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清寺自从有了灵隐寺来的心智大师主持坐镇后, 香火日盛,不光是海州的百姓,附近几个州县的信众, 每逢初一十五都都不少赶着来上香祈福的。
其中有些人是当初得了海清寺庇护才活下来的难民,也有些是对海清寺那九层浮屠的功德深信不疑,加上这两年海州恢复大宋的建制后, 日益兴盛,百姓们手里有了钱, 自然也就希望过更好的日子,来烧香拜佛的人多了,香火自然而然旺盛起来。
只是作为广纳四方信徒的寺院, 自然不会如海州城内戒备那般严密,就连海州港和新城区, 都是乍一眼看去繁华热闹,人流如织,可其中有多少是海州军和海州狸的探子, 谁也不敢说, 但只要有人闹事,分分钟就会被抓去大牢蹲上一日, 就会被人查得底都掉了, 自然没有海清寺这般宽松自由,只要交上点香油钱,就能暂“借”个院子修禅, 谁也不会去过问身份来意。
可只有心智才知道, 那些顶着假身份来的居士和挂单的和尚, 从踏进寺门的那一刻, 就已经落入海州军的监控之中, 表面上越是管得松的地方,其实才是被那些斥候和狸娘们盯得最紧的地方。
所以那个老妇人前脚找了霍小小,后脚就有人汇报给了岳璃和方靖远,只是碍于霍千钧的面子,他们先将此事压下,让人先继续盯着,静观其变。
“小小的身世”方靖远回想了一下当初跟在霍青娥身后的小小,那时她满面狰狞可怖的疤痕,头都不敢抬,说话的声音也小如蚊蚋,胆子也是小的一丁点儿,若不是跟着霍青娥回了临安,认祖归宗成为霍千钧的妹妹,还不知在燕京能不能捱到长大成人。
可如今她面上的伤疤几乎已经被消弭干净,露出原本的容色,虽说身边人见她慢慢变化也习惯了,未曾觉得如何,可现在一提起她的身世,方靖远仔细回想一下,她如今的容貌,还真是不像霍家人,倒更像是金人血统,还依稀有点眼熟。
眼熟方靖远想想自己并没见过多少金国人,尤其是能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那个遭天打雷劈的豫王之外,就是当今大金国的皇帝完颜雍他还真是都忘了这茬,以为是见惯了眼熟,压根没往那位身上联想过。
再想想霍千钧和霍小小的关系,他不由懊恼地拍了一下脑袋。
“这还真有点麻烦了。让人都别急,先看看小小怎么做吧。她是个聪明人,应该不会做傻事的。”
岳璃脑洞没有他那么大,却对霍小小有十足的信心,“小小不是那种见利忘义之人,哪怕现在过得好了,也没忘记以前的日子。那些金人想要收买她,可没那么容易。”
方靖远叹口气,说道“若她只是寻常浣衣院出生的孩子,那自然不会。可她或许还有完颜家的血统”
“呃”岳璃愣住了,再一回想,浣衣院的地位,就有些明了,越发心疼起小小来。当初那些被掳走的大宋女子,成了金人的玩物,被他们欺辱之后,丢弃在浣衣院中,不光要承担繁重的劳务,还要随时被那些人欺辱,那种日子,说是人间地狱亦不为过。
别说小小不知道生父是谁,就算知道,在燕京时,那人也绝不可能认她。
只是如今小小屡立战功,在海州狸的地位仅次于岳璃,加上容貌恢复正常,没了那刺眼的疤痕遮挡,才渐渐入了那些人的眼,想起还有这么一个女儿来。
完颜雍虽因为发妻被完颜亮逼迫投河而死,为纪念她的忠贞而没有再立后,可后宫的妃子一点儿也不少,有名有姓的儿子就有六七个,更不用说那十几个有名或无名的女儿,还大多都是母不详。
算算小小的年纪,那是完颜雍还在完颜亮手下为官,少不得跟那些宗室贵族之流以徽钦二帝和那些被掳的宗室贵女取乐,那些混乱糜烂的日子里,霍青娥和杜三姨等人都曾经有过孩子,大多数的孩子都没能活下来,小小是其中的幸存者,得到了众多妈妈的保护才能艰难长大。
那时对她而言,生父不是她求生的希望,而是彼此的耻辱和噩梦,若是被他知道她的存在,只怕等待她的便是屠刀。
可现在方靖远摸摸自己的脖子,自嘲地笑道“看来还是我这颗人头值钱,完颜雍找不到人领赏金,连这个早就被他忘到九霄云外的孩子也翻了出来啊只是小小可未必能如他所愿,替他来取我的人头领赏呢”
岳璃忧心忡忡地说道“还是让我去看看吧,就算小小没事,那些人这般肆意在城外收买人心,若是哪天你出去时不小心碰上”
“没那严重,我也不是那种毫无防御力的弱鸡啊你们一个个也太小觑我了吧”
方靖远忍不住抗议,自从完颜雍提高了赏金之后,他就被霍千钧和岳璃日夜盯着,除了云台书院和府衙的要务之外,连海州码头和商埠都不让他随意出入了,就怕他一个不小心走出侍卫们的保护圈,中了金国奸细或者那些江湖中人的暗算。
毕竟想要他人头领赏的,已不仅仅是金国人,宋人中的败类和叛徒也不少。曾经有一次就是个老妇人跑来拦轿告状,结果是个带着一身毒物的刺客,看到她身上的竹叶青嗖地蹿出来冲进官轿时,岳璃吓得魂都快没了。
还好方靖远自己早有防护,在轿帘内还装了一层类似纱网卷帘,看似寻常笼纱,实则以极细的铜丝编织而成,类似于防弹衣似的存在,还是他从隐形纱窗得来的灵感制成。有这层防护在,别说一条蛇,就是真有刺客的刀箭都难以攻破。
现在他又忽然灵机一动,“要不咱么也去海清寺我去拜访一下心智大师,他还想把我的实验室都给搬过去,正好也给他找点事儿做,省得成天惦记我的东西还不出力”
岳璃忍不住想扶额,揉揉自己那可怜的脑袋,都快被他给吓裂了,“你就不怕那里早设有埋伏等你去”
方靖远嘻嘻一笑,“怕什么,有你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见岳璃还在迟疑,他方才补充说道“我想过,还是先去清除了那些暗探和刺客吧,不要让小小跟他们接触了,以免另生枝节。”
岳璃一怔“为何你怕小小会变”
方靖远摇摇头,说道“我相信她,也不想用这个去试探和考验她。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她出事霍九郎现在把她当亲妹子一样疼,要是万一有什么事,九郎一定会发疯了。”
岳璃想了想,也只得点头,“好吧,但你得答应,不可亲自涉险,一定要在我身边”
“那当然”方靖远伸手抱住她,下巴搁在了她的肩窝处,“绑在你身上当块牛皮糖,扯都扯不下来的那种,好不好”
“不好被人看见会笑你的”岳璃面上一红,又是无奈又是羞涩,“外面都有人传言,说你惧内,你就不怕丢脸吗”
“怕什么惧内又不是什么坏事,惧内是因为尊重夫人当然,就算三个我绑一起也打不过夫人一只手”方靖远理直气壮地说道“谁要说不惧的,让他来跟我夫人比一比,夫人你最好把这种人牙都打掉,他就知道闲话说不得了”
岳璃被他胡扯得无奈,还是忍不住笑着点头,“你真想去,就去吧”她也同样不想霍小小出事,霍千钧和霍家都帮了他们夫妻许多,若是明知前方有陷阱还放任霍小小去试探,也着实说不过去。
霍小小哪里知道他们竟然已猜到了几分自己的身世,检查了几次身上藏着的暗器和弩针后,才乔装成去上香还愿的小娘子,带着那串佛珠前往海清寺。
她不能不去,如果不去,那些人直接将她的身世捅到霍千钧或是方使君那里,让她如何自处
她几乎无法想象,霍千钧知道她的身世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明明前一天晚上,他还在替她祈求,求流星实现她的愿望,可若是知道了她的身世后,会不会恨不得亲手杀了她呢
刚过七夕,乞巧过后的小娘子们,前来海清寺上香求签算姻缘的也不少,霍小小走在其中,穿着一身粗布衣衫,拎着个小小的竹篮,里面装着了几把香烛,神色略有些拘束,带着几分羞意,和其他的小娘子们一般无二,连带着眉眼都被刻意化得淡了许多,在人群中毫不显眼。
小娘子们拜佛,求签,她也跟着拜佛,求签。
是下下签出入求谋事宜迟,只恐闲愁惹是非。如鸟飞入罗网里,相逢能有几多时
霍小小不由苦笑,若是今日此事不成,飞入罗网,别说相逢几多时,只怕永无再见之日了。
她走到了解签的和尚那里,拿走出了老妇人留给她的佛珠,低眉敛目地说道“我想找这位大师替我解签,还请大师为我指条明路。”
老和尚抬头看了她一眼,招了招手,叫过一个小沙弥,将佛珠递给他,让他带霍小小去观竹院找人。
霍小小摸了把藏在袖中的短匕,神色从容地跟着小沙弥离开。
海清寺本就是依山而建,下面是山门和前殿,大雄宝殿,后殿通往九层浮屠处的人最多,而后还有几条小路通往各处禅院。那些山间禅院,大多是居士们捐款修建的,如此每逢初一十五家眷们前来上香时,就可以在寺里暂住几日,吃吃素斋,修身养性。
先前的不少禅院都毁于战祸之中,方靖远来了之后,干脆统一标准重新修缮,又命人移植了不少观赏的花树奇石造景,分成梅兰竹菊四个分区,摆明是将这里当成景区打造,当然也毫不客气地收了心智不少的税钱。
他可没有尊崇佛道,免罪免税的说法。原来海清寺中敛财的恶僧被他除去,临安派来会拍马的主持也被他原船送返,到心智来时,很是利落地带着官方任命的度牒去府衙拜见方靖远时,就声名了三点,一不包庇罪犯剃度,二不接受信徒投靠田地,三不因佛事免税,佛田收入同样交税。
方靖远这才祝贺他上任海清寺主持,可没想到心智一转眼就要求见识一下方使君的“实验室”。方靖远这才知道,他的名声,在江南传的神乎其神,不光能引得天雷,还能破了道家斩鬼之术,还能通海神,召神龙,撒豆成兵心智对此好奇不已,才特地主动申请前来出任主持,就是为了见识一下他的本事。
没想到自己居然被人传成这样,还能有和尚粉千里迢迢而来,方靖远也着实无奈,只得带他去实验室做了几个实验,可心智又给了他一个意外,这位大和尚居然还会炼丹,看到他做实验的器具,一时手痒跟他研究起了炼丹。
两人就此成了莫逆之交,方靖远就帮他出了些主意,将后山打造成景区,又增加了抽签解签,素斋素宴等项目,甚至还在山门前的广场上定期举办庙会,大有将这里打造成昔日汴京的“大相国寺”一般的存在。
前山热闹如俗世凡尘,后山清幽为佛门净地。
霍小小跟着那小沙弥,从喧闹的前殿一路走到后山净地,这片竹园格外幽静,比其他几处禅院都要冷清,除了风声鸟鸣之外,便是两人的脚步声,一路走来,踩在竹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让她纷乱的心思也渐渐沉了下来。
想想也是可笑,当初在燕京浣衣院那样的地方,朝不保夕,她都能坚强地活下来,现在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自古艰难唯一死,她连死都不怕,一个身世罢了,又有何惧
若是九哥不肯再认她这个妹妹,大不了她再去找那人,同归于尽也罢,终归是了了这段恩怨。
霍小小提着小竹篮,捏着袖中刀,一步步走进观竹院时,几乎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情。
小沙弥打开院门,却留在门外,朝她行了一礼“施主请进”
霍小小刚走进门,就听得院门在身后关闭,她惊了一下,咬咬牙,还是硬着头皮朝禅房走去,走到门前,刚敲了一下门,那房门竟然未曾关严,吱呀一声就应手而开,她看着门里的竹榻上,两个盘膝对坐,正在下棋的人,手里的匕首当啷一下掉在了地上。
“使君”霍小小难以置信地看着方靖远,再看看他对面坐着的本寺主持心智大师,脑中一片混乱,“怎么会是你们”
“那你以为会是谁”方靖远压根不会下围棋,跟心智下棋,纯粹以五子棋的形式在捣乱,好在心智对棋局十分佛系,才能随着他乱来,“怎么见了我,连刀都拿不稳了这可不是我认识的霍小小啊”
霍小小当即跪倒在地上,也不敢捡起匕首,只是生硬地说道“属下收到消息,有金国奸细藏在寺中,方才前来打探,却不想是使君和主持在此,冒犯之处,请使君降罪,属下认罚。”
方靖远将手中棋子扔在了期盼上,轻哼一声“到现在,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棋子落在棋盘上,滴溜溜地转了个圈,滚出了棋盘,跌落在地上,正正好滚到了霍小小的面前,她低头正好看到这枚雪白的棋子,听着那棋子落地的声音并不大,却如同一块巨石砸在了她的心尖。
“属下不懂”
方靖远叹口气,说道“你的脸上伤疤褪去,恢复容貌后,就没照过镜子吗见过完颜雍的可不止我一人,就算大宋见过的人不多,可金国人呢你真以为,看见你这张脸的人,会一点儿也猜不到你的身世”
“我只是不说而已,因为对我们而言,你是霍小小,是霍家的女儿,九郎的妹妹。对那人而言,你不过是一次风流放纵后的产物,根本谈不上什么亲情,真正给予你生命,养育你长大的,才是你的亲人”
“我”
霍小小被他揭开了心事,震撼之余,已扑倒在地上,泣不成声。她一直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哪怕恢复容貌后,她也努力扮丑,刻意地减弱自己容貌上的特点,甚至有时候看到自己越来越像那人时,都恨不得再毁去这张脸。
可她看到霍千钧每每欢喜地看着她脸上的伤疤变浅变淡,渐渐恢复美丽时,比她还要欢喜的模样,看到旁人见到她时不再似从前那般惊恐和厌弃的模样,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自毁。
结果终于还是暴露了身世,不光招来了燕京的人,还被方靖远当面拆穿。
“请使君恕罪,是我欺瞒大家,只是我本来想自己解决这件事,本不想惊动使君和岳将军”
“呵呵,是啊,不惊动我们,自己来杀了那个金国来使,你以为便无人知道你的身世了”方靖远摇摇头,说道“他们能来第一次,就能来第二次第三次。只要拿捏着你的把柄,就一定不会放弃你这枚棋子哪怕当初你根本是他们的弃子,现在看到你到我身边如此近的地方,怎么可能放弃借你之手要我的人头的机会啊”
“使君恕罪,小小绝不敢冒犯使君,”霍小小大惊,急忙说道“便是我自己死了,也绝不会伤害使君一分一毫使君若是不信,我”
她的视线刚落在地上的匕首上,伸手一把拿起来就朝自己心口戳去,刀尖尚未刺入衣衫,就听“叮”的一声,一枚棋子正好打在匕首上,震得她手一麻,匕首脱手摔落在地上。
“善哉善哉,这位女施主又何必心急,使君既然肯说出来,自是相信你不会如此做,你若是自伤其身,才是误了使君好意啊”
出手的正是心智大师,依然端坐在榻上,只是手中的棋子已然不见,慈眉善目地看着霍小小,接着说道“老衲观你是否极泰来之相,若能解脱此心,日后必然大有作为,还请女施主三思而行”
霍小小呆呆地看着他,忽地苦笑一声,泪如雨下。
“否极泰来,我先前抽到的就是下下签,我从来就没敢信过自己的命。可为什么老天爷就是不肯放过我我一次次想摆脱,他偏偏要如此捉弄我”
“咳咳”方靖远白了心智一眼,本以为说说佛偈算个命能解开霍小小的心结,可没想到这可怜的孩子竟如此倒霉,百里挑一的下下签都抽中了,只得他出面说道“不信命就对了。你想想,如果一个人一出生命运就早已注定,那是不是就可以躺着什么都不做,等着命中注定的富贵贫贱从天上掉下来当初霍姨若是认命,就不会有你。你若是认命,又怎会有现在”
“命运越是捉弄你,你就越是不能认命,随它摆布,才会越过越糟。”
“你的命运,本就该由你自己掌握,就如同你今日带刀而来,想要杀了那个企图要挟和摆布你的人,那为什么不能好好告诉我们,相信真正关心你的亲人,和我们一起去面对和解决问题,而不是屈从于命运,甚至不惜为此而送命”
“你可曾想过,若是今日我没来,你杀人未果,甚至赔上了自己的性命,让霍九郎知道了,又会如何”
“他会愧疚一生,没能照顾好你,让霍姨白发人送黑发人,这般亲者痛,仇者快的结局,难道就是你的命吗这样的命,你还肯认”
“我不认”霍小小闭了闭眼,只要想象一下,若是自己跟那金国来的密探同归于尽后,霍千钧会如何的悲痛伤心,霍家的“爹娘”会如何难过,她的一颗心就揪痛起来,“我不会认命,可是”
她睁开双眼,饱含着泪水的眼眸隐约有几分浅浅的蓝色光泽,让方靖远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之时,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也不是娘的孩子当初我骗了她,后来又骗了你们我对不起霍家爹娘,也对不起九哥”
“咣啷”门口传来一声重击,霍千钧一头撞在门上,撞开了房门,却连自己被撞红的额头都来不及摸一下,就冲向了跪在地上的霍小小,“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