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初桃府上常备两种令牌。
一是普通的进出府牌, 做为侍从日常采办及支取银钱时的凭证;二是密造的公主令,见之如她亲临,于公主府乃至皇宫皆有一定权利, 且制造工艺独特, 绝无可能仿造。
公主令只有两块, 一块在祁炎那儿,一块搁在自己寝殿床头的暗格中。能进出刑部死牢的, 只可能是她的公主令。
大姐深沉聪慧,当知纪初桃绝不可能、亦无理由背叛她,何况还是用这般明显愚钝的方式, 去她的地盘杀人。
既如此, 纪初桃也便不费心辩解什么了,短暂的震惊过后, 便恢复镇定道“大皇姐既来了行宫, 不妨泡泡汤池驱寒。至于刘俭之死,七日之内, 我必给皇姐一个交代”
纪妧今日来此,只是想知道妹妹如何处理这桩棘手悬案。望着妹妹告退的背影, 眸中的沉郁渐渐散去,勾起一个淡而莫测的笑来。
一年前还只会撒娇、诸事不问的小少女, 如今也有独当一面的勇气了。
纪初桃步履匆忙地回到自己房中, 朝正在整理案几的宫婢道“本宫的令牌可有带来”
见她面色凝重,挽竹停了手中的活计, 答道“令牌一直在暗格中,未曾带来, 殿下忘了么”
纪初桃心里的不祥之兆越发浓重。
如果不是有人动了她寝殿的令牌, 便有可能是祁炎那儿出了问题不, 不可能。
第二种揣测只冒了个头,就被纪初桃狠狠掐灭。祁炎是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最清楚,断不可能冒用她的名号行不义之事。
祁炎是连坠崖都要将她护在怀里的人,如何舍得伤害作践她
纪初桃蹙眉,吩咐挽竹道“收拾东西,即刻回城”
想到什么,纪初桃眸色一动,唤道“等等”
她上下打量着挽竹,直到将小宫婢看得莫不着头脑,方眯着眼睛低声道“把你的衣裳脱下来,快”
“咹”挽竹嘴巴张得大大的,表情十分滑稽。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上。
纪初桃绾上双髻,做小宫婢打扮,与穿着华贵宫裳的挽竹大眼瞪小眼。
挽竹不自在地扶了扶髻上的珠钗,苦着脸道“殿下,您这是为何”
“嘘你声音与本宫不同,尽量少出声”纪初桃瞪她,又将她的面纱蒙上,低声道,“若有侍卫询问面纱之事,你便说本宫近来起疹,不能吹风,直至归府,别露出破绽。”
挽竹蒙着面纱,身形倒也和纪初桃有几分相像,眨眨眼点头。
纪初桃于是尽量低着头,掀开车帘下车,在宫婢队伍末端垂首站立,而后不动声色地后退转身
侍从皆忙着搬运箱箧行李,没人留意一个“小宫女”的离去。
行宫山下的枫林小道上,拂铃已备好另一辆不起眼的简朴马车,等候多时。
纪初桃弯腰钻上马车,放下车帘道“去卧龙门校场。”
在回府之前,纪初桃还有一事需向祁炎确认。
可这个节骨眼上,若大张旗鼓前去校场见祁炎,难免会给他添麻烦,所以她只能让挽竹顶替自己引开众人视线,自己则易装偷偷前往。
马车颠簸,摇散纪初桃满腹心事。
而与此同时,行宫中。
纪妧湿漉漉地从汤池中走出,脸颊湿红,给她过于清冷威严的面容添了几分颜色。她张开双臂,任由宫婢给她裹上夜色的织金大袖衫,闭目朝进殿来的女官道“永宁回去了”
秋女史道“回大殿下,三公主的车马队已启程。”
纪妧“有无中途去别的地方,或是见别的人”
“并未。”秋女史回答,“听闻三殿下身体不适,一直在车中,并未中途下来。”
纪妧睁开眼,吩咐道“让霍谦看紧永宁。”
“来了行宫还不安生,操劳这操劳那的,阿妧,你这又是何苦”身后,纪姝趴在软榻上慵懒笑着,有气无力道,“放心罢,即便你不吩咐,也会有人保护好她。”
另一边,纪初桃的马车还未到校场门口,就被人拦截下来。
马匹受惊嘶鸣,纪初桃从车窗中探出脑袋,便见几个兵卒模样的汉子按着兵刃,沉声喝道“军营重地,擅闯者死速速退回”
拂铃勒紧缰绳,解释道“劳烦军爷禀告祁将军,永宁长公主求见。”
“永宁长公主在几十里地外的行宫,怎会出现在此”那兵卒打量着纪初桃的妆扮和马车,见之简朴,便怀疑道,“还这副寒酸模样”
大概是动静有点大,一个吊儿郎当的熟悉声音传来“什么事”
纪初桃眼睛一亮,朝穿着银铠而来的小将颔首“宋副将”
“咳”见到宫婢打扮的纪初桃,宋元白忙丢了手中吃了一半的梨子,抱拳道,“臣镇副将宋元白,叩见永宁长公主殿下”
还真是三公主来了啊
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几名兵卒,脸色顿时变得好看极了。他们愣了会儿,才想起齐刷刷跪拜,抱拳行礼。
纪初桃忍笑,下了车道“不知者无罪,都起来罢。本宫此番便衣而来,是有要事要同你们祁将军商议,还请带本宫去见他,勿要声张。”
见她谈吐优雅温柔,那几名士兵都松了口气。大概是想将功补过,他们都热络地移开路障,引纪初桃入校场。
偌大的校场喊声震天,尘土飞扬。上万名军士分为好几块,随着令旗手和鼓声的指示,有条不紊地进行骑射、刀戟等方面的训练,列队齐整,无一松懈,足以见得军纪严明。
纪初桃在最前头的擂台上见到了祁炎,他正在训练几名校尉的身手。
旌旗猎猎,一袭黑甲的祁炎挺拔如松,双手负在身后,游刃有余地躲开校尉刺来的,抬腿一击他甚至不用出手,粗而结实的红缨便在他的长腿下断裂成两截,木屑乱飞。
纪初桃忍不住拍手赞叹。
祁炎听到了动静,转身望来时,眼里的凌厉瞬间凝固,化作墨一般的深沉。
“祁将军,找您的。”那几名士卒在祁炎站得标直,如同鸡崽子般听话。
纪初桃朝祁炎微微一笑,祁炎的眸色动了动,冷冷朝士卒道“下去,继续训练。”
又看向娇俏可人的“小宫婢”,喉结滚动道“请殿下移步。”
军营里的祁炎真是冷硬又凌厉,气场强大,寒气逼人。
即便是帝姬之尊的纪初桃,此时在他面前也低了一个头似的。她让拂铃留在远处,自己则捏着袖子,垂首跟着祁炎而去。
进了营帐,光线昏暗,祁炎忽的停了脚步。
纪初桃来不及收脚,额头磕在了祁炎的甲胄上,登时捂着痛处闷哼一声。
来不及开口,祁炎已转身将她拽入怀中,紧紧抵住,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不由分说地吻了下来。
“想我了”他挑着刀锋般墨黑的眉问,深沉的笑意划开在眉梢,有着与方才校场上截然不同的轻快柔软。
在外,他始终是一把锋利凌寒的剑。唯独在纪初桃面前,才会心甘情愿收敛爪牙。
纪初桃被他亲得有些喘不过气,唇上的酥麻微痛却让她暂且忘却了心中的烦忧,轻轻颔首“有点儿。”
祁炎将她拥得更紧了。
纪初桃险些闷着,胸口被他的黑甲硌得慌,便伸手软软推了推,蹙眉小声道“战甲好硬”
祁炎这才松开她,引着她在营帐中唯一的坐床上坐下,解释道“军中不卸甲,殿下多担待。”
他的床亦是硬硬的,只垫了一层薄薄的褥子。
纪初桃坐着,往祁炎的腰间瞥了眼,还未想好如何开口,便听见祁炎问道“有话说”
什么都瞒不过他,纪初桃索性不拐外抹角了,直言道“祁炎,本宫之前给你的令牌呢”
祁炎搬了个小凳子在她对面坐下,明知故问“什么令牌”
纪初桃生怕他拿不出令牌,或是丢了,前倾身子着急道“就是本宫让你做家臣时,为了方便你在府中通行”
话还未说完,便见祁炎拉开床头带锁的抽屉,将一枚金玉制成的公主令取出。
纪初桃反应过来,舒一口气,无奈嗔道“你又耍弄本宫了”
她连生气的模样也这般温软好看。祁炎撑着太阳穴,将公主令晃了晃,又攥入手中,“殿下相送的信物,臣自当要贴身携带。”
纪初桃顾不得计较那令牌是否“信物”,侧首道“这令牌一直在你身边”
“当然。”睹物思人,令牌的棱角都快被他摸平了。
“可曾遗失过,或是交给别的什么人过”
“不曾。殿下的东西,怎会轻易交予他人”
顿了顿,祁炎抬眸道“殿下如此在意这令牌,是有何不对么”
纪初桃明显轻松了不少,摇了摇头,彻底放下心来。
之前她还担心是有人拿了祁炎的令牌作乱,唯恐查到什么牵连到他头上。如今看来,工部刘俭之死与祁炎并无任何关系,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既如此,她便可以放手去查了。
“本宫要回府了,你”纪初桃抿了抿过分红润的唇,轻声道,“你要注意休息,勿要太劳累。”
说完连她自己都别扭。这话怎的像是新婚妻子小别丈夫似的
祁炎拉住她的腕子,掌心滚烫,问她“就走”
纪初桃看到了他眸中熟悉的暗色,脸一热。军营不比殿宇,可没有大门遮挡,纪初桃脸皮薄,怕他像在行宫汤池时那样
只好心一横,故技重施,俯身在他唇上一啄,哄道“乖,祁炎。”
纪初桃发现,祁炎很喜欢掌控别人,即便在感情中他亦是占据主动的地位。可一旦事情超过掌控范围,譬如被纪初桃反攻撩拨
他便会陷入短暂的怔神,变得格外脸薄安静。
于是,在三公主“商谈”完要事走后,祁小将军独自在后溪泡了两刻钟的冷水。
待体内被撩拨起的燥热平息,祁炎方睁眼,带着一身的水汽上岸,拾起衣裳裹上。
“来人。”再开口时,他已恢复了往日的冷冽沉静。
两名暗卫闪出,垂首听令。
回想起方才纪初桃询问令牌时的反常神色,祁炎眉头微皱。
他扣好玄铁护腕,转身吩咐下属“去查查三公主府上,或是宫中近来发生了何事,不管所涉事情大小,即刻回来复命。”
回到公主府后,纪初桃在床头暗格中找到了自己的另一枚令牌。
虽说令牌还在,但所缀穗子却是略微散乱,与平时的工整不同,纪初桃一眼就知令牌被人动用过了。
“殿下,府中人员并无变动。”前去清点侍从、府臣的拂铃躬身,低声禀告道。
没有逃跑的、失踪的,便是凶手取了令牌作乱后,又继续留在了府中。
这算什么示威么
既是对方如此肆无忌惮,纪初桃也就不怕打草惊蛇了。沉吟片刻,她道“先将所有侍从聚集在前庭,不许乱动。再去宫中向项宽借用禁军二十人,搜查府中所有房间。”
一个时辰后,禁军将一大箱搜来的可疑之物呈给了纪初桃,又押上来一个唯唯诺诺的内侍,禀告道“殿下,抓到此人正要跳窗逃遁属下等在他床榻下搜出了一把匕首和半瓶毒药,请殿下查验”
纪初桃起身,拧眉看着那个内侍,质问道“你为何会有这些东西”
禁军亦是喝道“快说”
还未动刑,内侍已扑通一声跪下,不住磕头道“是奴冒用殿下令牌,毒杀了刘尚书奴有罪,辱没殿下名声,请殿下赐死奴”
他竟是都招了。这样一个说话都发抖的小内侍,怎有这般胆量和通天的本事
纪初桃诧异道“你为何要杀工部尚书”
“因为”
内侍战战兢兢,伏地道“因为刘俭贪墨敛财,以次充好,致使皇陵入口坍塌,压死的工匠中间就有奴的亲兄弟”
听起来合情合理,可纪初桃却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之感。
她深吸一口气,汲取刘俭死于牢中的教训,命令禁卫“他是重要疑犯,带下去严加看管,非本宫亲至,任何人不得靠近或是提审他。”
又示意拂铃道“去查清他所说的兄弟是否属实,再验一验那毒,是否与刘尚书所服一致。”
“是。”拂铃取了证物,下去安排。
没多久,拂铃归来,附耳道“殿下,查过了,没有错。”
不对,还是不对。
纪初桃以手撑着额头,思绪飞快运转如果真是这内侍做的,为何不销毁证据,而要藏在自己床下如果有逃亡之心,为何在她远在行宫时不跑,而要在主子的眼皮子底下翻窗
还有,他招供得太顺畅了。
顺畅得,就像是在替谁掩盖罪行一般。
如果他有同伙,究竟是谁在策划这一切呢以小内侍绝对屈服的态度来看,背后那人必定比他地位更高、更有智谋。
想到什么,纪初桃的视线落在那口装满了可疑之物的箱子上。
她上前仔细翻看了一番,搜来的有香囊手帕,密信、或是赌契之类,甚至是有从厨房顺来的糕点,及偷拿的银烛台等物。
纪初桃问“这些都是从谁的房中搜出的”
纪初桃温和大度,管教下人不如宫中严苛,于是府中不少侍从钻了空隙。
拂铃小心看了眼纪初桃的面色,答道“几乎每个宫人都有一两件。”
纪初桃“每个人都搜出了东西”
拂铃翻看记录,确认了一番,“除了晏府令,人人都藏了些不妥之物。”
纪初桃一怔“晏行没有藏任何癖好之物”
拂铃答道“晏府令的房中很干净,除了必需的东西,未曾发现别的。”
见纪初桃不语,拂铃不解道“殿下,有何不对么”
纪初桃久久不曾回神,一个不可能的猜测浮上心头,若有所思道“你先下去,本宫要静一静。”
与此同时,校场营帐中。
听了暗卫呈报的消息,祁炎眸色一寒。
他之前并未戳破那条漏网之鱼,是因为他不在乎纪妧或是别人的生死仇恨,可如今牵连误伤了纪初桃,便姑息不得了。
半晌,他道“你去我书房一趟,书架下数第三层中的锦盒中有把纸扇并一卷案宗,你去取出,亲自送往永宁长公主手中。”
暗卫领命,又问“少将军可要给三殿下捎话”
“不必。”祁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