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等什么,赶紧收拾起来吧
含珍和银朱忙把她拉到椅子上坐定,一人持着手把镜,一人给她梳妆。
可怜小小的答应,没有好看的衣裳和头面首饰,只有内务府例行给的几样钗环和一套通草花。含珍替她绾起了头发,晋了位,那就算是半个人妇了,大辫子再也不合时宜,得梳小两把才好,再简单簪上一朵茉莉,用不着多繁复的妆点,老姑奶奶生来俊俏,稍稍一收拾,站到人前就是顶拔尖的。
银朱拉着她,在地心旋了两圈,老姑奶奶梳起了把子头,颈后有燕尾压领,那细长的脖颈,衬得人愈发挺拔。
银朱说挺好,取过粉盒来,照着她的脸上扑了两下,粉末子在眼前纷扬,把颐行呛得直咳嗽。
含珍失笑,拿手绢给她卸了多余的粉,又接过胭脂棍,给她薄薄上了一层口脂。待一切预备妥当了,忙牵起她的手说走吧,“再晚些,宫门一下钥,您今儿就缺席了。”
缺席对后宫主儿们来说,可不是一桩好事,除非是病了、来了月事或是遇喜,否则谁也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皇上原本牌子就翻得少,自己要是再不上进,那还能指着有受宠发迹的一天吗。
“快点儿”含珍牵着她催促,途径前头两座配殿时观望,贵人和永常在早已经去了,正殿前只有预备给懋嫔上夜的晴山,带着小宫女们冷冷看着她们。
含珍也不管她,把颐行牵出了宫门后,将颐行的手搭在自己手背上。见颐行气喘吁吁,便安抚道“今儿是头一回,没打听明白新规矩,是奴才的不是,委屈主儿了。”
颐行说没事儿,“才吃过了饭,正好活动活动我以前看话本子上说,被翻了牌子的宫妃,梳洗完精着身子拿被褥一裹,等太监上门抬人就成了,没说要上养心殿应卯呀。”
含珍道“那是以前。早年大英才入关那会儿,确实是这么安排的。后来年月一长,抬来抬去的忒麻烦,到了成宗年间就改在每晚入养心殿围房听翻牌了。这么着也好,您想,脱光了叫人抬柴禾一样送进皇上寝宫,那还算是个人吗。如今这么安排,好歹能体面地来去,也算是对后宫嫔妃的优恤。”
能穿着衣裳来去,已经算是优恤了,这吃人的世道啊
不过眼下且来不及感慨那些,颐行由含珍搀扶着,走过一道一道宫门。待进了遵义门,见养心殿各处都掌起了灯,一溜小太监正由满福带领着,站在檐下拿撑杆儿上灯笼。
“哟,小主这会儿才来”满福眼尖,看见她,压着嗓子招呼了一声。
颐行笑着应承“谙达,我是才接着令儿,说要上围房候旨来着。”
“那快去吧,万岁爷正用膳,敬事房说话儿就要进膳牌了。”满福朝西边指了指,“上西围房,答应小主们全在那儿呢”
颐行嗳了声,忙拉着含珍往后殿走,才走了两步,被满福叫住了,他伸出一根手指直画圈儿,“从这儿往西,这条道儿近。”
含珍犹豫了下,还没想明白养心殿前殿能不能经过,颐行就拽着她直奔西墙去了。
“主儿”含珍捏着心地叫了颐行一声,“那太监该不是在坑您呢吧”
养心殿前殿是皇帝召见军机大臣的地方,两扇巨大的南窗,一眼能看见院里光景。那是万岁老爷子常待的地方,不管是暖阁还是书房,左不过就在这所屋子里
得,好像也不必提醒了,她们飞奔过去的时候,眼梢瞥见了南窗里的人,正以一种惊讶的目光,看向窗外不知死活的两个身影。
颐行也发现了,后知后觉地问“那是谁啊,是皇上不是”
含珍觉得天一瞬就暗了下来,颓然说“可不是吗,z老人家正用膳呢。”
东暖阁内的皇帝此时也很慌张,“那两个人是谁是老姑奶奶”一慌嘴里说秃噜了,竟然也跟着叫了老姑奶奶。
怀恩讪讪笑了笑,“好像正是呢。”
“她怎么打这儿过”皇帝百思不得其解,“你说她看见朕的样子,会不会想起夏太医”
怀恩说“应该不会吧,老姑奶奶眼神好像确实不怎么好”
所以皇上真不必对多年前的事耿耿于怀,一个大活人,脸给遮起一半,打了好几回交道她都认不出来,还需要担心她瞧见了不该瞧的东西,掌握了什么所谓的“根底”吗
皇帝点了点头,觉得言之有理。这时满福从外头进来,垂着袖子说“主子爷,老姑奶奶应卯来啦。才刚她打前边过,您瞧见没有”
怀恩一下子竖起了眉头,“她打殿前过,是你指使的”
满福说是啊,“东围房里已经坐满了主儿们,老姑奶奶从东边过,没准又要挨议论和刁难。倒不如直去西边,那里头全是答应位分的,谁也不比谁高一等,老姑奶奶进去不挨欺负,那不是挺好”说罢谄媚地冲皇帝龇牙一笑,“万岁爷,您说是吧”
皇帝瞧了他一眼,没言声。没言声就是默认了,满福暗暗松了口气,其实干完这事儿他就有点后悔,这算是妄揣圣意,闹得不好挨板子都够格。还好万岁爷对老姑奶奶的宽容救了他一命,要不这会儿连他师傅都保不住他。
怀恩对这鬼见愁算是无可奈何了,又不好说什么,只管朝他瞪了瞪眼睛。
满福知道自己犯浑了,缩着脖子冲他师傅讪笑了下,很快便道“时候差不多了,奴才瞧瞧敬事房的牌子来了没有。”
敬事房的牌子说起这个,皇帝今天的感觉和以往有些不同。以前满满一个大银盘,里头密密麻麻码着嫔妃们的封号,那些名牌看得多了,已经让他完全失去了兴趣。今天却不一样,以往不能上绿头牌的低等官女子也都有名有姓了,如今他的后宫,简直是一番欣欣向荣的盛况。
皇帝从来没有统计过后宫嫔妃的数量,要是全加起来,总有三四十之巨。果然的,今晚敬事房来了两个顶银盘的太监,进门就在金砖上跪定,搓着膝头子,膝行到他面前,向上一顶道“恭请皇上御览。”
皇帝的目光直接落到了那些崭新的绿头牌上,一排一排地看过去,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眼熟的几个字,“颐答应”。下面一排小字写着她所在的旗别,和她的闺名尚氏颐行。
这牌子要是搁在几个月前的御选上,应当是看见也只做没看见吧福海犯的是杀头的大罪,留着一条性命已经是法外开恩了,无论如何他的家眷不可能入宫晋位。要办成这件事,就得耐住性子来,其实他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小时候的执念会那么深。她是头一个看见他不雅之处的姑娘,那种感觉,说句丢脸的话,简直就像他的头一个女人。
当然小时候的想法没有那么复杂,只是又气又恼,对她衔着恨。现在也谈不上喜欢,养蛊熬鹰的心血花上去了,自然对她的关心也多些。
目光在那块绿头牌上流连,怀恩以为他会翻牌子的,谁知到最后并没有,皇帝懒懒收回了视线,今晚还是叫“去”。
徐飒只好顶着银盘,带徒弟退出养心殿,到了门外满福追问,徐飒叹着气说“又是叫去。万岁爷这是怎么了,都快三个月没翻牌子了,你们御前的人也该劝着点儿,每回太后打发人来问话,咱们都不知怎么交代才好。”
满福嗤笑,“这事儿怎么劝圣意难违,你小子不知道”
徐飒搬着银盘垂头丧气走了,满福略站了一会儿,重又溜进东暖阁里,只听皇上吩咐怀恩,说明儿给储秀宫派个太医请平安脉。怀恩道是,“那其他主儿的,是不是顺便也派人一并请了”
皇帝思忖了下,“也好。”
怀恩意会了,垂袖说是,“奴才这就安排下去,先遣一名太医给懋嫔娘娘和贵人、永常在请脉。倘或有遗漏,可以打发别的太医再跑一趟。”
皇帝说就这么办吧,搁下筷子掖了掖嘴。
满福见状立刻击掌,外头进来一队侍膳太监,鱼贯将餐盘食盒都撤了下去。皇帝起身到书案前坐定,就着案上聚耀灯,翻开了太医院呈来的懋嫔遇喜档。
那厢颐行随着一众嫔妃返回各自所居的宫殿,众人似乎习惯了皇帝的缺席,今儿夜里又没翻牌子,表示没有赢家,因此心情并不显得有什么不好。
她们把那份闲心,放在了颐行身上,前面走的回头,左右并行的侧过脑袋来看她。
“人靠衣装马靠鞍啊,这么一拾掇,果真和以前不一样了。”
“储秀宫在翊坤宫后头呐说起翊坤宫,恭妃娘娘的禁足令,时候快到了吧”
贞贵人和祺贵人由宫女搀着,一步三摇道“快了,就在这几日。没曾想闭门思过这半个月,外头改天换日,宫女都晋封做答应啦。”
善常在最善于说酸话,阴阳怪气道“还忽然改了规矩,答应都上绿头牌了呢原以为是有心成全谁,没曾想今儿还是叫去,怕是扫了某些人的兴了吧”
颐行当然听得出这善常在又在挤兑她,心道自己晋位好几个月了,也没得一回圣宠,这样的情况,还好意思笑话别人
本想还击她,冲她说一句“管好你自己”的,无奈话到嘴边翻滚了一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毕竟自己刚晋位,少不得做小伏低,等时候一长长了道行,她们自然就懒得搭理她了。
不过这一路刺耳的话真没少听,西六宫这帮人里除了康嫔还厚道些,几乎没有一个不捧高踩低的。幸好储秀宫最远,她们到了各自的宫门上,便都偃旗息鼓回去了,最后只剩贵人和永常在,劝她别往心里去,说人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只是有些人熬成了精,忘了自己以前的狼狈罢了。
三个人一同进了宫门,贵人要往她的养和殿去,颐行和永常在蹲安送别了她,因猗兰馆在绥福殿之后,颐行便和永常在同路往西去。
转身的时候瞧见正殿廊庑底下站着个人,似乎正朝这里探案,待看明白回来的是谁,才一扭身子进了殿里。
永常在压声说“这懋嫔娘娘也怪操劳的,自己怀了身子不能侍寝,却每天打发跟前的人候着,唯恐咱们这些低位的给翻了牌子。”
颐行不大明白,“宫里这么些人呢,她哪儿防得过来”
永常在年轻,说话也没那么讲究,嗓门又压低半分,凑在她耳朵边上说“看家狗只看自己的院子,别院的事儿自有别院的狗,和她没什么相干。”
可见对懋嫔都是咬着槽牙地恨呢,颐行和含珍听罢嗤地一笑,却也不敢多嘴,到绥福殿前拜别了永常在,两个人方相携回到猗兰馆。
银朱一直在候着,见她们回来,不由有些失望,“今儿不是您头天晋位吗,我以为皇上会翻您牌子呢。”
颐行却很松泛,大有逃过一劫的庆幸,到桌上倒了杯茶喝,笑着说“我今儿才算见识了,原来后宫有那么多主儿,一个个盛装坐在围房里等翻牌子,那阵仗,要我是皇上,也得吓得没了兴头儿。你们想,我原先觉得我们家爷们儿姬妾够多了,我阿玛留下五位姨娘,我哥子连带通房有八个,院儿里成日间鸡飞狗跳不得太平。如今见了皇上的后宫,好家伙,都翻了好几翻儿啦。他还能坐在暖阁里吃饭呢,要是换了我,愁得吃喝不下,光是养活这群人,得多大的挑费呀。”
含珍却笑她瞎操心,“宇文王朝这家业,还养活不了几十个人么当今皇上后宫算少的了,早前几位皇爷,光答应就有好几十,更别说那些没位分的官女子了。”
颐行啧啧,“做皇上不容易,说得好听是他挑拣临幸妃嫔,说得不好听,那是落进狼窝里,每个人都等着消遣他呢。”边说边摇头,“可怜、可怜”
她这想法引得银朱调侃,“您早前不是说后宫人多热闹吗,这会子还这么想吗”
颐行说是啊,“还这么想。毕竟官儿当得大,手底下得有人让你管,那才叫实权呢。要是人全没了,就剩你一个,那不成光杆儿了”
所以老姑奶奶还是那个无情且有雄心的老姑奶奶,三个人唧唧哝哝又说笑了会儿,方才洗洗睡下。
第二日一早,颐行洗漱完了上懋嫔殿内请安。只是懋嫔如今怀了身孕,压根儿就不赏她们脸,颐行在前殿站了一会儿,既然说叫免了,便转身打算回去。
才要迈过门槛,听见有人叫了声小主,回头看,是懋嫔跟前掌事的宫女晴山。
颐行顿住脚,哦了声道“晴姑姑呀,有什么事儿吗”
晴山上前蹲了个安,“今儿接了御药房的知会,说皇上下令,命太医来给储秀宫主儿们请平安脉。小主今儿别上外头逛去,就在自己殿里等着吧。”
一个宫女,借了懋嫔的势,说话怪不委婉的,颐行说是,“我听您的令儿,一定不上外头去。”
她这么一说,晴山发现不大对劲儿了,虽说答应位分微乎其微,好歹也是主子。主子说听您的令儿,那是暗示她不懂尊卑,逾越了。
晴山忙换了个笑脸子,说“颐主儿折煞奴才了,奴才不过是顺嘴禀告主儿一声,没有旁的意思。”
颐行眨了眨眼说是啊,“我也没有旁的意思,姑姑惶恐什么”
晴山被她回了个倒噎气,脸上讪讪不是颜色,她却一笑,举步迈出了门槛。晴山没法儿,不情不愿送到了廊庑上,潦草地蹲了个安,也没等她反应,便转身返回殿内了。
颐行无奈地和银朱交换了下眼色,果然恶奴随主,懋嫔眼睛生在头顶上,身边的丫头也拽得二五八万。当初樱桃就是死在这里的,没准儿这位晴姑姑手上也沾着樱桃的血呢。
可惜位分低,管不了那许多,她只是好奇,“我记得那会儿樱桃和一个叫兰苕的一块儿进了储秀宫伺候,樱桃死了,那个兰苕不知怎么样了。”
银朱说“还能怎么样,没准儿被贬到下处做粗使去了。咱们才来的,还没摸清储秀宫的情况,等时候长一点儿,总能遇上她的。”
颐行点了点头,迈动着她的八字步,慢慢踱回了屋子里。
这屋子面东背西,上半晌倒挺好,就是西晒了得,到晚间赤脚踩在地上,青砖热气腾腾,满屋子闷热。
颐行推开了两扇窗,瞄一眼桌上的梅村集,那是皇上给她布置的功课,她不想看,却也不得不看。
没办法,拽过一张椅子在窗前坐定,随手翻开了书页,定眼一看,“我闻昆明水,天花散无数。蹑足凌高峰,了了见佛土”
才刚看了几个字,就觉得脑仁儿突突地跳,不成了,坚持不下去了,于是将书抛到了一旁,一手搭在窗台上,下巴抵着胳膊肘,宁愿看外面日影移动,老琉璃1扇动着翅膀,忽高忽低地从那棵月季树顶上掠过。
哪儿都不能去,也没了干不完的活儿,一时间闲得发慌。颐行说“含珍,咱们打络子,拿到外头去卖吧,能换点儿钱,还能打发时间。”
可打完了络子怎么运出去也是难事,含珍劝她先不着急,等将来结识了其他答应,通了气儿,再搞副业不迟。
然而诊平安脉的太医迟迟没上她这儿来,想是她位分太低,人家把她给漏了吧颐行倒想起了夏太医,早前在尚仪局的时候还自由些,夏太医去完了安乐堂,能顺道过御花园来给她捎块酱牛肉。现在呢,被困在了储秀宫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她开始后悔,不该让夏太医举荐她的,这小答应当得没滋没味儿,担心穿小鞋不说,还得读书
说起读书脑仁儿就作疼,她摸摸额头,好像要得病了。
得病了能找夏太医吧嗳,这宫里除了含珍和银朱,好像就夏太医还带着人味儿。
唏嘘着,唏嘘着,时间到了晌午。颐行百无聊赖四下观望,朝南一瞥,忽然看见一个挂着面巾,穿八品补子的人由小苏拉指引着,一路往猗兰馆来。
颐行的精神顿时一振,忙整理了仪容迎到屋外去,喜兴地叫了声夏太医,说“我正念着您呢,不想您就来了快,外头怪热的,快上屋里来”客气地将人请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