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于金国人自编自导自演的那场“寻夫”大戏, 方靖远都不用安排海州狸的人去控评控谣,就有不少当日跟来看热闹的百姓回去将这事传开了。
本身解试发榜的热度就是本月内最火的话题,再加上贡院失火、孝妇寻夫、天降“遗孀”等几场大戏演下来, 让整个淮东和山东的百姓,简直都快忘了眼下正是宋金交战期, 山东那边刚打退了徒单习烈, 淮东也击退了徐州的金兵, 正面大战场上的决战是结束了, 可那些零零星星的战斗却一日都未曾停歇过,双方各出杀招, 无论是针对方靖远的刺杀还是海州军斥候出去打探情报时的遭遇战,都难免有伤亡。
而那些“”未遂的考生, 除了两个谎报信息而坑死自己的, 其他人包括亲友已遇难的考生都决定返回故乡,一则是辟谣,让家乡的人知道他们还活着,而海州的解试也并未为难他们;二则是去拉人,劝一些当地有名望的士绅和读书人投奔海州。
完颜雍要拉拢的人, 方靖远同样也要拉拢, 两国之间的战争, 拼得国力当中,不光要看双方的兵甲武器,粮草军饷,还要看长期的人才储备和后勤力量。尤其是在这个时代,人才同样重要。
张榜之日, 恰逢中秋, 方靖远让人张榜的同时, 也将前十名的考卷誊抄本张贴在贡院的外墙上,以示公允。
这次参加考试并完成全场试卷的约莫有五千来人,方靖远按照解试的比例,录取了一百零八人,然后又分了个副榜出来,上面有九十二人,一共两百个名额。其中正榜有名的考生,成为正式的贡举生,可参加明年在临安的春闱会试。而副榜的则可以入府学和云台书院读书,相当于预备生。
除此之外,方靖远还公布了一张招聘告示,列明了目前京东路的各州府内,各官衙和地方的缺员名单。这些地方要么还在宋金两方的拉锯战区,要么刚刚收复,尚未安排人手,或是只有个州官或知府,下面的县衙却无人打理,或者是个光杆司令总之缺员之多,本来他也报给了临安朝廷,有些缺额户部安排了人过来,最抢手的莫过于海州,可其他地区的,就很难有人主动请缨。
像朱熹这样,本来是监察解试,最后居然肯留下来挑起府学和京东路学政的担子,已是少之又少。毕竟那些拉锯战区里的文官武将折损率都很高,敢来的都是真正视死如归的汉子。
既然临安那边没法安排这么多人过来任职,方靖远在给赵昚写了奏折获得批准后,就将一些低等阶的文官和衙门里的吏员职位公开招聘,并且保证他们以后若是还想参加解试都没问题,甚至品行优良政绩卓著者他还可以保荐直接去参加临安的锁厅试和会试。
哪怕考生们有留意到这正榜上只有寥寥几个海州和沂州以外的考生,看到了张贴出来的试卷也无话可说。方靖远甚至允许考生有疑问去申请翻查试卷,最大限度地保证考试的公开公正性。而那些来自各地的考生,在看到考题时就知道自己弱了不止一筹,他们可没有云台书院和齐鲁书院那些贡举生在考前突击模拟训练的经验,对方靖远的出题方式也不是十分适应,所以看到自己现在的成绩,倒也没什么疑问。
现在他们更感兴趣的,是旁边的招聘公告。
毕竟以会试的难度,就算是他们这些上了正榜的考生,能一次就考上进士的,也不过十分之一。更何况大家都很清楚,朝廷取仕的标准,跟海州还有些区别,他们在这里能考出好成绩,但去了临安就未必符合那些考官的要求。
倒不如实在一点,先找份差事干着,既能够熟悉官场的规则和政策,还能够领着俸禄继续学习等着参加下一科解试或会试。
这样想的人还不少,很快就报满了名,等着三日后的下一次考试和面试。
方靖远甚至还让人将府衙到县衙的政务都列了出来,编撰了一本施政指南,从大宋律例到日常办公行文诰书等要求,事无大小,都逐条列举,并佐以案例,免得这些新手上任后任意行事,影响到他对整个京东路的管理。
虽说他以前没做过这种“大官”,可统筹规划和理科生惯用的化繁为简式表格,再有辛弃疾和朱熹这等大佬帮忙把关竟也将这本手册编得十分规整,哪怕是个只读过四书五经的学生,拿到这份指南,只要不拍脑瓜乱放三把火,都能稳稳当当地经营好一县之地。
结果方靖远看到不光是副榜和落榜的考生报考京东路的“公务员”,就连正榜上的那些贡举生,竟也有不少报名的,一时间不知该夸他们胆大呢,还是该表扬自己治理有方,让这些学生如此信赖。
好在这次整个京东路缺员着实不少,尤其是山东和淮东地区,一些原本已经归附大宋的县城,被徒单习烈和完颜允中一通杀伐之下,竟出了不少空缺。有的是县衙上下都以身殉国了,也有的干脆投降或弃城而逃。
尤其是后者,在金国占领区内简直比比皆是,那些县衙的大小官吏和城中的士绅商户,早就已经习惯了随风倒。宋军来攻就降宋,金兵来战就降金,膝下黄金都揣到了自己兜里,只要能赚钱,对他们而言,上面是宋还是金根本不重要。
只是这一次他们碰到了硬骨头,徒单习烈和完颜允中为了让轻骑快速突袭和扫荡农田,根本不接受那些人的投降,在他们看来,已经背叛过一次的人,只有杀了才能保证他们不会再次背叛。
这两年海州经营下来,收入也翻了几倍,方靖远就干脆拿出钱来,准备开始向各地派遣官员,让他们重新修复县城的城墙,招募民兵,安抚难民,以免造成更大的灾害和瘟疫。
毕竟这些地方历年来都是洪水泛滥之地,如今又因为饥荒战乱死了不少人,难免会滋生病菌,方靖远可是很清楚的记得,无论是现在的金兵,还是后来的大元铁骑,都曾经用草原上病死的马和羊投放到水源处,以此作为攻城手段,可以说是最早的细菌战。
故此他在施政指南中,首要提出的就是水利。利用好周边的水系,既可以防洪抗旱,还可以作为护城河之用,而水源更是一地的重中之重,眼下已到了秋收之季,等收成过后,就得抓紧开始城防和水利施工,否则等到冬日上冻,既不好干活也容易引来金兵偷袭,事倍而功半。
这次的公务员考试大多是客观题,无需长篇大论,只用了一日就考试完毕,然后就是漫长的面试时间。
方靖远虽然十分不耐烦这种面试环节,却也知道自己不能不去,好在县级以下的吏员都由各县令自行选派,他只需要根据考生成绩先选出县令来,再让他们自己选人便可。
结果呈上来考生名单中,竟有两人是正榜前十名的人物,连他都吓了一跳,这等人才,不去临安考考会试,似乎有些可惜了。
面试之时,他便忍不住对这两人提出了疑问。
“以二位之才,为何不先去临安会试,待取中进士后,再行派官,也可以申请回来任职。那样二位的选择岂不是更多一些”
那两人一人叫王鹏飞,一人叫穆英良,俱是淮东人士,王家祖居沭阳,而穆英良则是海州本地人,都是云台书院的学生,在书院中就见过方靖远好几次,如今面试也不紧张,从容中愈发显露出几分少年书生的意气来。
穆英良先上前说道“使君先前不是说,即便应聘在京东路挂职为官,也可以参加明年的春闱和锁厅试,学生不才,希望能够为家乡做些事之余,也能从政务中领悟人情道理,正如使君所言,知行合一,格物致知,方能明理。”
王鹏飞则点点头,惜字如金地说道“我同穆兄想法相同,愿为使君驱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方靖远和朱熹对视一眼,见他也微微颔首,终于点头答应下来,“既是如此,你们便随朱博士负责推行学校教育,务必使各州县官学及社学都重新启动,使民有所学,教化民心,亦是刻不容缓啊”
穆英良有些失望,正想开口申请个更艰苦更难的工作,却被王鹏飞扯了一把。
王鹏飞拦住他之后,便向两位主考行了一礼,说道“使君所言极是,京东路十一州府,已被金人占领三十余年,眼下的寻常百姓自出生以来,只知有金,不知有宋,唯有推行教化,令民心归附,才能真正将鞑虏之辈逐出中原。”
“明白就好。”方靖远对他刮目相看,如此通透之人,无论在哪里为官,日后都定有一番作为,“你们也要有个心理准备,如今京东路很多州县尚陷于敌手,就算已归附大宋的,其府学县学俱已荒废多年,重建着实不易,要辛苦你们了。”
两人立刻惶恐地行礼,“学生愚钝,还要请使君多多指教。”
等这两人退下后,朱熹也不禁赞许地说道“这两人都是可造之材,使君如此安排,正好可以增加他们的历练,让他们更通晓民生之事,对以后的会试殿试,亦不无裨益啊”
方靖远笑道“我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他们跟着你,才是受益匪浅呢只是此事要辛苦朱兄,我会命人带兵一路护送朱兄,必不会陷朱兄于危险之中。”
朱熹反倒摇头说道“眼下战事频繁,使君不必担心我等,还是先收复徐州和青州等地要紧。”
方靖远转头朝徐州方向看了一眼,叹息一声,“徐州目前还有泗州和楚州盯着,我若是去插手,反倒会影响到他们的计划。至于青州和莱州密州等地,的确到了收回来的时间了。”
“就看辛使君和霍九郎,今年冬天能不能收复山东半岛,稳住齐鲁之地,北伐稳矣。”
方靖远这次派官,并不似南宋朝廷那般实行祖籍避讳制,尤其是对山东和淮东两地宋金拉锯之地,更是看重原籍考生。
这些考生对本地的情况更了解,也更愿意为家乡出力,拯救家人和同乡脱离金国苛政,故而工作热情和积极性更高。
他们也很清楚,现在就算方靖远录取了他们,在家乡未曾真正脱离金国管制之前,他们就算去了临安,也未必能通过户部审核进入会试名单,更不用说考中进士得以重任。倒不如留在家乡,若能早日促使家乡回归大宋管制,那么复兴之功,远胜于一个普通的进士。将来无论是晋升还是参加锁厅试推荐,都会有更好的前途。
于是光是山东一地,去参加解试的近千名考生,最后都拿到了方靖远亲笔签署的公文,准备去沂州拜会辛弃疾,等他来安排他们未来三年的工作。
而在出发之前,方靖远先把这些准备外派的官吏,统统都送去海州军营里“军训”了一回。
看到他们练得站都快站不住了,方靖远还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们,“眼下你们要去的,都是饱经战火之地,随时都会有战火再起。所以必须要锻炼好身体,方能保住性命。虽然本官会派人保护你们,但你们也务必要记住,危难之时,先要自救,士兵们要迎敌作战,你们若是连自救的本事都没,跑路都跟不上,那岂不是成了累赘若是连这点训练的苦都吃不了的,也不必再去赴任,免得拖累他人。”
被累得半死的预备官吏们,闻言俱是一震,想到先前那些被金兵破城而殉职的官吏,再苦再累,也得咬着牙忍下去。
方靖远不光让他们跟着军训,还让人教他们如何组织和训练民兵,让百姓们农忙时耕作,农闲时操练,增强自我保护能力,胜过去依赖别人。
等他们真正出发之时,方靖远带着海州府的官员和一些百姓将他们送出城外十里,就有不少考生泪洒当场,吟诗作赋者,更是不下百余人。
方靖远都让人一一记录下来,回去便让书局刊印发行,如此真情实感的诗词,便是最好不过的宣传册子。
等这群人浩浩荡荡地在海州军护送下抵达沂州时,辛弃疾已经收到了快马传书,请了齐鲁书院的一众老师同来为这些学子接风洗尘,使得城中百姓无不神往。
哪怕才经历了一次金兵的扫荡,他们死里逃生之后,愈发对大宋归心,如今见到自己家乡的考生荣归故里,更是奔走相告,认亲的认亲,投靠的投靠,都想跟着他们回乡举事。
而徒单习烈重伤之后,被霍小小带人护送回济南府,就一直陷入昏迷之中。
而霍小小则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他,丝毫不怕苦怕累怕脏,让那些原本还对她心存怀疑的亲兵都十分感动,毕竟这位只要回燕京之后,得皇帝册封,便是板上钉钉的金枝玉叶,却愿意为了自家将军如此辛苦操劳,如何能不让人感动。
只是眼看着济南府的大夫都已经请来看了个遍,也没能止住徒单习烈的伤势恶化,那打中后背之处,铁弹炸开,几乎半个肩膀都被伤得血肉模糊,更不用说先前被那疯马甩得两条腿都折了,整个人昏迷不醒,完全不能自理。
霍小小眼看他气息越来越弱,只得找了他的副将和亲兵们一起商量,“再这样下去,只怕保不住将军的性命。你们若是愿意信我,便同我一起护送将军去燕京求治。将军立功无数,想必父皇一定会让宫中太医为将军治疗”
徒单习烈的副将名叫阿剌木,原本得了徒单的密令,负责监视霍小小的一举一动,可自从她救了徒单习烈回来后,根本足不出户,一心照顾徒单,细致周到之处,连那些大夫都佩服不已。
阿剌木左思右想,如今徒单习烈命在旦夕,也只能回京求救,而霍小小的身份在此,又曾与徒单习烈这般亲密接触,就不知回去后皇帝会不会准了徒单习烈先前求赐婚之事,若是当真如此,也就不必再多顾忌,先救人要紧。
“公主既是有令,我等自当遵从。只是末将还肩负守城重责,就请公主护送将军回京。”
霍小小憔悴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线笑容,“不必客气。将军与我亦有救命之恩,我做这些小事不足挂齿。还望诸位能为将军守住济南,莫要再中了宋军的诱敌之计。”
阿剌木连连应是,别说徒单习烈在沂州几乎将六千精骑尽数折了进去,就算人马仍在,在经历了辛弃疾和霍千钧强弩和火器的双重打击下,他们已如惊弓之鸟,别说主动出击,能死守不失就不错了。
如此一般安排之后,霍小小终于放下心来,带着徒单习烈的五百亲兵,让人备好了马车,在上面厚厚地铺垫了数床被褥,确保不会因为马车颠簸而加重伤势之后,终于浩浩荡荡地北上。
临行之际,她回望南方时,还忍不住猜测,霍千钧如今是不是已带人去收复山东半岛的其他州县,他如今已经是大宋的一员干将,而她却已不是昔日的霍小小,不知自此以后,她还有没有回来的机会。
她心思真惆怅伤怀之际,徒单习烈却发出一声,艰难地睁开眼来,满目怒火地瞪向她,完全不似一个陷入昏迷多日不醒的垂死之人。
只是任他如何努力,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若是眼神能杀人的话,他早已将霍小小千刀万剐,可如今却只能死死地盯着她,看她一脸悲悲戚戚地“照顾”着自己,简直恨入骨髓。
霍小小却不紧不慢地用块打湿的帕子轻轻的擦去他额角因怒火而冒出的冷汗,慢悠悠地说道“将军不必担心,我们这是北上回燕京,等到了燕京,我便奏请父皇,让御医为你医治,一定会让你早日好起来的。”
徒单习烈的喉咙蠕动了几下却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霍小小看着他这般愤怒仇恨的眼神,反倒笑了,“将军请安心,我一定会亲手好好照顾你的。毕竟,你先前上书给父皇,想做我的驸马。你如此美意,我如何能辜负于你呢”
她的口气越是甜美温和,徒单习烈就越是觉得浑身发毛,他每次醒来,身边都只有这个女人,眼睁睁地看着她用一根古怪的银针刺入自己的咽喉和膝盖,让他口不能言,腿不能动,像个活死人一般被她摆布。等她“玩够”之后,又会让他陷入昏迷之中,哪怕能感觉到自己的副将和大夫来看过,却只能听着他们被这个小娘子玩弄于股掌之间,搞得他欲生欲死。
可他如今毫无办法,更不知她为何要留下他的性命,送他回燕京治疗,就不怕他治好之后,就要了她的命吗难不成她以为回去后肯下嫁给他,他就能忘记她加诸于他身上的所有痛苦和耻辱
霍小小像是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心思,轻笑道“将军是怕我反悔吗我这些不解带地伺候将军,将军的亲卫有目共睹,便是到了燕京,父皇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也不会嫌弃你的伤残。”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他的下半身,无比温柔地用指尖从他腰间一直划到膝盖上,“你看,我想着将军有我照顾,反正也不用动手动脚,这些部位,我索性就帮你一起废了。以后你的衣食起居,都会有我亲手照顾。我一定,会将你照顾的妥妥当当。”
“以后就算将军不行了,我也会禀明父皇,收养和有皇族血统的孩子,替你统领徒单一族,定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替你完成你以前从未想过的大业,其实驸马的孩子,只要跟我姓了完颜,也未必不能问鼎帝位,你说是不是”
“就不知将军听了,是不是十分开心,十分欣慰呢”
徒单习烈眼前一黑,这个被她描述得无比“美好”的未来,对他而言,简直是个最可怕不过的噩梦。
在马车停下的时候,霍小小的纤手滑过他的腰间,他眼前一黑,再次陷入昏迷之前,甚至看到一道绿光闪过,似乎就是从自己头顶冒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