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说一遍你敢说你不是霍家的孩子”
霍千钧几乎一把抓着霍小小的衣襟将她从地上揪了起来, 如同抓只小兔子一样拎到自己面前,狠狠地瞪着她,“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骗青姨, 为什么要骗我骗我们你说说啊”
“九郎”方靖远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愤怒的模样, 急忙上前阻拦, 免得他下手太狠,还没问出话就先把霍小小给勒死了,“九郎你先放手, 你这样抓着她让她怎么说话啊”
霍千钧双目赤红, 被他拉开手,仍是气得浑身发抖, “好,我就听听,听你这个骗子, 还能怎么说说你骗了青姨, 冒充她的女儿, 想进我们霍家干什么啊你说啊说啊”
霍小小从他进门开始, 已然变得面如死灰, 满眼绝望之色, 再听到他如此质问, 更是潸然泪下。
“对不起, 是我骗了青姨, 骗了你们可我我从未想过伤害你们任何人”
“我和小小都是浣衣院出生的,我们出生时, 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只是小小有娘护着, 我没有我连我娘是谁都不知道我也想象小小一样有人疼, 有人照顾可在那种地方,姨姨们自己活着都很难,更何况我们这些孩子。”
“有一次小小被掌院的人欺负了,打得半死丢了出去。我偷偷溜出去想把她找回来,可她那时已经断气了。我怕青姨伤心,就换上了她的衣服,划烂了自己的脸,让青姨以为我是小小”
“我骗了青姨,也骗了你们你们要杀要剐我听凭处置”
霍小小跪在他面前,闭上了双眼,微微仰起脖子,露出修长的颈项,一串泪珠沿着她的下颌滚落下去,跌落在地面上。
“你”霍千钧死死地盯着她,手握成了拳头,终究还是没有拔刀或是挥拳相向,只是后退了两步,一脚踹在了门板上,“你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霍小小猛然睁开眼,望着他,“九哥你你不想要我了吗”
霍千钧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要的是我妹妹霍小小,你是吗”看到她眼中的痛苦和绝望之色,他同样心痛,可被欺骗的痛苦,压过了一切。
“可你对我那么好”霍小小声音颤抖着,反反复复地说着两人之间的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九哥,你说过会把我当亲妹子的。你帮我出头,还替我擦药,你说我的伤疤好了以后,是最漂亮的妹妹九哥,你说你的心愿是让我实现心愿你都不算了吗”
“不算”霍千钧看了眼她的脸,昔日丑陋可怖的疤痕消褪后,她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因为金人血统的缘故,高鼻深目,比寻常女子更美艳几分,平日见惯了尚不觉如何,此时见她哭得这般凄楚,如梨花带雨,不显狼狈,反而更有种凄丽的美感,他用力别过头去,硬邦邦地说道“我宁可你是那个丑女孩,是霍小小,而不是现在这个”
霍小小闻言,从地上抓起刀就朝自己脸上划过去,然而手却被霍千钧一把抓住,用力地抢走了她的匕首,狠狠地抓着她的手将她朝外拖去。
“我跟你说过,我不想再看见你你走,别以为你再哭再划烂自己的脸我就会原谅你你要死就自己死到外面去,不要脏了这里的地方”
“滚”
他用力将霍小小推出了禅院的院门,然后不等她回过神来就关上了大门,将她那张满是泪水的面容彻底封闭在门外。而他自己也像是耗尽全身力气,重重靠在门板上,咬着牙,双目赤红地看着手里的那把匕首。
那是他送给霍小小的,当年他在武学第一次考试合格时,老爹奖励给他的七星匕,虽说没有削铁如泥那么厉害,但也是他一直珍惜的心爱之物。若不是看到霍小小刚进霍家时胆小怯懦,怕她被自家那些个心思多的庶妹堂妹们给欺负了,他也舍不得送给她。
他亲眼看着这个妹妹,从一只小鹌鹑般胆小怯懦灰扑扑不起眼的模样,到勇敢站出来参军参考,从燕京到临安,再到海州,一步步蜕变成如今充满自信而美丽的模样,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现在走出去有多受人喜欢。这半年来光是找他试探询问想提亲的人,都被他给打走了好几十人。
这样捧着哄着怕吓着她的妹妹,现在突然告诉他,竟然都是假的真正的霍小小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而她是个父母不详的金国女子霍千钧一口咬在了自己的舌尖上,满口的血腥气,似乎转移了痛楚,才能让自己的心里好过一点点,不至于在赶走她的时候,连自己胸口都跟着空了一块,像是被生生挖去了一块肉。
方靖远见状也有些无奈,他一直知道霍千钧很是疼惜照顾这个妹妹,而霍小小在人前依然很低调,哪怕每次出任务时她都能做得又快又好,让人能感觉到她的飞快进步和不同寻常之处,可只要一安静下来,同处一室时,她总是会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被人注意到她脸上的伤疤。
如今她脸上的伤疤已经消失,可心里的伤痕,却永远都无法消弭。
偏偏,隔着国仇家恨,他还无法说什么。
“九郎,就算当初她骗了青姨和你们,也是为了生存或许青姨也并非完全不知,但她能接受,你为何不能毕竟现在的霍小小,是她,她并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霍家和我们的事啊”
霍千钧猛地抬起头来,望着他说道“那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来找她,要说出她的身世她若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那是谁来找她她的生父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方靖远无语地看着他,素来粗心大大咧咧的霍九郎,竟然也会有这么敏感的时候,可见他对霍小小,真的不一样。
“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几分哼”霍千钧恨恨地咬着牙说道“那种地方,能去的无非是金国贵族那些禽兽,不过是去发泄算什么生父若不是看到小小的脸好了,还会来认她”
方靖远顺着他的话说道“可你现在把她赶走了,她若是不认那边,该去哪里”
“去哪里也不能认贼作父”霍千钧梗着脖子嘴硬,可是手下却不由自主地抖了抖,一不小心被匕首划了道口子,鲜血直流。
方靖远叹口气,说道“她一个小娘子,身上没钱,若是一个人流落在外也不知会不会被人拐了去。”
“那丑丫头谁会要”
霍千钧习惯性地骂了一句,可脑海中忽地出现刚才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丑吗这般让人心疼引人痴迷的模样,怕不正是那些禽兽最喜欢的吧
他猛然一转身,拉开了院门,朝门外望去。
门外的风吹竹林,发出簌簌的声音,小径幽深,却空无一人。
霍千钧不由气结,一口气堵在胸口,竟有些害怕起来,大步朝外走去,连手上的伤口还在滴血都顾不得。
“小小霍小小”
他连喊了几声,却无人回应,顿时有些慌乱起来,“霍小小你出来,小小”
方靖远一把拉住他的手,皱起眉来,“你受伤了,还在流血呢,先包扎一下”
“不行”霍千钧挣脱他的手,“我得先找到小小,免得她被人骗走了。”
方靖远呵了一声,道“刚才不是你把人赶走的吗既然都赶走了,还怕她被别人骗吗别说被骗,就算被卖被人杀了,又与你何干她又不是真的霍小小,不是你妹妹”
他的话字字如刀,扎心无比,堵得霍千钧直想吐血。
“我也没说错”霍千钧跟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彻底蔫了,“可外面那么乱就算就算她不是我妹妹,我也不希望她出事啊”
“哦,我还以为,你说过再不想见她,就压根不想管她的死活了。反正她是金国人。”方靖远又扎了一刀,正中红心,“你赶她走,真是不想见她了,还是怕我把她当成金国奸细给抓起来处置了”
“啊我不是我没有”霍千钧心虚地回避他的眼神,气哼哼地说道“走就走了,她那么厉害,谁能骗得了她呢说不定说不定她骗别人还差不多,就跟骗了我们一样”
说着说着,他又朝外走去,“我得去看看,她别再去骗了海州狸的人”
“呵呵不放心就直说,嘴硬有用吗”方靖远摇摇头,对着他的背影说道“她的生父,可能是金国目前最大的那位哦”
霍千钧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转过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说是谁”
方靖远叹口气,说道“就目前看来,我认得的认里,最像的莫过于他。只是小小生得更漂亮一些更何况,除了那人,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找小小”
霍千钧满脑子乱糟糟的,无数想要吐槽又说不出的话,纠结成球,险些撑爆了他的脑袋。
“你是说,那些找她来说身世的人,是想利用她对付海州”
“嗯,”方靖远摸摸自己的脖子,“估计还想顺便要了我的人头。”
“岂有此理那人呢”霍千钧气得火冒三丈,“我去找他们算账”
“不用你去了,你还是先去包扎一下手上的伤口,别弄得到处都是血。”好容易转移了他的关注点,方靖远接着说道“阿璃扮做小小的模样去了那边,应该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你且放心,不会让他们有机会去找小小的。”
“我是怕他们来找你的麻烦,才不管不管她呢”霍千钧按住手上的伤口,转身朝外跑去,“既然你没事,那我去包扎伤口”
他匆匆朝外跑去,方靖远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好心地提醒了一声,“前院的知客僧那就有伤药,别跑远了失血过多啊”
“不用你管”霍千钧头也不回地离开,心急如焚,压根没看到方靖远在背后摇头。
只是此刻的方靖远也没想到,那些人是没机会去找霍小小,可霍小小还是找上了他们。
看到霍千钧绝情地关上禅院大门,将她关在门外,彻底斩断了他们之前那因欺骗而存在的脆弱关联时,霍小小简直觉得天都要塌了,她本想不顾一切地留下,可看到霍千钧那般悲愤的模样,她又却步了。
她想起当初霍千钧险些死于完颜廷刀下,从徐州更是九死一生才逃回来,他的无数同伴都死在金人刀下,还有他的家人,青姨那些国仇家恨,就连开朗如他,一提起金人来都会恨得咬牙切齿。
他说过,绝不会放过那些金狗。
而她是其中一员。
就算强留下,只会让他越来越恨她,想起她的欺骗和伤害,最终会彻底磨灭了他在她心目中的记忆。
原本他那些怜惜和宠爱,就是给霍小小,而不是无名无姓的她。
失去了霍小小这个身份,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叫什么,是什么人,存在于这世上还有何意义
她想抱住自己,在这个盛夏七月的阳光下,她却冷得浑身发抖,如坠冰窟,仿佛回到小时候的那个夜晚,看到那个小小的尸体后,她狠心地照着她的样子,划破了自己的脸,换上了她的衣服,将她埋葬后,顶替了她的身份。
那时她也如今日般怕得要死,可再怕,还有一线希望,只要不被认出来,她就可以成为小小,得到青姨和那些姨姨们的照顾和爱护,而不是一个什么都没有随时会死在垃圾堆里的小奴隶。
可现在,她仿佛被扒光了所有的掩饰,赤条条地袒露在那个最在意的人面前,让他看到自己不堪的过去和无解的身世。
她无法辩驳,也无从辩驳。出生,本就是她的原罪。若她不是那人的女儿,而是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金人的女儿,或许她还有机会留下。可她这张脸留在这里,只会带来更多的灾难。
在海州狸这些年,她不光学了易容化妆、搜集打探情报,读书识字,轻功武功,用药急救等等,还每天都跟着读大宋朝闻报,时常在方靖远身边负责保护他的同时,也耳濡目染地知道不少朝廷的规矩。
痛定思痛,冷静下来,她再想想方靖远先前说过的话,若是被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留在海州和霍家,就只会给方靖远和霍千钧带来麻烦。哪怕他不肯认她这个妹妹,她还是会记住青姨和霍家对她的恩情,不能因为自己贪恋那些温情,而害了他们一家人。
她本就是性格极为坚韧之人,片刻的脆弱过后,便清醒过来,果断离开了观竹院,去寻找真正找她联系的人。
岳璃教给她们寻踪觅迹和安排布围设伏的种种技巧,学的最快最好的就是霍小小,先前因为自己的彷徨和患得患失而忽略的很多细节,现在尽数浮现在脑中,让她不禁后悔自己这次的冒失和莽撞。
明明她也曾负责过盯梢布防,尤其是近期想要完颜雍那万金重赏的人层出不穷,海州外松内紧,那些外来人都被盯得死死的,她怎么就会以为,那个游方和尚派人接触她的时候,岳璃会不知道呢
换了她,知道以后会怎样
霍小小咬了咬下唇,回想了一下见到方靖远前后的情形,连此刻离开都无人阻拦,是根本不在意,还是故意给她留下的一条生路一瞬间,她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脚下已越走越快,朝着与观竹院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那是寒梅院。
方靖远让人在山北种植了大片的梅树和梨树,交错种植,四时花开,成为一道胜景,香客游人慕名而来,借住此处的香油钱远比观竹院贵的多。
她早该想到,来人若是地位低了,根本不会这般相邀,若是地位和身份高贵,只会找全寺最好的地方“清修”,又怎会是观竹院。那是方靖远特地让人引开她,给她一个坦白的机会。
可那个真正的金人面前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了一个霍小小
她终于想明白之时,不由面色变得煞白,几乎顾不得周围是否还有埋伏或暗探,一路小跑着朝寒梅院冲去。
一路上,她撕烂了裙子,扯掉了衣袖,破破烂烂地扎起来,却再无拘束妨碍,可以跑得飞快。哪怕看到拦在面前的是扈三娘时,她也毫无畏惧地冲上前去。
“小小,你不要乱来,快回去”扈三娘平日里最照顾她,可此时此刻看着她的眼神也格外的复杂,“我不想跟你动手”
“三娘,对不起了”霍小小做出想要抱住她的姿势,可手中的银针趁她不备刺入她腰间,扈三娘浑身一麻,僵硬地立在原地,被霍小小抱起小心地放在旁边的梅树下,让她靠着梅树坐下。“最多小半个时辰就能解开对不起你们对我的大恩大德,小小以后一定会报答你们的”
她冲着扈三娘磕了个头,转身冲进寒梅院。
岳璃已杀了五六个侍卫,正在跟一个金国高手厮杀,而一个鹰鼻隼目的锦袍男子正站在禅房门口,色厉内荏地冲着她喝道“两国交兵尚不斩来使,你若是杀了我,陛下定会发兵屠了海州替我报仇”
“你算什么来使我呸”岳璃因扮做霍小小的时候不便带着自己的招牌武器,所以只在衣裙内藏了把软剑,饶是如此,也斩杀了好几个侍卫,就剩下这一个亦是狼狈不堪地只剩下招架之力。
“有本事你拿出出使的关文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鬼主意我告诉你,霍小小是我的手下,就凭你们这些废物,休想从我手里把人抢走”
霍小小鼻子一酸,看着岳璃的背影默默地说了声对不起,朝着地上扔出一枚,那还是方靖远给她们这些狸娘特地配发的,就是为了便于她们在任务失败时脱身,对他来说,什么任务都没保住性命要紧。可她这还是第一次用,就用在了岳璃的身上。
趁着岳璃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她冲到了那人身边,用金国语低声说道“想活命就跟我走”那人一惊,也跟着回了一句,便任由她拉着逃走,连看都没看一眼被自己抛下的侍卫。
等其他人冲进来时,岳璃拦下了她们,指着地上的几具尸体,说道“都在这里了,还有一个活口,都带回去。”
扈三娘跟在最后,有些汗颜地低声对她说道“回将军,是我一时不慎,中了小小的暗算,才让她进来”
岳璃挥挥手,低声说道“你自己知道就行,此事不宜宣扬。自今日起就说小小为国捐躯,跟那个金狗同归于尽了。”
扈三娘先是一怔,然后会意地点点头,“是,属下明白了霍小小发现此间藏有金国奸细,搜捕之时,不幸中伏,与那个金狗同归于尽。我等迟来一步,未能救下她将军,还需要给她立个衣冠冢吗”
岳璃望向北方,那边是霍小小离开的方向,沉沉地点了点头。
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必然无法回头。
过去的霍小小,今日彻底消失。
只是她没想到,回去跟方靖远一说,方靖远却露出更为古怪的神色,告诉她霍小小的真正身份,岳璃不禁愕然,终于明白她为何会那般决绝地离去。谁能想得到,昔日燕京浣衣院无父无母的小小孤儿,竟然有胆子自毁容貌冒充已经死去的霍小小,若不是他们费尽心思替她治好了脸上的伤疤,或许这个身份会一直隐瞒下去。
难怪霍小小一直说,她的心愿,是今生今世都无法实现的。
“小小她不会对九郎”
“应该是。”方靖远有些沉痛地点点头,说道“九郎还在找她。霍小小的衣冠冢要立,而她不知以后会如何。”
岳璃微微蹙起眉来,说道“她虽然算计了三娘,却又不曾伤她。救走那人,或许是想回燕京认父她的胆子真是不小海州的防御她知道不少,要不要都做变更”
“肯定的。”方靖远叹了口气,说道“不论她如何打算,既然我们知道她去了哪里,一定得做出调整。不论她的身世和那人是否接纳她,我们都该走下一步了。”
“北伐的时间,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