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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48章 往事
    纪初桃伸出十指, 对着窗边的暖光照了照。

    指头根根纤白,圆润的指甲上一层丹蔻嫣红,与她不点而红的唇色交相映衬。

    回想起祁炎方才拉着她的手, 一笔笔认真染指甲的模样, 纪初桃打心底里觉得今日染的指甲格外好看。

    她悄悄瞥了身侧的祁炎一眼, 压住眼底的笑意, 装作平静审视的模样道“会不会颜色太艳了些”

    也不知是否故意拖延, 每片指甲,祁炎都染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纪初桃轻声提醒才肯换新的指头。如此, 一双手的指甲染了小半个时辰,等到全部弄好, 她的指尖已被祁炎握得滚烫滚烫。

    “不艳,很好看。”祁炎曲肘撑着太阳穴笑道, 视线却久久落在纪初桃精致的侧颜上。

    仿佛赞美的不是指甲,而是她这个人。

    祁炎生得俊美狷傲,视线也深沉灼热, 独处时越发不加收敛。纪初桃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收起如玉般的十指, 挺胸故作肃然道“不许这样盯着本宫看”

    祁炎并未移开视线, 只是换了个姿势,“殿下好看,臣心向往之。”

    他说这话时神情自然, 语气低沉醇厚,没有半点轻佻之意。纪初桃听过不少奉承之言, 没有一句如他这般来得认真坦率。

    他就是吃准了她脾气好。

    纪初桃无奈, 又见祁炎的视线下移, 落在纪初桃裙裾下露出来的一点鞋尖上。

    他半垂着眼睛,有了新主意般,转动着涂抹指甲的细笔道“殿下的玉足尚未染过。”

    尽管花厅中四下无人,侍从都候在廊下,纪初桃还是没由来窜上一股热流。

    知道祁炎打得什么主意,她收拢脚尖正襟危坐,将那穿着藕丝绣鞋的双足藏在裙裾下,赧然拒绝道“脚不可以。”

    祁炎只是看着她,并不冒犯,也不放弃,满眼执拗道“臣想。”

    也不知是什么奇怪的癖好。

    “想也不行”纪初桃软绵绵瞪他。

    纪初桃没敢说,她的脚比指尖更为敏感,一摸就忍不住发颤,偶尔涂抹丹蔻,宫婢都依着她的性子小心翼翼服侍,绝不碰到她的足底。而像抹玉肤霜这等事,每日都是她自己亲自动手,连亲近的宫婢都碰不得,遑论一个指节带茧的男子

    就算男子是祁炎也不行,若没忍住在他面前脸红打颤,未免也太丢脸了

    思及此,纪初桃少见的强硬,将祁炎指间转动的丹蔻细笔抢过来藏在身后,轻声哼道“想都别想若再得寸进尺,本宫便收了你的腰牌”

    当初上元节戏弄的一吻过后,祁炎主动请缨服侍纪初桃两个月,说是赔罪,实则步步为营,一点点侵入了纪初桃的心房。如今两月期限已到,但谁也没提及归还令牌之事

    见纪初桃态度坚决,祁炎只得按捺住躁动的心绪,屈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案几边沿。

    日头已经落山,窗外的鸟雀也收敛了鸣叫。这黄昏的静谧中,呼吸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两道沉沉的视线落在身上,叫人难以忽视。待纪初桃回望过去时,祁炎又生硬地移开视线,侧首佯装在看窗外的风景。

    但过不了片刻,他那恣意含笑的视线又调转回来,轻轻落在她明丽的侧颜上。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在纪初桃面前展露的笑容越来越多,全然不复初见时的冷硬凶悍。纪初桃装作没有察觉他的窥探,只是也跟着,一同翘起了嘴角。

    接下来几日,纪妧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彻查了科举舞弊案。只是抓捕的禁军去晚了一步,行贿考生已于家中自裁,而受贿的考官从事发起便下落不明,不知生死。

    天色阴沉,京都城北三十里地的冷僻客栈之中,一个瘦弱的中年男人从破败的门外飞了进来,摔在厢房中滚了两圈,儒服散乱,狼狈不堪,挣扎爬起来时,望着门洞中走进的黑衣杀手,满眼都是惊惧。

    男子正是畏罪潜逃的受贿考官程必达,吓得满脸土色,不住后缩道“下官一直守口如瓶,真的没有供出任何不利于你们的线索还请诸位大人在主子面前美言,饶下官一命”

    杀手并不多言,朝他围拢,举起了手中明晃晃的大刀。

    程必达自知大限将至,背抵着墙角退无可退,绝望地抬手抱住脑袋,颤巍巍缩成一团。

    “谁”领头的杀手一声低喝。

    继而砰砰几声拳肉相撞的声响,刀剑铮鸣,狭小的厢房内一阵叮叮哐当,而后陷入了平静。

    刀刃并未落下,程必达战战兢兢地睁开一条缝,看见一个颀长高大的武将逆着清冷的光,气定神闲地负手抬腿,一个膝击,只听见骨骼断裂的脆响,刺客头目喷出一口鲜血,摔在地上半晌没了声息。

    干脆,狠辣,一击制敌。

    其他几名刺客也被随从制服,男人利落上前,卸了几名刺客的下巴,使其不能咬舌服毒,这才淡然道“都带下去,严加看管。”

    程必达在琼林宴上听过这个冷冽的声音,也认出了这个如剑刃般锋利挺直的背影,说不出是劫后余生还是更害怕,颤声喃喃“祁祁将军”

    祁炎掸去肩头的灰尘,方回过身来,审视墙角瑟缩的狼狈文官,漠然道“跟着我,保你和家人平安。”

    程必达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如果可以,他宁愿拒绝那笔横财,也不愿沦落到今日这般丧家之犬的境地。

    处理完这等杂碎,祁炎整了整一丝不苟的牛皮护腕,问道“什么时辰了”

    “快酉时了。”宋元白一脚踩在一个不老实的刺客身上,回答道。

    祁炎皱眉。琅琊王养出的死士甚是谨慎,追踪他们耽搁了不少时间。

    估摸着纪初桃那边的宴会快要结束了,祁炎翻身上马,吩咐下属“保护人证,清场干净。”

    说话间一扬鞭,疾驰而去。

    “近来祁将军总是来去匆匆的,在忙什么大事呢”一个下属凑过来,纳闷道。

    哪里有什么大事他怕是连当初和琅琊王合作的初衷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宋元白摸着下巴,只笑吟吟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呐,你们难道没闻见,祁炎身上那股子浓烈的酸臭味么”

    “臭”下属嗅了嗅自己的胳膊,愣愣道,“祁将军甚爱干净,怎么会有臭味呢”

    宋元白将白眼翻到天花顶,拍了下属一巴掌,挥手道“干活干活”

    今日是纪姝的生辰,纪初桃早就备好了寿礼,登门祝贺。

    纪姝是嫁过外族的帝姬,虽功成身退,但寿宴之事并未大肆操办,连酒席都未摆,访客也一律拒之不见。

    纪初桃进了暖阁,一眼就发现不太对劲。

    平时一直陪伴在旁的敌国质子李烈,今日却并不在纪姝身边。

    纪姝从来不提她在北燕经历过什么,纪初桃只是从些许零碎的细节中推测出来大殷与北燕交战的这些年,二姐在北燕夹缝求生,几经生死,大概是李烈救过她的性命,所以二姐能容忍他时刻黏在自己身边,即便北燕行刺那么大的事,也未曾危及李烈性命。

    但今日,却不见李烈。

    “他不听话,做了些不该做的事,冷他几日才好。”听纪初桃问起李烈,纪姝慢悠悠道,原本冷白的肤色越发苍白,几乎没有生气。

    二姐一生只信奉两条底线一是不动大殷朝臣,二是护短。

    她未曾挑明内情,不过纪初桃能猜到,李烈兴许是做了什么触及到了皇弟或是大姐的利益,所以二姐才生了他的气。

    今日是纪姝生辰,纪初桃便绕开了令她不快的话题,转而关切她的咳疾。

    正聊着,一名内侍立于殿外,禀告道“二殿下,有人送了份寿礼来府上。”

    纪姝不甚在意地一瞥,道“送去阁楼堆着便是。”

    “这”内侍有些为难,低声道,“殿下,阁楼堆不了,对方送来的是个人。”

    人

    纪初桃心道莫非是哪位客卿知道纪姝好美男,送来了面首么

    她还真猜对了,当内侍领着那个一袭青衣的年轻男子上来时,纪初桃微微坐直了身子,打量着这个送上门来的“礼物”。

    她有些诧异,论外貌,这个男子并不算太俊美,顶多只能算五官周正,但一双眼睛格外好看不知为何,纪初桃觉得十分眼熟,可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再看纪姝,少见的微微愣神。

    半晌,纪姝眯起妩媚的眼睛,起身下榻,吩咐跪在殿中的青衣男子“抬起头来。”

    男子依言抬首,目光卑怯躲闪,似乎有些紧张。

    难以言喻的熟悉之感更甚了,飘飘渺渺的,像是一抹久远的朦胧记忆。

    纪姝勾着笑,伸出微冷的指尖抬起男人的下颌,轻声问道“你是谁家送来的”

    “回殿下,是奴仰慕二殿下风华,斗胆自荐而来。”男人垂着眼睫,顺从回答。

    “不错,有胆量。”纪姝道。

    纪初桃静静旁观,心里的那点疑惑更甚。

    这个男人不够俊秀,也不够纤细美丽,为何二皇姐会对他如此在意

    然而下一刻,纪姝弯着勾了墨线似的眼眸,轻飘飘道“只是这张脸实在不讨喜,让本宫想起了一个讨厌的人。”

    话刚落音,那自荐而来的男子已变了脸色,忙伏地求饶。

    但是已经晚了,纪姝命人将他拖走,打出府去。

    见纪姝脸色有些冷,纪初桃沏了杯热茶,关切道“二皇姐,那人有何不对么”

    纪姝接过茶盏,却并不饮,只眯着眼若有所思道 “小废物,你觉不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纪初桃点点头“可是,我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纪姝不语,良久歪在榻中,悠悠道“你记不记得,我未出嫁和亲时,身边总跟着个不苟言笑的小太监”

    她这么一提醒,纪初桃想起些许来了。只是过了八年多,她已想不起八岁时见到的那个太监,是不是生了副和方才那男子一样的面孔。

    而且那太监随着二姐北上和亲,然后,再也不曾归来。

    “还记得上次在府上赏梨花,我和你们说过,和亲路上我曾打算逃婚么”纪姝问。

    纪初桃颔首。

    这样惊世骇俗的往事,她当然印象深刻。

    纪姝半阖着眼,慵懒道“那是真的。”

    纪姝说了一个故事。

    那内侍不苟言笑,年少时便奉帝命分到皇次女身边做司礼太监,专司帝姬礼仪。

    纪姝生性跳脱,素来不喜欢这个一脸老成、又总爱说教的司礼小太监,尽管小太监生得周正好看,也不喜欢他。有时她故意捣乱,做一些有违礼教的事,看到司礼太监黑着脸伏地规劝,她便出了一口恶气似的,笑得开怀。

    一朝突变,外敌压境,她被当做议和的筹码送去北上和亲。而司礼小太监竟放弃了大好前程,主动请缨陪伴帝姬北上。

    说是“陪伴”,但纪姝知道,他其实是奉病榻上父皇的命令来监视自己的。

    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会一去不归,送亲的队伍,哭得像是在送葬。

    纪姝不甘心,恨意化作泪水淌下,眼泪流干了,便化作掌心掐烂的鲜血。她才十七岁,大好韶华,却要嫁给敌国君主做侧妃、做人质。

    与北燕迎亲队交接的那晚,趁着众人喝醉,纪姝策划了一次出逃,可惜由于替身宫婢的失误,她的出逃很快被发现。

    她慌不择路,踏着如霜的月华,在沙丘上奔跑,直到被那小太监追上来,拦住了去路。

    “他是来抓你的么”纪初桃听得入了神,不由紧张道。

    纪姝似笑非笑,摇首道“北境的夜很黑,我始终记不起他那时的神情,只知道他看着我,很认真地看着,说了短促的几句话。”

    他说“奴拦住他们,殿下快跑。一直跑,不要停”

    说到这,纪姝低嗤了一声“很奇怪罢他明明是奉父皇的命令来监视我的,却在最后关头护在我面前,还让我快跑。”

    纪初桃听得揪心,总算知道为何二姐见到方才那个“赝品”时,会那般生气了。

    人人都道她凉薄滥情,但其实,她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死心眼。所有给过她温暖的人都不容被玷污纪初桃如此,李烈如此,那个小太监亦是如此。

    她会恨铁不成钢,而骂纪初桃“小废物”;会为了保下李烈的命,而不惜亲手将他打伤,堵住大姐的杀意;她说那小太监是“讨厌至极的人”,却在那人死去八年后,接受不了“替代品”的存在

    她总是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她在意的人。

    纪初桃眼眶酸涩,轻轻拢住了纪姝的手。

    她的手如玉般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纪姝笑了,看着眼眶红红的妹妹,没心没肺道“听个故事而已,做什么这副如丧考妣的神情我生来不安分,小太监死后便想清楚了,与其丧家之犬一般活着,何不搅他个天翻地覆”

    所以,她擦干身上溅着的血,依旧选择披上嫁衣去往北燕,直至君臣反目,兄弟相残。

    “不过,我要提醒你。当年逃婚之事,我只对三个人说过你,阿妧,皇帝根据我一句话便能推测出我的弱点,送一个赝品来我这儿试探,可不简单呐”

    纪姝沉了目光,凉凉笑道“小废物,当心身边人。”

    纪初桃从纪姝府上离开时,眼眶还有些泛红,沉浸在纪姝的那番话中不能自拔。

    出了门,便见祁炎负手站在马车旁,似是等候已久,正仰首望着墙头横生出来的梨树枝出神。

    这个月份,梨花花期已过,只有零星的几片残白点缀其中。

    祁炎靴子上尚有泥点,也不知是从哪里赶过来接她回府的。

    纪初桃吸了吸鼻子,心中莫名安心,走过去问道“祁炎,你在看什么”

    祁炎收回视线,遐想道“看到这梨树,便想在殿下府中也种些花。”

    “梨花么太素雅了。”纪初桃带着鼻音道。

    她喜欢鲜艳热闹的颜色。

    祁炎当然知道她这点小癖好,轻笑一声道“想为殿下种桃花,初桃的桃。”

    春末的暖风拂来,男人的嗓音尤显撩人,纪初桃不由微怔。

    祁炎却是看到了她微红的眼圈,眉头一皱,沉下嘴角,问“谁惹哭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