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领罚”
“启禀岳将军, 是林庆安先污蔑将军处事不公,邀我等前来要人的,我等都是受他蒙骗, 还请将军明鉴啊”
“是啊是啊我们是被骗的”
“求将军明鉴求将军开恩啊”
有一个反应过来要甩锅的, 其他人立刻跟上,人在群体之中, 便是平日唯唯诺诺的“老实人”、“胆小鬼”也会为了利益而跟着叫嚣起哄甚至掠,可若是风向调转, 趋利避害的本能仍在, 就会立刻抛开先前的立场。
或许说, 他们根本无立场可言。
包括林庆安和林母在内,这些二三十岁, 最多四十来岁的百姓和军户,大多是在北地沦入金国之手后出生, 生来就是为奴为婢, 在金人的残酷统治下战战兢兢地活着,被压抑着生活了一辈子,突然被魏胜夺城,回归大宋, 成为大宋的子民时,他们起初是惶恐的, 生怕转回头来再被金兵夺回海州时,会将他们一起屠杀。
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过先例的,先前也义军占领的城池被金兵夺回, 就不管城里的人是否曾经参加过义军,尽皆屠灭,除了个别大户花钱赎回性命, 最后十室九空的城池彻底失去了生机。
可他们没想到,新来的宋人和金兵完全不是一个路子的,就算是主掌一州之地的方使君,亦是和蔼可亲,不光外表俊美如谪仙,心肠亦慈悲如菩萨,收拢那些兵勇和衙差,不让他们欺压百姓,救济城外的流民,安置了无数老弱妇孺,让满城百姓都对他感恩戴德。
感激之余,难免又会心生不平。
凭什么他们这些海州的老户,都只能得到些卖地卖房子的赔偿,那些买了他们的地和房子的人,转眼就赚了好几倍的利,随便开个铺子都日进斗金,而他们当初图那些银钱,握在手里却感觉越来越不够花用的。可要让他们跟那些新城人和流民一样努力去工作,又拉不下脸面来。
看到方靖远在建新城时征收徒弟给予的赔偿那么大方,他们都痛心疾首地后悔,当初没早弄点荒地囤着,哪怕是以前城外无无人要的荒山,现在都翻了十几倍的价钱,一夜暴富也不过如此。
所以一旦有人煽动,说能借着控告绣帛儿的机会,向官方索要赔偿,他们就心动了。林庆安没花多少钱,就能拉来这么好几十人,正是因为他们同样的出身和对目前现状的不满。
可不满归不满,群起而攻之他们敢朝营门扔烂菜叶,岳璃声称要从他们当中抓金人奸细就立刻唬住了他们,再说到处罚,一个个就更怂了,忙不迭地将责任推回林庆安身上,毕竟,他们都只是“路见不平”来帮忙的啊
岳璃从善如流地转头望向林庆安,“原来是你煽动人群犯上作乱林庆安,你是魏将军旗下小校,不会不懂得军规军纪吧”
“其他人也就罢了,知法而犯法者,罪加一等”
林庆安双膝一软,噗通跪倒在地,终于无法控制地颤栗起来,“卑职知错了是我鬼迷了眼才听那婆娘胡说八道,是她挑唆我来告状要人的,求将军看在我以往的功劳我一早就投了魏将军麾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不了,大不了我休了这婆娘,她们母女任由将军处置”
岳璃冷笑道“你的功劳,能跟绣帛儿比吗随便你说一点,能跟我手下的任何一个狸娘比吗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林梅儿如此,你亦如此。有利则上,无利则退,还有脸休妻,把责任都推给她们要不是因为你这个废物,她们会变成这样”
“拖下去,先重打五十军棍,再交由魏将军处置”
林母原本还想替林庆安求情,可没想到这孬货一张口把责任都推给她不说,居然还打算休妻,顿时就让她泄了气,瘫在地上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她做这么多事,费这么多心,不惜自己的名声受损,为的是什么不都是林家吗可一碰到事儿,林庆安竟然就要休妻,彻底抛弃她让她原本还想要拿命拼一拼的心思瞬间消散,甚至连求情的话都不想说了。
说多做多,得利的是林庆安,可要受罚挨骂的却是她。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五十军棍,还重打想想都得丢掉半条命去。林庆安喊了两声求饶却不见岳璃一个眼神,只得高声冲隔壁营区喊道“我是魏将军的兵,你无权处置我”
岳璃这才瞥了他一眼,说道“我没说要处置你,打你五十军棍而已,打就打了。你以为,魏将军还会为你出头”
“打得好就该打”魏楚楚从里面的营房里走出来,厌恶地看了眼营门上黏糊糊的烂菜叶和臭鸡蛋液,恨恨地瞪着林庆安,“枉我和阿爹昔日对你们父女信重有加,林梅儿出嫁我还送了陪嫁礼物,你们就这样报答我们的吗”
说着,她转头冲岳璃行礼道“岳将军,请恕属下无能,未能及时制止这些人闹事。请将军准我亲手行刑,杖责此人”
坦白说,岳璃回来时,看到营门被堵,对负责驻守营地的魏楚楚的确不满,等明白是怎么回事,想到那个麻烦的林梅儿就是跟着她入营,惹出这么多事来,如今她既然自己站出来认错,便顺水推舟地点了点头。
“所有人的军棍,一个都不能少。完事别忘了清理垃圾,扫干净营门口。”
她冷冷的视线扫过在场诸人,那些先前还叫嚣着的百姓顿觉不寒而栗,缩起脖子不敢对视,却仍有人忍不住嘟哝几句。
“不是说法不责众吗她她这样欺凌百姓,难道无人管她”
“是啊,方使君那般仁厚的长官,绝不会让人这般打压我们”
“我们去向魏将军求救还是去找方使君”
求饶不成,甩锅不成,就有人生了更多的心思。
本身跟着起哄来打砸索赔的,就是从众心理,眼下看着这位女将军压根不吃这套,就要动手打人了,一个个都慌了。
“我们只是跟着来的,你若敢打我我们就去去找方使君告状”
“对找方使君告状告你欺压良民”
一想到有方使君撑腰,他们都忍不住跳了起来,方使君爱民如子,慈悲心肠,定然不会让这个霸道狠辣的女将军如此肆意妄为的。
岳璃听到他们要找方靖远告状,停下脚步,刚一回头,就听到一个略微带着几分笑意的男子声音从人群之外传来。
“良民在那儿我怎么没看到呢”
“你是什么人”有人刚跳起来,就被人按了下去,跪倒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道“草民参参见使君”
方靖远瞥了说话的人一眼,他从不吝于在人前出现,海州新城奠基和商业街落成,海港开张时,他都亲自前去,一则是为安定民心,二则是为鼓舞士气,让更多的百姓能够接受和认可大宋的管理,可没想到,自己居然会给人留下个“心慈手软”的印象。
“你们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这这是海州狸营地”有人见他和颜悦色的模样,大着胆子应对,“使君,我等受人蒙骗才来的,现在已经知错,求使君和岳将军饶恕我等之过”
方靖远却不曾接他的话,而是望向岳璃,问道“军营重地,擅闯者,只用杖责三十么”
他的口气轻飘飘的,声音亦是无波无澜,不带任何怒气,可话中之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岳璃知道他是替自己撑腰,可她对敌人能狠下心来,对自己人却很难下得了狠手,否则当初也不会那么简单地连点惩罚都没,就放走了林梅儿。
“他们并未进入营地,只是在外”
方靖远却摇摇头,说道“他们没进去,不是因为不想进,而是因为被挡住。若是里面的人没能守住营门,或是放了他们进去,你以为他们还会老老实实地只在外面叫嚣”
说着,他面色一冷,寒声说道“他们不会。没脑子的人,根本不会想,为什么别人一叫,就敢到这里来闹事。是因为本官平日太过优容于你们,让你们忘了,军纪、王法,是绝不容任何人冒犯的吗”
众人顿时面如土色,谁也没想到,真正的狠人在这里。
先前岳璃说的都是小惩大诫而已,要是被冠上上了冲撞军营、窥伺军情的罪名,他们就算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使君使君饶命”
所有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哀求不已。就连在一旁亲手重打林庆安一百军棍的魏楚楚,这会儿望向方靖远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敬畏之色。
“更何况,这些人,竟敢在此造谣生事,污蔑海州狸的将士,更是罪加一等”
“海州狸在保卫海州、攻打沭阳和徐州之役中,战功卓著,为我大宋付出不小的牺牲。正是因为有这些将士们的付出,你们才有安稳的日子,否则你们依然是金人的奴隶,还有这个功夫跑来闹事”
“不敬英雄,不遵军纪王法,信谣传谣,都是一群不知所谓的乌合之众。来人”
方靖远却压根不跟他们废话,说罢一挥手,说道“将他们全部都带回府衙大牢,严刑拷问,看看到底是谁先带的头,其中定然有金国奸细作祟,若有敢来求情者,一并同罪论处”
“是”跟着他来的有数十衙差和捕头,当即便冲上前来,用锁链拷住众人,系成一串带走。
一开始还有人想要再求情或者找人报信,可听到方靖远那么一说,都打了个激灵,不敢在言语,老老实实地跟着回去,就连被打了个半死的林庆安也被衙差找了块板子抬走。
这时,海州军营地里猜有人急忙跑了出来,冲方靖远行了一礼。
“末将齐新海,参见方使君。”
方靖远虽然不插手海州军的事务,却也见过魏胜和他的几个手下,齐新海是魏胜的副将,论官阶原本比岳璃高两品,而岳璃先后在接应范成大、打探燕京情报和攻打徐州城中屡立战功,如今怕是反超了他已品,在海州军中仅次于魏胜。
更重要的是,岳璃不光有大宋第一巾帼状元和岳家后人的名号加成,还有独领一军的权利,比只能居于魏胜之下的齐新海不知强出多少去。
齐新海行礼之后,却半响不见方靖远发话,周围一片安静,令他心下不由发虚,接着说道“方才末将在营中处理事务,刚得知有人在营外闹事,未能及时出来阻止,还请使君恕罪。”
“原来你并未不知罪,只是以为我不知而已啊”
方靖远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是魏将军麾下,问罪也罢,恕罪也好,自行去找魏将军吧,本官不便处置。”
他绝口不提恕罪之语,只说不便处置,显然不光是不肯放过这次,还记在了心上,齐新海见状不禁大为后悔,还没来得及多说,就见方靖远朝着岳璃点点头,说道“让狸娘们都集合,我有几句话要说与她们。”
齐新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岳璃带方靖远进了海州狸的营地,却将自己晾在了外面,又是尴尬,又是恼怒,可大宋素来重文轻武,别说方靖远如今官至四品,虽为海州制置使,却已将地盘扩张至徐州和沂州,大有统辖淮东之势,而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六品武官,哪里敢在他面前置喙。
更何况,他的那点小心思,只怕早已被方靖远看透,别说请罪,就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
“齐副将”身边的亲卫看到他脸色青青白白地变幻,有些担心地问道“要不要派人给魏将军送封信去或者让魏家娘子帮忙向使君问一下”
“不必”齐新海黑着脸,还有什么可问的,问就是后悔,早知如此,当初他就不该幸灾乐祸地光看热闹不出力。
海州狸营房距离他这边就隔了个校场,两边的箭塔遥遥相望,说没看见没听见人闹事,等于说自己玩忽职守,自抽耳光,可说是听到了,却没出去,甚至还等方靖远出面了才匆匆赶到既成事实,人家根本不听解释,只让他自己去找魏胜认罪,这罪,是那么好认的吗
再愁也没用,方靖远已跟着岳璃进了海州狸的营地,他只好回去想想这请罪书该如何写才能过关。
方靖远进了海州狸的营地后,看到里面的数十个狸娘已经从营房里出来,站在校场上列队站好,看到岳璃和他一起走来时,齐刷刷地望向他,一个个眼睛亮晶晶的,站得笔直如青竹一般,生怕在他面前有失形象。
看到这些精神抖擞的狸娘们,并未因先前在外面闹事的百姓而有所动摇,方靖远欣慰地说道“有人来闹事,你们能稳住阵营,不受挑唆,非常好。”
“既然加入海州狸,你们就是真正的军人,军人的刀枪,不是对着自己的百姓,而是对着敌人。他们受人唆使前来闹事,你们若出去跟他们闹起来,无论动不动手,都会落于下乘。”
“至于那些造谣生事之人,本官一定会严查到底,给你们一个交代。我也希望,你们能不畏谣言,勇往直前。”
狸娘们轰然应喏,望向他的眼神愈发闪亮,简直像看到了自己心目中的神袛一般。
那些人在营门前闹事叫骂时,她们不是没有害怕没有生气过的,只是记着岳璃说过,严守营地,无令不得擅自出入,更不能擅自对百姓动手。所以哪怕听到那些污言秽语骂得越来越难听,她们就算再生气再恼火再害怕,也得忍住。
不光是她们自己要忍住,还要拉住同伴不能意气用事。
魏楚楚就有几次都差点没忍住,想出去剁了林家忘恩负义的夫妻俩,还是被大家拉住了。她真是没想到,当初巴巴地求着她,说了几大箩筐好话,让她带着一起入营的林梅儿,会反手就给她一个耳光,打得她简直都没脸见人。尤其没脸面对绣帛儿。
上次林梅儿的阿娘带人逼嫁绣帛儿,就让魏楚楚很是难堪,她是魏胜的女儿,在海州狸中,和临安来的那些狸娘似乎天然就有沟壑,表面上相处得客客气气,可私底下难免会有些竞争,林梅儿是她带来的人,她丢脸,也等于自己丢脸。
无论是在平时的演练还是在任务和行动安排上,魏楚楚都不落后于扈三娘和绣帛儿等人,她自幼跟着魏胜习武,原本以为自己的武技就算比不上岳璃拿不到武状元的头衔,若是去武举也能中个武进士回来,可没想到跟真正的武进士如绣帛儿等人较量时,次次都落于下风不说,绣帛儿还是那种绵里藏针的笑面虎,每次笑嘻嘻的对人,可下手从不留情,别说是林梅儿,就连魏楚楚自己也在她手下吃了不少苦头。
可就算如此,魏楚楚还是想正大光明地在训练和战场上跟绣帛儿比个高低,从未想过动什么手脚,哪怕平日林梅儿也曾说过些小话,说岳将军和方使君偏心临安来的狸娘,对她们不够重视,也不知是不是私下里给她们特殊待遇她听得多了,倒是好胜心更强,直到沭阳一战,看到绣帛儿出手杀人的干脆利落,而她当时真正动手时,还犹豫了一下,险些被人翻盘,还是绣帛儿和扈三娘及时补刀,才救了她一命。
而当时,原本一直跟在她身边口口声声要跟她互相保护的林梅儿,却早已吓得躲在水中不敢露面,别说过来跟她同生共死,没推她一把都算好的。
在那等生死攸关之际,是人是鬼,才更加看得清楚。
魏楚楚感激之余,亦对绣帛儿再无戒备之心,甚至还主动向她讨教,学习柔术和相扑。当时林梅儿也跟着来凑了热闹,学了几招。她人长的娇小可爱,嘴又甜又会哄人,哄得绣帛儿和扈三娘都倾心传授绝招,只是她吃不得苦,相扑时被压倒就会忍不住哭喊求饶,结果自然学得一塌糊涂,别说跟魏楚楚相比,就是跟其他人相比,也差得远了。魏楚楚只得劝绣帛儿和扈三娘别在她身上费心,结果反被两人教训,当初方使君和岳璃教她们的时候就曾说过,传艺不得藏私,让同伴提升实力,也是让整体提升实力,唯有大家整体都提高了,才能够更好地保护战友。
在上阵杀敌时,伙伴的实力,不仅仅决定她的生死,也会关系到你自己的生死。
并肩而战,要的是可以托付生死的伙伴,而不是尔虞我诈藏有私心的“战友”。所以,林梅儿并不适合成为狸娘,成为她的战友。
岳璃早就说过,从军入伍,只要成为海州狸,就要学得静如狸猫,狡若狐狸,刚柔并济,能打探情报,亦能上阵杀敌,绝不能在这里讲什么女儿家的弱势,跟男子比起来,她们弱的只是体力,而其他方面,从不逊于人。
能够进入海州狸,是魏楚楚自己求来的,也是最庆幸的事。在这里,她学到了太多在家中和父兄身边学不到的东西,不光是武功技巧,兵法战术,甚至算学和弩弓炮等计算方式,更重要的,是独属于狸娘的骄傲和自信。
当绣帛儿理直气壮地说,为何要嫁人若是嫁人,就是为了去服侍那些男人,去生儿育女,去操持家务,跟给人当奴隶有何区别她明明自己有手有脚,有钱有房,就算一世不嫁人,也可以活得逍遥自在,何必为了别人的闲言碎语,什么名声什么贞节,就搭上自己的一世幸福
林梅儿不能理解,被岳璃逐出了军营,也有人跟她一起离开,因为她们无法挣脱从小到大被灌输的思想,早早被束缚其中,却甘之如饴。
魏楚楚却如闻霹雳,当头棒喝一般,让她豁然开朗。
她先前想加入海州狸,一则是羡慕能成为巾帼状元的岳璃,那是她心目中最了不起的女子,二则是为了逃避家中母亲想要定下的婚事,才会从楚州逃来海州投奔阿爹,坚持要加入海州狸。
幸好魏胜当初跟着方靖远一同南下临安,曾一路畅谈,又见识了临安城中的娘子们,在方靖远的影响下,对女儿从军之事,并未反对,甚至还十分支持,给她挑了几个军户家的小娘子一同入营作伴。
这唯一的错,或许就是当初挑中了林梅儿。
林梅儿被赶出海州狸时,她虽然也有些同情,觉得她一时嘴快,被林母连累,也是可惜。但同处营中这么长时间,魏楚楚也知道林梅儿并不适合海州狸,离开或许是件好事,毕竟,若是再待个一年半载,她那性子连累到别人出事就更麻烦了。
可魏楚楚没想到,林梅儿会被林家夫妻嫁给那个当初逼婚绣帛儿的无赖。听说她要出嫁时,魏楚楚在营中脱不开身,还特地派人送去添妆礼,之后就不曾有过她的消息,直到前两日才听闻她竟然犯下了杀夫之罪。
得知她杀夫被捕后,魏楚楚还想等岳璃和方靖远回来后,请假去探监,看能不能替她求情。在她看来,林梅儿被爹娘嫁给那样一个无赖,杀夫之举虽是死罪,却也是被逼无奈。
谁能料到,她还没去探监求情,林梅儿自己就爆出一个大雷,将罪名推到了绣帛儿身上。
消息是从府衙公堂传开,这几日都传遍了整个海州城,城中人无不对海州狸议论纷纷,原本对狸娘的支持羡慕和赞美,如今都变成了怀疑和忌惮,还有更多的人嘲笑和讥讽她们,说她们练了这等杀人的手段,以后还有那个好儿郎敢去求娶难道不怕再有口角时,一个失手,就丢了性命
这种话一传十十传百,连休息日出街的狸娘,随便走到哪里都能听到这些笑话,甚至还时不时有人跑到营地附近,来盯着她们的出入,看到任何一个狸娘,都会尾随一段,跟着大声说什么嫁不出去的老姑婆,说什么不懂妇德的杀人犯
气得魏楚楚简直都想拔刀出去砍人。
那些风言风语愈演愈烈,狸娘们这几日都不愿再出门,免得受人指指点点,还不能动手打人,那憋屈的感觉,简直让人抓狂。
直到今日,那些人终于按捺不住,纠集在一起,找上门来,向她们索要杀人凶手绣帛儿。魏楚楚立刻命人关好营门,在箭塔上盯着那些人,就算现在不能动手,她也要一个个记下这些胆敢来捣乱骂人的家伙,等回头找个没人的时候,再好好收拾他们
她可是记得,绣帛儿曾经说过,对付有些看不顺眼的家伙,若是不能明着来,还可以趁着风高月黑夜,套个麻袋揍个痛快。
魏楚楚咬牙切齿地拿着小本本,狠狠地记下这些人的名字,她身边的两个狸娘都是海州本地人,这几日除了在营地轮值之外,就是出去打探消息,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散播谣言,是什么人在推波助澜,林梅儿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这些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等岳将军和方使君回来,等绣帛儿回来,她就可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就在那些人开始砸门时,她们结果终于等到了岳璃回来,三言两语就镇住了那些闹事的人,还将他们打成“金国奸细”,逼得他们不得不认罪还跟林家夫妻划清界限,反咬一口。那狗咬狗的场面太过美妙,让魏楚楚简直恨不得立刻出去表示自己的欢迎,结果还争取来了亲手用刑抽打林庆安的机会,她简直是一边抽打他一边都快笑出声了。
更没想到的是,那些人企图上告方使君说岳璃酷厉时,却被正好赶到的方靖远当场打脸,翻倍的惩罚和直接收押审讯,才更加大快人心。
岳璃见大家如此兴奋,说了几句便让她们留下当值的守营外,各自休息,这才跟方靖远去了自己的营房内。
方靖远等进了房间里,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再无别人后,才冷着脸问道“知道错了吗”
岳璃轻轻地点了下头,“弟子知错。”
“知错”方靖远冷笑道“上次放走林梅儿,这次还对他们如此放纵你莫非忘了,你现在是执掌一军的将领,而不是寻常女子,断不能有心软的毛病。你心软,就等于将刀子递给了敌人,随时都会来捅你一刀,至你于死地。”
岳璃见他这般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不由眯起眼来,想要忍住眼中的笑意,却控制不住唇角弯起的弧度,以至于腮边的酒窝显现,根本无法掩饰住欢喜的心情。
“还笑你还好意思笑”方靖远见她居然还笑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爹没教过你吗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人残忍在海州城里也就罢了,若是在战场上,你心慈手软,就会随时害死自己和战友,明白吗”
“明白。”岳璃笑得越发灿烂,也不再掩饰自己的心情,坦然说道“多谢先生指教。我先前只是怀疑林梅儿入营的目的,才只是赶她离开,未曾处罚,想看看她是否与金人奸细勾结。可没想到跟金人奸细勾结的,不是她,而是林庆安。”
“哦你是如何知道的”方靖远一怔,略一思索,不禁冷笑一声,“魏胜那边看来窟窿还不少,难怪之前屡屡被人围攻,若非他善于用兵,还造出如意战车,只怕早就丢了海州。”
岳璃点头说道“林庆安应该就是为如意战车而来,可惜晚了一步,已被魏将军送去了临安。剩下的战车,除了在魏将军手里的,就只有我的军营里有。还有先生留下的舆图,在训练之时,林梅儿也见过。”
“这”原来如此。
方靖远终于明白过来,为何林庆安明知道违反军纪,还要打着替女儿伸冤的旗号,来海州狸军营闹事。这个时间点,若是消息灵通的,或许早猜到绣帛儿跟随岳璃出征徐州,根本不在营地内。
而留守在营地的,是魏楚楚和一些新兵。
海州狸的如意战车和弩车,是经过他亲手调整改造的,比魏胜的战车更加轻便坚固,容易操作,尤其是小型投石炮和便携式的配备,让体质比不上男兵的狸娘们多了个杀手锏,上阵之时根本不畏敌军,计算起投石方向和距离等精确数值的本事,甚至还强过隋畅的斥候兵,让他们都眼热了好一阵子。
这等神兵利器,无论是谁知道了,都会想要,更何况,还有那幅精确到地形地势和河流山川的舆图。
方靖远并不吝惜将自己所学传授于人,所以在培训海州狸时,他也让隋畅的斥候队一起来听课,就是给他们讲授如何绘制舆图。
在一场大战役之中,舆图的重要性,身为斥候最是清楚。
只是他们也从未见过如此详尽而精确的舆图,不光是标明了山川河流,还有道路、距离和城池驻点,对于他们来说,有些人或许在心中有数,可未曾用这种图形绘制表现出来,一见之下,岂能不惊
有这副舆图,再配合千里镜,斥候就如同插上了翅膀,再不用担心侦察情报时迷途或中伏。
小小一个海州狸的娘子军营中,有这么多宝藏令人垂涎,守卫又不似海州军那般森严,在某些人眼里,简直就像怀抱金子的小儿招摇过市。
岳璃补充说道“方才我一回来,看到是林庆安,就让绣帛儿先回去,其实并非回营,而是去林家搜集证据。没想到使君来得正好,既然已将他们押入大牢之中,好生拷问,或许就能抓出金人的那条线来。”
“你怎么不早说”方靖远不禁有些汗颜,原来徒弟并非心慈手软,而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倒是他自以为是的,不知是否破坏了她的安排,“林庆安夫妻被抓,我说要拷问金国奸细,会不会吓跑了那些漏网之鱼”
“不会,”岳璃笑道“先生请放心,我先前跟隋畅也提过,他们负责盯着海州军内部的可疑人物,还有些安插在市井中的探子,早已盯着林家人,就等他们露出马脚,正好一网成擒。只是没想到,林庆安居然能狠心将林梅儿嫁给吴江,还闹出杀夫之事”
“那个吴江,莫非也是金人奸细”
方靖远一寻思,想想他们当初打的算盘,还真有不少人盯上了狸娘,派人求亲说和,结果因为绣帛儿出手狠辣,吓退了不少人,这其中,或许就有不少有问题的人吧
单是贪图狸娘的饷银和赏钱,怕是还不足以让他们抛开成见,不怕死地往上冲。
“那倒不一定。”岳璃摇摇头,“林庆安想借那人掩护,来接近绣帛儿,只是那人更为贪婪,不光要钱还要人。他们既然敢算计绣帛儿,我们就敢让他们不好过,所以他们赔了银子又赔人,连林梅儿也赔了进去。”
“”
敢情吴江娶不到绣帛儿,逼着林家夫妻还钱最后嫁女,也有她们从中推波助澜啊
他还真是小瞧了这些娘子军,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有仇就报从不等到过年。
这样,挺好。
方靖远长出了口气,总算安心了几分,“既然你早有安排,那我就放心了。真想不到阿璃你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为师想得更远更周全啊”说着忍不住笑了笑,“看来,你都可以出师了啊”
“出师”岳璃一惊,急忙说道“先生所学博大精深,阿璃尚有许多不明之处,还望先生时常教诲,不要逐我出师门啊”
方靖远见她着急害怕的模样,手心又有些痒痒,轻咳了一声,手虚虚握拳放到嘴边,挡住险些溢出的笑声,“放心,只要你愿意叫我师父,我随时乐意奉陪,想学什么,只要我会,都不会藏着掖着不教给你的”
岳璃这才松了口气,微微一偏头,正好看到桌上还放着的一本书,便灵机一动,拿起来问道“先生可曾看过三十六计”
方靖远白了她一眼,“不曾。术有专精,兵法类你自修吧,为师不擅。”
“那还真是有些可惜,”岳璃颇为感慨地说道“先前论及兵法时,九郎曾言道,先生儿时与他一同跟人斗技,就曾经用过三十六计中的一计”
“哦是走为上计吗”
方靖远不以为然地随口说道“霍千钧除了这一招,还会别的吗”就他那点三脚猫的兵法战策,居然还能跟阿璃讨论兵法十有是拿他的黑历史来讨好阿璃,啧啧,真想不到,这小子长本事了,居然还会拿自己和他的黑历史来刷阿璃的好感度,难不成,真的对阿璃上了心
他不由有些犯愁起来。若是霍千钧真的对阿璃动心,他是该让兄弟改掉喝花酒和三妻四妾的恶习呢,还是让阿璃远离这个家伙,免得一不留心被他骗了去,以后两人成亲再闹翻,他这个中间人岂不是要左右为难
“是美人计。”岳璃忍不住又朝他看了一眼,终于笑出声来,“九郎说,先生那时扮做女子,不但无人能识破,还引得对方甘愿认输”她可没有霍千钧那等口才,有些话也说不出口,只是今日不知为何,看到方靖远替自己出头,处置那些“刁民”后,就总想要多跟他说几句话,多看到他几种神态,好记在心间,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反复回味。
“美人计”
方靖远一下子黑了脸,脑中瞬间闪过了许多记忆碎片,那些惨不忍睹的黑历史画面,让他简直想穿回去撕了那些家伙。这些记忆,别说他,就连原身都早已忘记,却没想到,霍千钧这混球居然还记着,还敢拿出来跟人炫耀
他不禁咬牙切齿,在脑海中想象着如何将霍千钧撕成一百零八片的模样。
好,很好,非常好,霍九郎,你就等着瞧吧。美人计是吧,总有一天,会让你也亲身上演一回的。
“啊阿嚏”霍千钧在徐州城头摸摸鼻子,有些茫然地看着远方,“秋天要来了吗好像有什么东西,凉飕飕的”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