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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番外 纪妧
    纪妧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十七岁那年坐在海棠树下看书, 淡粉的烟霞下,褚珩在一旁铺纸研墨,白皙修长的手指拿着镇纸一寸寸抚平宣纸,弯腰时细黑的发丝自肩头垂下。

    纪妧总觉得, 鲜少有男人能生出这样他好看的头发来。

    纪妧闻到了清淡的雅香, 是一旁褚珩的袖袍中散发出来的。她从书后抬起眼来,问褚珩“褚卿身上熏的什么香非花非木, 似与旁人不同。”

    褚珩眉目清隽, 别有一股经久沉淀的淡雅气质。闻言起身而立,想了想方道“臣并未熏香, 想来是墨香所染留下的气味。”

    纪妧道“旁人身上的书墨香总有股油烟味, 你身上的,却是很干净。”

    那年的褚珩刚及冠, 承了夸奖后便局促地垂下眼, 拢袖规规矩矩地道了声“殿下谬赞。”

    风拂过花冠, 一朵海棠飘飘荡荡坠落, 刚好点在褚珩的簪发间,君子的清冷和花的娇艳交织成一幅绝妙的美景。

    纪妧瞥着丝毫不知情的褚珩,嘴角弯起一个浅笑, 很轻地笑出声来。

    褚珩讶然抬眼,望向她。

    “臣还是第一次见殿下展颜。”他认真解释, 想了想又道, “殿下应该多笑。”

    话虽不错,可从一本正经的他嘴里说出来,却并无什么说服力。

    纪妧收敛笑意, 将视线落回书本上, 匆忙翻了一页道“无端发笑, 很傻。”

    记得二妹纪姝曾说过“阿妧,你不适合和褚珩成婚。两人都是正正经经心思深沉的人,待在一起也是锯嘴葫芦似的,多无聊”

    成婚对于纪妧而言,并未是必不可少的归宿。年少时也只是因为褚珩身上有一股岁月静好的气质,和他呆在一起很舒服,所以便默许了这桩亲事。

    她以为褚珩亦是如此。

    他聪明,冷静,眼光高远,当不会为儿女情长束缚,所以在父皇殡天后,才会在尚公主和入仕之间毫不迟疑地选择后者,直至位极人臣。

    说实话,纪妧并不怨恨,即便有,也该在数年如一日的勾心斗角中磨平了。

    直到那日簪花宴的水榭中,她为小妹和孟荪的亲事冷声讥嘲他“当初褚大人不愿放弃的前程,怎知孟荪也不愿意呢”

    她很难去形容褚珩当时的眼神,朝堂上雄辩有余的左相大人,面对她的诘责时总是沉默居多。

    那日宴上,褚珩饮了不少酒。他素来是个端方君子,矜持自制,鲜少有这般放纵的时刻。

    纪妧在宫道上遇见了提前离席的褚珩。

    他步履端正,漫无目的地走着,看似与平常无异。但纪妧知道他喝醉了,因为他的嘴唇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艳红,连眼睛都泛着微红的酒意。

    他也看到了纪妧,许久,才轻声开口说“殿下怎知,我不愿意”

    一直到那许多年,纪妧都记得他说这话时流露出的压抑与悲伤。

    她渐渐回想起了某些画面,譬如当年她将祁炎送入死牢时,天下士子愤而抗争,是褚珩压下了沸腾的民怨。

    又譬如北燕除夕宴上行刺,第一时间扑过来护住她的除了纪初桃外,其实还有褚珩的身影。还有她远去行宫养病时,宫门外熹微的晨光中,褚珩冒雨伫立的缄默

    她想起自十七岁那年夸过褚珩身上的味道好闻后,之后许多、许多年,她每次见褚珩,都会在他身上闻到这股安然的墨香。

    可惜见证过江山血雨,这点藏在刀刃中的温馨,已经不值得她再回首寻觅了。

    湿软的花瓣飘然坠落在脸上,有些痒,纪妧从走马灯似的梦境中抽身,揉着太阳穴起身。

    身体到底不如曾经健康时了,不过替刚登基的纪琛看了会儿水患的折子,便累得伏案睡着了。

    闭目养神间,一股熟悉清淡的雅香萦绕而来,褚珩的声音响起,轻声问道“殿下可还好”

    褚珩

    他怎么会在这里

    纪妧抬眼,只见面前的褚珩白皙清隽,年轻得不像话。一旁的案几上,镇纸将宣纸抚得平整至极,飘落几朵海棠。

    梦境和眼前重叠,纪妧怔怔抬起双手,只见自己的手指纤长白皙,充斥着少女才有的娇嫩。

    再看周遭景色,宫殿尚存留着先皇在世时的靡靡之风,金碧辉煌。而一旁立侍的秋女史,还只是十七八岁的样子。

    一旁的褚珩见她久久不语,解释道“殿下方才睡着了,外头风凉,怕是容易风寒。”

    纪妧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让秋女史取来了铜镜,对着一照,镜中呈现出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年轻,清冷,肌肤嫩得能掐出水来,赫然就是十七岁时的自己

    她记得自己方才还在行宫中披衣批阅,醒来后竟然回到了少女时期。原来纪初桃说的那些“梦境”之类怪力乱神之事,是真的存在。

    十七岁,她未中毒,纪姝尚未远嫁和亲,一切还来得及。

    纪妧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凤眸半眯,起身道“本宫累了,回长信宫。”

    “殿下。”褚珩唤住了她,恭敬道,“请殿下保重玉体。”

    纪妧回首,忽而发现少年时的褚珩和位极人臣后的褚珩,还是有极大不同的。三十岁的褚珩眼里有着雾一样的清冷,而二十岁的褚珩还不懂得完全遮掩情绪,担忧都藏在眼里。

    纪妧看了他片刻,凤眸沉静,像是在做一个权衡。

    而后她微微虚目,勾唇清晰道“我知褚卿有相才,将来必能位极人臣,我亦如此。成婚之事对于你我而言,反而是种束缚和折辱。”

    褚珩何其聪明,怎会听不出她话语中的深意

    既然婚姻会束缚他们前进的道路,所以,她宁可不要。

    只是这一次,是她主动做出了选择。

    褚珩讶然抬眼,淡色的唇抿了抿,眼中万千波澜交叠涌现,又缓缓归于平静。

    面前的纪妧有种与她年纪不符的陌生气场,明明站在同样水平的栈道上,她却像是从很高很高的地方俯瞰,了然掌控全局,让人凭空生出瞻仰敬畏之意。

    褚珩清楚地感觉纪妧一觉醒来,许多东西都在悄然改变。他的清高不允许他追问缘由,只是嗓子动了动,而后艰难地抬手拢袖,躬身敛目道“臣明白。”

    纪妧拒绝了赐婚,不是褚珩不够优秀,而是当她见识过江山万里,便不会为一个男人而驻足。

    十七岁的纪妧或许会动心,但二十八岁的纪妧不会。

    她重活一场,不是为了来谈情说爱的。

    接下来的事便是顺理成章。那男人病了,急着培养她为纪昭所用。

    皇帝教纪妧刚毅狠辣手段,却不教她如何怀柔笼络。她也是上辈子吃了苦头后才明白皇帝这样做的用意刚者易折,那男人压根就没打算让她赢得民心、活得长久。

    纪妧索性将计就计,暗中笼络朝臣人心,十八岁时令她束手无策的难题,如今看来不过是儿戏般简单。

    她知道皇帝什么时候会死,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要送他一份厚重的“永别礼”。

    皇帝垂危之际,北燕大举入侵,和亲之事迫在眉睫。

    纪妧只是冷静地看着纪姝,告诉她“承平,这一次本宫绝不会让你北上和亲。”

    上辈子她眼睁睁看着纪姝北上和亲,几经生死。又在掌权后听从皇帝遗命,设计让祁连风“战死”在漠北边城,努力除去祁家兵权,为纪昭的皇权扫清最后的威胁与障碍

    可结果呢

    她顶着谩骂和压力,换来的却是生父的算计与皇弟的背叛。若非纪初桃提前梦见了一切,她恐怕早已魂归九幽。

    所以这世,她要走一条不同的路。

    先前一年埋下的线,此刻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她煽动麾下朝臣极力主战,又亲自拜访了镇国侯府,请祁连风挂帅出征,放下身段恳求他“答应和亲虽可苟喘片刻,却是史书难消的奇耻大辱。故而本宫便是举全国之力,也要请老侯爷北上一战守住的不仅是大殷的江山,更是大殷的尊严”

    有了祁家的支持,朝中士气大涨。

    等到病榻上的皇帝终于反应过来纪妧的手段时,一切为时已晚。

    大殷迎战那日,骤雨疏狂,风吹开了养心殿的大门。

    龙榻之上,明黄的帷幔鼓动,纪妧一袭夜色的宫裳,手持蜡烛将殿中的诸多烛台一盏一盏点燃,暖黄的光映在她年轻的脸上,在狂风骤雨的天气中呈现出一种诡谲的安静来。

    点燃灯盏,她方吹灭手中的烛盏,于青烟飘散中回首,望着龙榻上双目浑浊、已病得快说不出话来的皇帝道“父皇在等什么呢是等那两封密诏的回应,还是等您的儿子出现,好为他传授如何利用、杀死本宫的绝招”

    皇帝枯目瞬时瞪大,干枯的嗓中发出“嗬嗬”的气音。

    “密诏本宫已替您截下,其中的遗愿,我会替您传达。那些该清理的侍从、宫女,也会替您杀干净。”

    纪妧旋身坐在椅中,望着双目暴睁的皇帝冷然道“这样您可满意”

    纪妧做了上辈子最想做的事,让这个算计她、利用她的男人亲眼看到计划崩塌,看到他一手扶植的儿子与皇位无缘,看到苦心埋下的棋子、眼线一个个被她拔除干净,斩于殿前

    未及天亮,丧钟大作,皇帝猝然殡天。

    按照“遗诏”幼子纪昭年幼懵懂,难堪大任,特命大公主纪妧摄政,另择贤良而立。

    说是“另择贤良”,但朝中上下皆是默许纪妧为女君。

    纪姝也曾问道“朝中不可一日无君,阿妧,你真的不考虑考虑”

    纪姝勾着妩媚的眼睛,笑盈盈朝远处的褚珩抬抬下颌“我倒觉得比起招驸马,你更适合金銮殿上的位置。”

    纪妧想也不想,淡然道“不愿。”

    “为何”纪姝讶然。

    纪妧淡笑不语。她为大殷付出得够多了,不愿再被困在深宫或是后宅。

    同月,纪妧立宗室子纪琛为帝,辅佐他治理朝政,开源节流,筹备军饷。

    三年后,大殷大胜,斩杀北燕皇帝,祁家祖孙得胜归朝。

    庆功宴那天,纪妧特地给小妹纪初桃送去艳丽精美的织霞衣,邀请她赴宴。

    纪初桃才十四岁,不太爱热闹,苦着脸问她“皇姐,我可不可以不去呀”

    纪妧张臂穿衣,从镜中打量妹妹道“必须去,带你见一个人。”

    “谁”

    “祁炎。”

    “祁炎镇国侯老爷子的孙子”纪初桃纳闷,“为何要见他”

    纪妧凤眸半眯“给你们赐婚。”

    “”

    纪初桃吓坏了,红着脸连忙摆手,哭笑不得道“不成的不成的,我都不认识他怎么能随便赐婚呢何况,我不喜欢军营武将”

    纪妧转过身,挂着高深的笑意,目光仿佛看透了遥远的未来,抚着妹妹的鬟发笃定道“相信我,你会喜欢他的。”

    同年秋,北燕新王李烈入京都朝见议和。

    纪姝尚对即将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摇着扇不正经道“阿妧,你说那北燕使团中可曾有英俊之人若有,我便去。”

    “英俊与否很难说。”纪妧端着茶盏,片刻,她缓缓笑道,“不过那里面,定有你最喜欢的那人。”

    听闻褚珩已有致仕归隐之意,再过两年,她也会离开皇宫去追逐自己想要的生活。

    这一次,愿所有珍视之人都能顺遂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