬。
秦承嗣真是端水大师,让文臣得了面上的赏赐,武将得了真正实惠的政治利益。
两不耽搁。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样的套路还能用几回回回都在糊弄,根本无法有效遏制党争,只会致使其越演越烈。最终只会获得一个结果,或是某个派系胜利,或是秩序彻底崩溃。
秦承嗣的速度的确很快,快马加鞭之下,不过一日的时间,军令就送到了尚宏志、邵飞白两人手上。
两人即刻领兵南下。
又两日,从禁卫军中抽出的五万人也抽调完毕,由项明领兵南下。
相当于,项明的五万大军为中军,尚宏志为左翼,邵飞白为右翼,共计十一万大军。
明明已经急行军了,然而皂衣军的速度远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快。
“距离皂衣军打下大散关、汝阴到我们发兵,不过短短七日的时间,皂衣军已经连下六城”,项明一脸严肃道,“根据战报,他们是分兵出战的”。
尚宏志顿时皱眉道,“周、沈两贼本就是分兵的啊”
项明摇摇头,“不是,这六县从最西侧到最东侧,基本都在一条线上”。
他面色沉重,已经意识到皂衣军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难缠。
“这说明周、沈各自派遣了手下的将领,令他们率军出征,自己坐镇中军。用多线并行、稳步推进的策略,将南北两侧的分界线不断向前推进”。
“那恐怕颇为棘手了”,尚宏志有些忧虑。
若皂衣军选择了孤军深入北方,那么求得就是一个快字。他们根本不会去打其余州县,只会以最快的速度奔向京都,打下秦承嗣,自然能够慢慢拿下其余州县。这是擒贼先擒王的战术。
但与此同时,这也意味着,只要秦承嗣能够打退这支奇兵,皂衣军根本来不及在北方的州县扎根,他们自然会退回到大散关淮河一线。
但偏偏皂衣军没有选择这么做,而是用了稳扎稳打的战术。
用最快的速度,竭尽所能的蚕食、侵吞对方最外围的州县。也就是说,打下这个州县他们就要并且能坐稳这个州县。
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一点一点缩小范围,直将秦承嗣麾下州县彻底蚕食殆尽。
主帐里的气氛格外的沉重。
他们此刻正停留在郑州,向西南可以入关中,向东南可以入黄淮平原。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打便是了”
邵飞白名字很文雅,脾气很暴躁。他一拍桌案,急吼吼的喊道,“还怕了他们不成”
蠢货
尚宏志暗骂一声。
武将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邵飞白那暴脾气得罪了不少人。尚宏志即刻讽刺他,“是啊邵将军连家中娘子都不怕,怕什么皂衣军啊”
邵飞白两只眼珠子当即一瞪,奈何根本盖不住满帐篷欢快的氛围。
他娶了屠夫家的闺女,对方力大无穷。曾经夫妻俩人吵架,她抄起杀猪刀,用刀柄砸断了邵飞白的一条腿。
自此以后,邵飞白在同僚中便有了邵飞腿的名号,专讽刺他打不过自家娘子。
“呵呵,那俺也比不上尚将军,就没生出一个崽子”
这话一出,营帐里那快活的氛围顿时尴尬起来。
尚宏志森冷一笑,他无子嗣,将来打下的基业都得便宜了家族里的侄子,生平最恨被人说“不举”、“无后”这种字眼。这会子被戳中痛脚,自然极不虞。
然而他与邵飞白的梁子可不止今天这么点嘴皮子功夫。
俩人年纪相当,又同时加入秦承嗣麾下,同时被提拔,明里暗里的较劲儿。
这时候好歹也是良性竞争。然而他年岁越大,膝下无子,便干脆过继了一婴儿。
然后军中突然流传出他不举的消息来。尚宏志查过后才发现就是邵飞白这个碎嘴的王八蛋说的
自此以后,从言语讥讽到互抢功劳,两人梁子越结越大。
今天这种程度的言语辱骂还算轻的呢
按理做上峰的应该调解下属矛盾才是。可偏偏两人同为武将,秦承嗣并不愿意看到二人亲如一家,干脆有意识的放纵。
于是到了今天,这两人说不上恨的要死,但一定愿意看对方倒霉。
营账里的气氛越发沉寂,项明只好笑着打圆场,“行了,大敌当前,为何吵闹还是尽快讨论出如何应对皂衣军吧”
话一出口,众将领纷纷点头称是,试图把这尴尬的一幕圆过去。
尚宏志冷笑一声,邵飞白自然也神色不虞。但项明是主帅,两人只好强收了不悦,继续讨论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