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云台书院之前, 朱熹并不认为方靖远将一座书院办成了个杂学讲堂有什么好处,对此不仅是北方书院,就连南方书院和太学也存有不少争议, 尤其是他将那些匠人的手艺也纳入学院之中,准许平民和匠户入学进修, 与医学和其他学科平起平坐,引来了不少读书人的义愤和批判, 甚至认为他是故意贬低士子,不尊礼法。
然而骂归骂,方靖远不在乎,赵昚乐得看大家争辩,坐视不理,那么在乎的人也拦不住他。
朱熹本来想在学院中好生劝说那些学子专心经义,让他们走上正途,不要被方靖远带的被那些旁门左道的杂学耽误了学业, 以后难以晋升。
结果,他刚一进学院的大门, 就看到门口的广场上, 刚刚建好的一座巨大铜制浑天仪, 高约一丈有余,正是仿照汉代张衡所制的浑天仪, 却又比那个浑天仪更加简洁恢弘,外面的几层圆圈在缓缓转动,当中竟有个巨大的实心球, 球体上绘有大洲大洋, 随着外侧铜轨的转动, 球体也跟着缓缓转动, 让人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面的山川河流,冰雪海洋。
而那偌大的蓝色球体上,标注着“大宋”字样的地区,竟不足十分之一,朱熹呆呆地站在这“浑天仪”面前,许久都未曾挪动一步。
“这是何物上面的舆图,又是从何而来”
“回朱司业,这是方使君参考汉代浑天仪制成的地球仪,当中的球体为我们所处之地,周围为黄道天象”
负责带他来书院的,是原本海州府学的教授苏悦山,因府学没开办起来,方靖远直接将其和云台书院合并,所以他也在此兼任教授,亲眼看着云台书院从一个工坊扩展到学院,再一步步扩张各科学院,形成了如此一个庞然大物。
“你是说,我们住在一个球上真是荒谬”朱熹摇了摇头,可还是不忍离开,又围着这个“地球仪”转了一圈,“若是在球上,转动之时,人岂不是要摔出去”
苏悦山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可经历方靖远做过的几个实验后,尤其是从天象馆的望远镜中观看星象后,就彻底打破了原来的印象,自此对方靖远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什么是什么,将学院的事务打理得妥妥当当,恨不得能一世在此,守住学院里的无数“财富”。
对于他这样嗜书如命的人来说,云台书院的藏书楼,比他的命都重要。
“司业若是不信,可留到今夜,学院有观星台”
“观星台能看到什么难不成用星象解释真是无稽之谈。”朱熹说道“所谓格物致知,要以天地之器,穷天地之理,而天地之大,如何能随意猜测”
“方使君命人造了一台观星仪,可以看到天外之星。近如明月者,甚至可看到月形如球,球上山丘起伏”
苏悦山刚说了一半,就被朱熹打断,“观星仪在何处你且带我去”
“司业请稍安勿躁,要使用观星仪之前,下官觉得尚需去藏书楼阅读相关知识,才能掌握其中原理。”
苏悦山虽不知方靖远为何要他一定把朱熹引去藏书楼,还要带他去看天文地理分类的书籍,但既然他提到了,也就顺水推舟地建议了一下。
“好好那就速去,我倒要看看,这观星仪是如何运作,当真能看到月上山”朱熹早就将自己先前的打算抛到了九霄云外,兴致勃勃地跟着苏悦山去了藏书楼,跟着他进去之后,不由微微皱眉,“久闻云台书院藏书万卷,为何在这么小的一处院落前面那三层高楼又作何用”
“司业有所不知,我们这里的藏书楼并非一处,前面那三舍楼是贡举生专研经要和时文之地,”苏悦山解释道“后面的这几处书阁,则分别为律、算、医、农、工和天文地理七星阁,此处为专研天文的天星阁,隔壁则是地理阁,若是司业有兴趣,下官可带你一一参观。”
“好好,我先去看看那星象之说。”朱熹忙不迭地走进藏书阁,进去之后迎面看到一幅巨大的屏风。
那屏风上面是墨蓝色深邃悠远的星空图,其中银河灿灿,群星闪耀,还有数颗流星划过,为夜空增添几分生动之色,看得人目眩神迷,仿佛全部心神都要被这副星图摄走,徜徉其间,不愿回来。
“这是什么”朱熹显然已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苏悦山说道“这是一位赵老先生来书院看过观星仪后,所做的观星图,方使君命人装裱后放在此处,令我等知晓,天地无穷,宇宙浩瀚,岂止万万里之邀,切不可自以为是,务必实事求是,方能穷极物理,得天造化。所以在星象之后,还有物理和化学两科,正是工学范畴,司业若是想看,也可以去看看。”
“好吧”朱熹刚应了一声,转过屏风,看到面前数十排书架,每排上书架都摆的满满当当,单这一屋子的书,就不下千本,不由目瞪口呆,为自己刚才说的话深深后悔,光是这些书,得看到什么时候可那物理化学,还有隔壁的地理无论哪一科他都好想去看一看啊
走不动道了,彻底。
是夜,苏悦山又带朱熹上了观星台,用那台形如炮筒的观星望远镜观看星空,这一看,就足足看了两个时辰。苏悦山都站得快睡着了,朱大佬方才发现自己的腿脚麻木,不得不退下休息,第二天又跑去天星阁看书,任谁找都不愿出来,连吃饭都在里面,就恨不得抱着被褥直接住下。
结果苏悦山还真给他弄了张藤床和被褥,叮嘱他确保休息时间后,就由着他住在天星阁里了,然后去汇报方靖远,任务完成。
朱大佬已经忘记自己是来书院干什么的了,别说批判方靖远的办学方针,连原本计划的讲学纠正学子们的思想,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苏悦山汇报的时候,还颇有些感慨地说道“真是想不到,以司业这般学识,仍好学至此,废寝忘食,着实令下官佩服啊”
方靖远笑道“我曾人说过,朱司业自幼时就好奇天地四边之外,是什么物事,想来因天遥地阔,无法格之,几乎思之成疾。如今不正好如了他的心愿,让他得以印证心之所想,好生格一格天地日月。”
苏悦山不禁哑然,摇了摇头,说道“朱司业学识过人,闻一知十,下官只陪了他半日,便已自愧不如,若是使君有空时,不妨去看看,或许也会有所收获。”
“嗯,那是自然,待今日这些公文处理完了,我便去天星阁与朱司业秉烛夜谈。”方靖远笑眯眯地说道“若是论起四书五经,我肯定不及他,但这些旁门左道的杂学,他若想知道,我还真的可以给他讲上一讲。”
苏悦山有些不解地问道“请恕下官愚昧,眼下解试将近,为何使君要让朱司业沉迷于天文之中,会不会影响到此次解试”若是换一个上司,他便是心中有疑问,也绝不敢诉诸于口,只是面对方靖远时,已经习惯性从大局考虑,不问清此事,他担心会引起误会,到时候朝廷对方使君有所猜疑,那他同样也有未能及时劝谏上司的责任,而他如今对云台书院和海州都已有了归属感,自然不想任何人出事。
方靖远叹道“我就是怕他影响到此次解试,才设法将他支开。你想想,朱司业是国子监司业,编有四书集注,是从最正统的贡举考入进士,擅长的是四书五经,若是他这几日,给考生们灌输的思想,跟我们先前这两年所学截然相反,那考试之时,学子们当如何选择”
苏悦山愕然“这可就算他现在不去讲,到解试之时,他也一样会参与命题和阅卷,使君就不怕他到时候看不惯海州学子的作风,大肆黜落吗”
“朱司业的人品你是完全不用担心的。他就算知道了,也只会对我有意见,而不会牵连他人。更何况”方靖远促狭地一笑,说道“我这也是为了完成他幼时的心愿,让他看看真正的天地日月,他应该谢我才是,又怎会故意因我而为难海州学子”
“至于海州的学风,等他在天星阁和地理阁看完之后,想必就不会再为难我们了。”
方靖远对朱熹的人品还是十分相信的,这位大佬怎么说也是一代宗师,单论学识完全碾压一众人等,尤其是他的思想哲学,那是方靖远拍马都赶不上的,只是方靖远站在后世无数科学信息的基础上,等于站在巨人的肩上,看得更高更远,才能“对症下药”地拿出最吸引朱熹的东西,让他无暇分心,沉迷在新知之中。
而他相信,以朱熹的才学和理解力,在看完这些书,见识过更远更高的宇宙星空,思想一定会发生改变,只要他能认同云台书院的办学方式和各种杂学,那么南宋的文人们,早晚也会随之攻破。
毕竟,要格物,没有比物理化学生物更合适的手段了。从表象到内涵甚至到生命本质,这些学科的实验都能带给人无尽的乐趣。尤其是像朱熹这样以格物致知为毕生理想的人,一旦碰到这些知识,那便如久旱逢甘霖,在疯狂地汲取其中知识的同时,也在不断地完善和改变自己的思想。
天文只是个引子,因为那是朱熹内心最向往的神秘殿堂,而后的各种知识,才是他无数次提起疑问而未曾得到解答的盲区。
作为一代宗师,他的理解力和学习力、创造力远超常人,单凭浑天仪就能在自己的脑海中构建出天象结构,计算出时区和日照角度的关系,可见其观察力和敏锐度。方靖远只需要给他打开这扇门,而门里的一切,自然会改变他的看法,让他不再拘泥于原来的思想,真正用科学的手段去“格物”,或许同样能创建一个了不起的学派。
正如辛弃疾一样,昔日因朝廷冷待,被放逐于南方剿匪路途上奔波的历史被改变之后,他不光喜欢方靖远带来的各种机械和火器,还跟着魏胜研究各种战车和火器军械配合作战的方法,提高对敌应战能力,将那些战斗力低下的流民军打造成了一支令金军闻风丧胆的霹雳军。
或许是因为被霍千钧带歪了风气,各军起名号时,已不似从前那般按照州府命名,而是一定要起些响亮的名号,仿佛自家的名号不够响亮,就会影响到战斗力。
所以沂州军就改名为霹雳军,方靖远第一次听到时差点笑得连茶水都喷了出来。
辛弃疾倒是不以为然,对他而言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能打胜仗就行。
在辛大佬身上看到了改变历史人物命运的成就,方靖远也想借此机会来扭转朱熹的命运线,尤其是这次看到他居然来海州监考,他也十分意外,按道理说,这会儿的朱熹应该拒绝了国子监的任命,回乡办学才对。
可因为他先前在朝中给赵昚开了个好头,让赵昚借机清理走了一批主和的老臣,阴错阳差地让主战派的朱熹上书给赵昚的北伐谏言得到采纳,他也从原本的国子监博士变成了国子监司业,一下子升了两阶品级不说,还成了当今太子的讲读老师,虽然距离太子太傅尚远,却也是皇帝近臣,比一般官员更得圣心,才能拿到这次海州监考的差事。
既然历史已经走上了不同的轨道,方靖远索性就再给他推一把,看看朱大佬在感受了理学啊不,理科学习的光环之后,会不会也跟着发现质变,从一代理学家,变成一代理科学家。
能开宗立派的大宗师,那学习力和创造力都是非同凡响的,方靖远非常期待,朱大佬在看到新宇宙后,会不会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学派。
于是,将各部门的公文批阅完毕,分派下去之后,方靖远就让人通知岳璃一声,今晚要去云台书院拜访朱熹,若是深夜不归,就不必再等他回来。
这是完全做好了秉烛夜谈的打算。
岳璃接到口信,明白他的意思之后,颇有些无奈,自家这位夫君,大多数时候是个学识渊博待人以诚的君子,可有些时候,却会像个顽童一般,喜欢捣鼓一些谁也不明白的东西。
但她能怎么办自家选的夫君,只能由着他去了。
方靖远到了云台书院时,已是入夜时分,得知朱熹用过夕食后,就上山去了观星台,那是云台书院最高处的建筑,依山而建,虽然只有一处高楼,但顶楼视野开阔,并不似寻常建筑的尖顶造型,而是圆形穹顶,费了云台书院工学院上下无数人的心血,方才建城他们理想中的“星空穹顶”,在上面还按照星图画出了银河和不少星座,便是在日间,抬头望上去看到那深邃璀璨的星空,亦让人为之目眩神夺。
更不用说到了夜间之后,打开穹顶,用那架巨大的望远镜观看星空,更加让人着迷。工学院的学子们几乎都用自己的学分来换过观星的时间,也正因为如此才会不惜血本地造出这间穹顶观星台,让外来人一进门就被震住。
这好像是云台书院那些被称为“旁门”的杂学科学子们从方靖远身上学来的自信,越是被人看不起的杂学,就越是要有自信,并且要亲自设计和制造出让人敬仰和震惊的东西来,好生打脸那些曾经嘲讽过他们的人。
那种成就感,绝对让人无法抗拒。
而如今,就连带着江南书院和国子监无数大儒期盼,前来海州监考的朱熹,也被他们的创造和发明震住,沉迷在观星之中,无法自拔。
方靖远看到他一边观星,一边在旁边的书案上写写画画,不觉有些好奇,便是上前看了看,发现他在记录这几日天空星象变化之外,居然还记下了出现流星的时间、星空和数量,在旁边还写出了历年流星和彗星出现的时间,看那记录方式,似乎在推算下次流星和彗星出现的时间。
他大为意外,虽说知道朱熹曾经一度沉迷于天文之中,连家中都有一架仿制的浑仪,可没想到他居然还能推演星象,这本事可是远远超出了四书五经的范畴,可见他的“杂学”也没少学啊。
“这里,再加一点,流星出现的时间和陨落方向,跟季节也有关系。而彗星的出现时间,则需要考虑它的运行轨迹”
方靖远一时心痒痒,跟着补充了几点,朱熹倒是丝毫没觉得意外,又接着问了他几个星象问题。
两人聊起来津津有味,只是方靖远说的是天文和算法,朱熹讲的是周易和八卦,还有周髀算经等古书,听起来似乎牛头不对马嘴,可偏偏对具体星象运行计算,又能如榫合缝,丝毫不差,两人各自受益匪浅,都对对方刮目相看。
方靖远尤其佩服的是,“朱兄竟能以易经八卦推演天象,着实令人佩服。”在他看来,这种形而上的唯心哲学理论,居然也能作为推演依据,简直神奇得无以加复,可见老祖宗们的智慧,绝不是后世用来算命卜卦那么简单的。
朱熹亦是十分惊诧于他的算法,“方使君不懂河图洛书,不解易经,竟然能单凭算法推演出星象,不知是从何学来”
方靖远眨眨眼,说道“朱兄可知物理之道”
朱熹一怔“可是格物之理”
方靖远正色道“其意相近,尚有不及。物理,是研究事物的常理,正如风云雷电,水涨船高,行车举重旁人只见其物,不明其理,这物理学就是研究事物内涵之理,究其因,循其果,便可借力打力,借世间万物为己用。”
朱熹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神色从容,不似那等招摇撞骗的术士,仍是心存疑窦地问道“照你这么说,难道这风云雷电,你也可以借来一用”
“这有何难”方靖远傲然说道“朱兄乘船自江南而来,所乘之船,扬帆起航,能逆流而上者,除了借助人力之外,更需借助风力。更不用说当初三国赤壁,孙刘借东风之便火烧曹军,这便是人知风理而借风势。”
“有道理,”朱熹点点头,若有所思,“那船行江河,亦借助水势,是因为知水运而借势”
方靖远点头说道“不仅如此,朱兄有空还可以去看看海州的工坊,那边有水力磨坊和水力纺织机,可以借助水流推动磨盘,磨面磨粉,纺纱纺线,日夜不停,远胜于人力和畜力。”
“原来如此,我曾听说用以水车借水势推动,浇灌田地,却没想到还可以借势推动磨盘和什么纺织机”朱熹闻言大为赞叹,“想不到海州竟有如此之多的新奇事物,倒要请方使君着人带我好生看看。”
方靖远笑道“眼下因为很多基础技术还跟不上,所以利用的不够彻底。我们在云台书院开设的工学院,亦分为初中高三舍,初级班学习基础物理和工学技术,可以为匠人谋求生计,养家活口。中级班则可以设计改进机械器物,提高生产力,亦可为生活更多便利,如木牛流马,运用于农耕和运输之中,便可节省不少人力,而战车弩车炮车等,则可以抵御外敌,克敌制胜,为国之利器。”
“中级班便可有此等技术,那高级班呢”
“高级班便如朱兄这般,研究物之真理,从中探求万物本质,唯有了解,才能掌握,趋利避害,使其为我所用,创造出更多的价值。”
方靖远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朱熹,“不知朱兄可否有兴趣一同研究其中真理正如宇宙洪荒,天地万物,从何而来,又往何去,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若能探索其中奥妙,何其乐哉”
朱熹望着他,半响不语,再看看窗外的夜空,正好有一枚流星划过天际,仿佛在夜空撕开的一条缝,透过那条缝隙,可以窥见更加深远的天空,那是眼下的人类穷其一生也无法到达的地方,可人力虽不能达,思想却无远弗届。
“你是故意的。”
“方使君,你明知我此行来意,想要劝诫海州学子以科举为重,想要云台学院以圣人大义为先。你故意让人带我来观星,让我看到你所谓的地球仪,还有这些机巧之物,就是想让我认同你的观点,认同云台书院的方向。”
方靖远点点头,既然被拆穿了,他也毫不掩饰地承认,“海州如今万事刚刚起步,正是从一片白纸上,我画出了新的云台,可若是朱兄将他们掰正到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那我先前所做的一切便前功尽弃。”
“我希望云台书院并不仅仅存在于海州,而是能够推广的大宋的每一个州县,让所有人都有机会读书,学习,按照自己的特长来找到自己的方向。”
“也希望朱兄这样的有才有志之士,能够多看一看这些所谓的奇技淫巧,能给我们大宋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唯有如此,大宋复兴方才有人、有物、有方向,才能光复故土,重现汉唐盛世之况。”
朱熹似乎也被他描绘的前景和画出的大饼所吸引,不禁感叹道“久仰方使君能言善辩,今日在下终于领教到了。”
方靖远摇摇头,十分诚恳地说道“朱兄误会了,我这不是花言巧语地辩解和欺骗,而是切切实实在做的事。朱兄若是不信,这几日可以随我在书院各处转一转,看看我们书院的学子到底都学了什么,做了什么。想必届时无需我多言,朱兄便自有结论。”
他说得如此笃定,朱熹也只得点头,说道“那就有劳方使君费心了。”
“客气客气只要你愿意留下跟我们一起研究物理,想看什么都没问题。”方靖远笑眯眯地说道“正好过几日工学院和农学院联合设计的水库模型就要完成,朱兄也可以跟着看看,如何利用水库来解决旱涝灾害的问题。若是这次模型成功,那么等山东稳定后,便可以此为基础,治理黄河水患”
“果真”朱熹大为惊讶,“黄河水患是百年难题,若是云台书院的学子们可以解决这一难题,当真是功在千秋啊”
“过奖过奖,其实不光是水患问题,综合水库方案不光要解决水患,还要解决旱季用水和立体养殖,以此增产增收,才能保证江北的粮食供应。”方靖远叹道“先前海州流民缺粮,都是靠江南粮商一力支援,可若是北伐之际,都指望从南方运粮供给,只怕杯水车薪,难以保证及时供应。所以山东河北河南的万顷良田,无论如何也要先拿回来才是啊”
朱熹这会儿看他的眼神,已不再是先前的考量和怀疑,而是跟见了鬼差不多。
“方使君深谋远虑,实在令下官佩服,下官亦愿在使君治下,尽我所能,为北伐出一份力。”
方靖远顿时大喜,忍不住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殷切地说道“若能得朱兄相助,实乃海州之幸。亦朱兄之大才,留在国子监管教那些学子,着实是大材小用,待我修书一封,向官家请旨,待今年京东路解试过后,朱兄卸了解试监察之职,便留在海州吧”
朱熹尚有些不习惯他如此热情,略略有些矜持羞涩地说道“固所愿而,不敢请耳只是不知使君可否让我暂住在书院之中,随时可出入藏书楼,此间之书,尚有诸多未曾见闻者,着实令人难以释手啊”
“没问题”方靖远拍拍胸脯说道“你尽管留下,想看多少看多少。这藏书楼中也有宿舍,吃饭可以在学院食堂,但朱兄除了读书之外,每日尚需留出一两个时辰,给书院的学子上课,不知可否”
包吃包住包看书,就能拐来一代宗师做导师,他简直是赚大发了。
“有何不可”朱熹笑道“只要方使君不怕我掰正了海州学子便可”
方靖远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人各有志,书院上千弟子,有愿意研究杂学的,也有一心贡举的,朱兄学识广博,若能指教一二,他们都受益匪浅。否则都跟着我这般学下去,就算过了京东路解试,到临安会试之时,只怕也难入考官之眼啊”
朱熹摇摇头,说道“那倒也未必。我此番前来,正是因为官家下旨要改革科考内容,除四书五经之外,再增加算学律学等学科内容,我等原以为此举实乃舍本逐末,但到云台一行,方知宇宙天下之大,物理之博大精深,岂能再坐井观天待我回临安之时,必将此间见闻写与大宋朝闻报,让天下人都知道云台之光。”
方靖远不是没想过投稿给大宋朝闻报,可他的文笔有限,辛大佬又忙于在山东征伐,更何况辛弃疾和他无论从年龄还是在文坛的地位,都远不及朱熹,辛弃疾身上还有着北地归正人的牌子,都不受南方文坛的待见。就算陆游肯开后门给他们过稿,这稿子发出去能不能引起水花和认同,犹未可知。
所以他才一等再等,不断完善着云台书院的各项建设,从观星台、望远镜到最新建成的地球仪,以及工学院的水库模型,医学院的中成药,农学院的新型农具和改良作物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然后朱熹就来了。
简直就是老天爷,哦不,天子送来的东风,不光能写会算,还懂易经八卦,理学大师,如今还是个刚刚进入政坛,锐气蓬勃,充满理想和斗志的年轻人。
敢想敢做敢说敢写,正是我们需要的人才呐
“多谢朱兄,那以后给大宋朝闻报的稿件,就要有劳朱兄了。”方靖远简直求之不得,又忍不住握手答谢,“我一定会为你争取更多稿费,啊不,谈钱太俗,朱兄不如在云台落户,还可以接妻儿过来,方便照顾。当然,若是觉得江北不如江南生活舒适,就当我没说过便可。”
朱熹说道“原本我也曾以为江北面临金兵铁骑,朝不保夕,可直到进入海州,所见所闻,百姓安居乐业,鳏寡孤独皆有所养,云台书院招生不拘一格,如此繁华盛地,比之江南各州,有过之而无不及。使君既然欢迎,在下自是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禁笑了起来。先前各自的心思,此刻尽数解开,反倒因意气相投,心生向往,比寻常君子之交,更多了几分惺惺相惜。
“若是估算不错,今夜丑时或有流星雨,自东南方而来,朱兄可以观之。”方靖远热情地向他介绍了流星雨的由来,还附带了几则传说,朱熹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跟着看看望远镜中的星空,感慨之余,更是觉得自己留下的决定丝毫不错。
方靖远则顺便教了他如何用望远镜调焦,随口告诉他,这望远镜可远望星空,反之还有显微镜,可看到微生之物,哪怕不足发丝的千百分之一,都可在显微镜下显形。
朱熹顿时又来了好奇心,他曾经见过放大镜,可将一物放大数倍,却不曾见过能看到微妙之物的显微镜,光是听听都觉得无比神奇,若不是要等着看今晚的流星雨,他只怕立刻就想拉着方靖远去医学院那边借来看看。
大宋时代的不少读书人都曾经读过医书,所谓“不为良相则为良医”,朱熹也略同一二岐黄之术,得知这显微镜在钱太医手里,立刻就决定明日去医学院拜访。
而此时此刻,当然是看流星雨更重要。
“我亲耳听方元泽说的,今晚有流星雨,错过今天,可不知要等多久呢”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从外间传来,方靖远回头望去,却见霍千钧带着霍小小推门而入,迎面看到他们二人,不但没有被抓到的惊诧,反而一脸好奇地望着朱熹,愤愤不平地问道“方元泽,你居然带别人来看流星,我要告诉阿璃”
方靖远忍住揍他一顿的冲动,想想岳璃不在身边,自己还真打不过这厮,咬着牙说道“我早已让人告诉她了。今晚观星台是朱司业登记使用的,你一没预约二没登记,擅自闯入,我还没问你呢,就敢恶人先告状”
霍千钧讪讪一笑,急忙上前,伸手搂住他的肩膀,笑道“嘿嘿,咱们兄弟一场,打小什么没见过,你又何必跟我如此计较小小听说对流星许愿能心愿成真,我这不是为了她才赶着时间上来的吗”
“这”方靖远和朱熹对视一眼,不由失笑道“这些不过是穿凿附会的传说而已。那流星只是天降陨石形成的星象,属于自然现象,正如刮风下雨一般,并无其他效力。小小若是有什么心愿,不妨说与霍九郎和我,我们都会竭尽所能,帮你实现。”
霍小小本就是被霍千钧硬拉上观星台的,到了此处,听方靖远如此一说,愈发抬不起头来,“我我没什么心愿”
“谁说你没有的”霍千钧理直气壮地说道“我都看到你折的纸船,马上就到七夕了,你不是想去许愿,又何必折那些东西”
“九哥”霍小小被他当着方靖远和一个陌生男子拆穿心事,又羞又恼,当即甩开他的手,“总之我的事,不用你管”
说罢,转身就朝外跑去,霍千钧正想去追她,却被方靖远一把拉住。
“你就别追了,越追她越不好意思。她有什么心事,还是回头让岳璃设法打听一下,你虽然是她兄长,可小娘子家的心事,你管得越多,她越不想说,不如顺其自然吧”
霍千钧无奈地点头,“我就是看她最近心事重重,原来以为是海州狸的事务繁忙累着了,还特地买了些好吃的给她送去,结果就看到她在折纸船。听说那都是七夕节的时候,小娘子们许愿用的。那种水一冲就没了的玩意儿,哪里有跟流星许愿来得呃,好像这个也不行”
他烦得忍不住挠起头来,“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方靖远叹口气说道“我不是说了吗,顺其自然,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女儿家的心思,你就别瞎猜了,到时候惹恼了她,就更难收场了。”
朱熹却在旁边说道“其实依我之见,这向流星许愿之说,也未必就不可行。”
“啊当真”霍千钧大喜过望,甩开方靖远,急忙上前拉着他问道“那该如何向流星许愿,才能实现愿望”
朱熹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所谓许愿,心诚则灵。是因为先心有所想,在许愿之后,再竭力而为,一则有自己的努力所在,二来越多的人许愿,愿力越强,就总有人能够实现愿望。所以只要有一个愿望实现,那么实现愿望的人,就会告知四方,而那些心愿未曾实现的人,则闭口不言,久而久之,大家听到的都是许愿灵验之说,而非许愿不灵之言。”
方靖远听得目瞪口呆,还是头一次对许愿这件事可以如此理解,转念一想,也的确如此,不由脱口而出道“这不就是幸存者偏差吗”
“什么”霍千钧哪里听得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刚想追问下去,忽然听到朱熹惊喜地高呼一声,扑向观星台的窗口。
“看流星来了”
几道流星拖曳着长长的尾巴,滑过墨蓝的天空,刹那之间绽放的光芒,璀璨而短暂,如雨丝滑落天际,如昙花一现即逝,却在人心底留下难以忘怀的震撼。
“许愿我许愿让霍小小的心愿成真”霍千钧抢着对天空高喊,“天上那颗星,就是你啊一定要保佑我家小小的心愿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