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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54章 天灯
    中元节, 盂兰盆会。

    自纪妧辅国的八年来,为增国之自信,稳固民心, 对各教风俗皆取包容之态, 故而京都节日能博采众长, 佛道共存,极其繁盛热闹。

    祁炎提前好几日便约了纪初桃来逛盂兰盆节, 时值戌时夜幕,马车走走停停, 人潮拥挤,一路上有看不完的热闹。

    到了约定的坊门前,纪初桃在侍婢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脚刚落地, 便听见挽竹“咦”了一声“殿下,那不是平阳乡君么祁将军怎么和她在一起”

    纪初桃顺着挽竹所指的方向望去,一眼就看到了抱臂立在坊门下的祁炎,以及站在他对面的青衣贵女。

    “平阳乡君”纪初桃不太能认人, 见的人那么多,不是每个都要放在心上的。

    不过,她却觉得这位乡君的脸甚为熟悉。

    挽竹小声提醒道“殿下忘了今年春祭躬桑,这位平阳乡君就总是往您和祁将军身边凑,晃荡了好几次, 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挽竹怕伤主子的心,并未将话说得太直白,可看眼前之景, 平阳乡君一副含羞带怯又故作矜持攀谈的模样, 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是在觊觎祁将军的美色

    想到此, 挽竹愤愤不平,恨不能扑上去咬上一口。祁将军明明是三殿下的人,平阳乡君明知如此还撬殿下墙角,太不要脸了

    纪初桃拢袖站着,澄澈的眸中不见丝毫阴霾,满满盛着祁炎颀长高大的身影,定了定神,便朝二人走去。

    平阳乡君随家眷出来放灯祈福,远远地瞧见祁炎站在坊门下,正同几名近卫打扮的下属交代着什么。

    庸碌来往的人群中,他一袭笔挺的黑色武袍,镂金护腕和墨玉腰带,仿若鹤立鸡群,英气逼人。

    平阳乡君几乎立刻被他攫取了视线。

    虽然躬桑那晚在溪水边,祁炎没有接受她的鼠灰斗篷,但平阳乡君心里的念头并未就此作罢。她想着,那时祁炎还是三公主的“侍臣”,怕三公主嫉妒,不敢接受别的女子的好意也实属正常。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已恢复自由身,不必仰人鼻息、看三公主的脸色过活。既是如此,她此时前去搭话,祁炎应该就没理由拒绝了罢

    何况,她的家世样貌皆属上乘,若有机会更进一步,那于两家而言皆是再好不过的了

    思忖时,祁炎和下属说完了话,下属推着一车油布盖着的东西远去,而祁炎则独自站在原地,似乎在等什么人。

    平阳乡君立即寻了个理由避开护卫和嬷嬷,下车朝祁炎走去。

    “好巧,在这里遇见将军。”平阳乡君莲步向前,装作偶遇的样子。

    祁炎扫了她一眼,微微皱眉,眼睛带点不近人情的凉薄冷意,寻了个显眼的位置倚墙抱臂。

    自始至终,连一句客套的回应也无。

    平阳乡君有些受挫,又觉得祁炎冷淡的样子与旁人不同,格外吸引人。她又露出自认为完美的微笑来,邀请道“将军也是来放水灯的么我知道有个好去处,看灯最是方便,若将军不嫌弃,我带你前去。”

    祁炎抬眸,幽黑一片,总算将视线落回搭讪的女子身上。

    被他用那样深邃的眼睛注视,平阳乡君不自觉嗓子一紧,脸颊浮现一抹红晕。

    然而下一刻,男人冷冽的嗓音传来,不耐道“你谁”

    他竟是压根就不记得自己了

    平阳乡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尴尬无比。长这么大,仗着样貌和家世,还从未有人敢用这样无视她,也从未有人敢用这种傲慢又冷漠的语气同她讲话

    她觉得自己应该立刻拂袖就走,可强烈的不甘却让她的双脚钉在原地。

    她想告诉祁炎他怕是一辈子,也遇不到像自己这般真心喜欢他的姑娘了

    然而还未张嘴,却见刚才还冷冰冰的祁将军忽的站直身子,像是看到什么极其美好的东西,眼中的寒霜融化,凉薄的唇线上扬,化作点点笑意爬上眉梢。

    “来了”他道,语气有着与方才截然不同的低沉柔和。

    平阳乡君呆了,她从未见过祁炎这般温和的神情,简直判若两人

    她咬牙,转身顺着祁炎笑望的方向望去,却在见到来人时面色一僵。

    灯火下走过来的少女一袭杏粉夏衫,玲珑窈窕,嫣然秾丽,初见之下有着令人惊心动魄的天然娇艳,连头发丝和衣角都像是发着光似的耀眼。但这种美并不刺目张扬,反而从骨子里透出一种恬静矜贵的气息,那是帝王之家独有的风华气度。

    平阳乡君自恃貌美,可她那脂粉敷就的妆容在纪初桃的天然绝色面前,就如泥石一般黯然失色。

    她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又心虚着,方才搭讪的气势全没了,低声行礼道“臣女见过长公主殿下”

    纪初桃与祁炎交换了个带有笑意的眼神,方回首望着鼻尖冒汗的贵女,轻声道“本宫今夜便衣出行,不必多礼。”

    节中夜市人多,祁炎自然而然换了一边站立,将纪初桃护在道路里边,避免她被行人冲撞。

    平阳乡君看在眼里,暗自绞紧了手指为什么祁炎已经不是纪初桃的面首了,为何还要这般低声下气地护着她

    堂堂镇国侯世子,难道一点也不知羞耻么

    纪初桃眼眸通透,将平阳乡君微妙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想了想,她笑道“本宫有一件织霞衣,做工精细世间独有,是本宫的心爱之物。今夜见乡君容貌出众,不若将织霞衣赐予乡君,如何”

    平阳乡君骤然抬头,疑惑地看着纪初桃。

    虽说帝姬心情好时,赏赐随行臣女一些珠宝锦缎以示喜爱也是常事,但她方才公然与帝姬曾经的男宠搭话被抓个现行,已是犯了禁忌,即便纪初桃再温吞好脾气,也不该于这种尴尬的时候行赏

    平阳乡君摸不清纪初桃是何意思,便垂首婉拒道“殿下心爱之物,臣女位卑人微,怎敢横刀夺爱”

    话刚落音,平阳乡君意识到了什么,脸上血色唰地褪个干净。

    是啊,祁将军亦是三公主的“心爱之物”,即便她不要了,也轮不到自己去抢

    纪初桃嗓音轻软,自始至终没有一句重话,平阳乡君却觉得自己仿佛被扇了一个重重的耳光。

    跳梁小丑般自取其辱,平阳乡君咬着唇匆匆行礼告退,几乎落荒而逃。

    算她不笨。纪初桃舒了口气,转过头,对上祁炎蕴着深沉笑意的眼睛。

    “笑甚”她问。

    祁炎依旧抱着双臂,俯身靠近些,低声道“殿下好厉害,话中玄机,令人惭颜。”

    “这也值得夸奖,在你眼里,本宫是有多无用”纪初桃有些不好意思,恼了他一眼,问道,“乡君方才,在和你聊什么”

    她永远都是优雅温柔的,干净通透,没有一丝难看的妒意,祁炎需很仔细,才能听出她隐藏在夜色中的、内敛的在意。

    祁炎长眉一挑,故意朝纪初桃道“她说,要带臣去看灯。”

    纪初桃轻轻“噢”了声。

    祁炎似是不满,将她堵在坊墙的阴影下,皱眉问道“殿下不吃醋”

    纪初桃望着他,似是在帝姬的气度和现实之间挣扎了片刻,方轻轻颔首道“其实有点儿,所以,你不要去看别的女子。”

    祁炎破冰一笑,低而沉闷,有溺死人的温柔。满意地抚了抚纪初桃的脸颊,方松开她道“没有别的女人,只有殿下。”

    本宫知道的呀。纪初桃心说,也跟着笑了起来。

    祁炎瞥了眼远处的霍谦等人,嫌纪初桃带来的侍卫碍事,便牵着她的手道“走,带你去个地方。”

    繁华热闹的夜市,灯火通明,杂耍的艺人戴着粗犷的傩戏面具,对着火把喷出一口如雾的酒水,霎时火焰直窜天际,惹得围观之人惊呼不已。

    祁炎的手掌温暖有力,火光镀在他的背影上,如山般沉稳高大。纪初桃被他牵着前行,眼里也落着暖光,发丝飞舞交缠,晕开甜蜜的笑意。

    夜空深邃,她与他是人群中两尾逆流而上的鱼,五指紧扣,相依相伴。

    她知道,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男子能如祁炎这般,给足她年少的欢喜与安全感了。

    中元节,地官赦罪,礼佛之人会在城池中放水灯,让那小小的莲花灯将思念带给逝去的先人。而若是信道,则会燃放天灯,让天灯将祝福带给天上的神明。

    京都城房舍众多,为防火患,官府不许百姓在城中燃放天灯,祁炎便带着纪初桃上了一艘提前准备好的小船。

    船夫应是祁炎麾下的亲卫,见祁炎牵着纪初桃上船,恭敬地道了声“少将军。”

    便老实地去船尾撑船了,并未打扰二人相处。

    苍穹如黛,舟楫破水,满河的莲灯便也随着涟漪起伏飘荡,恍若星河流淌。

    小船便在一路莲灯星火的陪伴下,顺流而下,朝京都城郊的旷野缓缓漂去。

    纪初桃坐在船头甲板上,见祁炎从船舱中取了纸糊的天灯和笔墨等物出来,便好奇道“我听闻民间百姓会将心愿写在天灯上,天灯飞得越高越远,心愿便越能实现,是真的么”

    船头一沉,祁炎在纪初桃身边坐下,将笔墨递给她“殿下试试。”

    纪初桃道“你不写么”

    “我不信天,只信自己。”祁炎道,语气中带着初见时的疏狂意气,格外迷人。

    他吹燃火折,点燃天灯,热气将灯胀得鼓鼓囊囊的,仿佛随时会脱手飞去。

    祁炎的脸上镀着火光,没有去看灯上写了什么字,而是侧首凝视着兴冲冲落笔的少女,温声问道“殿下写了什么心愿”

    纪初桃落下最后一笔,眺望岸边火树银花,灯火灿然,深吸一口气道“祁炎,你看这大好河山,繁华秀丽如斯,怎不令人心驰神往出了宫,认识了你,我才真正意识到一个帝姬的责任,明白父皇和大姐拼了命也要守护的江山,究竟是什么”

    天灯将纪初桃的脸颊映得明丽万分,她道“今夜天灯三愿,一愿山河永寿,盛世太平;二愿家人平安,无病无灾,三愿”

    顿了顿,她脸颊飞红,看着祁炎轻而认真地补上“三愿有情人朝朝暮暮,终成眷属。”

    水波浩渺,月映莲灯,祁炎心尖蓦地一颤,手掌一松,刚写好的天灯晃晃荡荡升起,飞向天际。

    “真的飞起来了”纪初桃将手搭在眉间,极力仰望,弯眸笑道,“祁炎你看,好高啊”

    祁炎哪里还有心思看灯,抬手撑着下颌,满心满眼都是她无忧明媚的笑颜。

    流萤飘飞,夏虫鸣唱,纪初桃并未发现岸边旷野里蹲了几十条祁家军的身影。

    与此同时,其中放风的下属眼睛一亮,指着河心飞起的那盏天灯道“宋副将你看少将军点灯了”

    早在几日前,祁炎便命宋元白将一整条街的天灯都买下了,提前用推车运送到空旷之处,只为今日此时的惊喜。

    陷入感情中的男人还真是可怕,竟无师自通般,想出这等空前绝后的妙招。

    宋元白已经能想象,百千盏纸灯从旷野升腾飞起的时候,船上的两人会是如何情深似海、如胶似漆了。

    不由忍住酸意,拍了拍满衣兜的瓜子壳,站起身手搭凉棚,而后吩咐身后的几十名下属“去,一灯给咱们殿下造一片灯海”

    河中,小船静谧,水波粼粼。

    祁炎曲起一条腿,眸色深沉如墨,凝望着他放在心尖上的少女道“殿下想守护,现在的大殷”

    纪初桃将视线从天际收回,有些诧异于祁炎突如其来的这个问题。

    “当然想。即便能力有限,但我始终是长公主呀”纪初桃看不透祁炎深不可测的眼波,只笑道,“我希望有朝一日,长姐的治理能得到天下人认可尊崇,希望这个国家再无战乱饿殍,也希望君臣之间没有猜忌嫌隙,功臣有赏,百姓有归,得一个真正的盛世太平。”

    她用温软的话语,说着盛世太平的宏愿,那样柔弱,又那样伟大。

    祁炎嗓子几番滚动,眸中似有墨色流淌,半戏谑半认真,扬着锋利墨黑的眉问她“若是臣欺骗过殿下呢”

    “你怎么会”纪初桃仗着梦境的预示,扑哧一声道,“就算所有人背叛本宫,也不可能是你。”

    云开见月,有温柔的光洒了下来。

    “炎儿,你有没有遇见一个人,即便全天下都辱你骂你,他也会义无反顾的相信你”

    十六岁那年,祖父弥留之际的话犹在耳畔。只是此时想起,心中却再无怨怼不平。

    “孩子,你心中没有信仰啊。”

    “不,我找到自己的信仰了。”

    祁炎低喃,而后一手撑着甲板,一手轻轻按住纪初桃细滑的后颈,将她的头压得微微前倾。

    他俯身侧首,闭上眼睫,在纪初桃惊讶却包容的目光中,带着沉甸甸的爱意捕捉了少女的唇,吻住了他此生的“信仰”。

    由浅入深,辗转热烈。

    几乎同一时刻。

    旷野星垂,流萤飞舞,先是几盏、几十盏,继而成百上千的天灯自岸边飞起,升腾,晃晃荡荡点缀在黑蓝的夜空中,散成一片光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