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打心眼里觉得他这弟弟不靠谱, 吴修齐没问没吴朋义,转而看向了张幼双。
“唐舜梅什么唐舜梅什么话本”
没等张幼双开口,吴修齐又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下来说。”
刚好走了这么久, 张幼双也累了,没跟甲方爸爸客气, 拽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呃其实这个事情是这样的”
“大致就是这么回事了。”
斟酌着言语, 张幼双以一种十分含蓄的态度,默默地在吴修齐心上丢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甲方爸爸整个人看上去都不好了, 足足怔了半天,下意识地又摸了把拇指上的玉扳指, “你们真把唐舜梅给请回来了”
吴朋义冷笑“就算请回来了,你也不信不是么”
吴修齐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叹了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吴修齐放弃了争辩,“你们先把合同拿给我看看。”
吴朋义有点儿老大不乐意地把合同递了过去。
吴修齐接过去坐了回去,慢慢看。
看得尤为仔细,一时间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到这莎莎的动静。
半晌,吴修齐这才合上合同, 看了眼吴朋义“你拟的”
这合同条条道道, 逻辑十分清晰严密,该顾忌的边边角角几乎都顾忌到了, 严整得令甲方爸爸都十分诧异。
像是压根不信吴朋义能拟出这种合同出来
然而,非但拟出来了,这合同文书的对象还是大名鼎鼎的唐舜梅
还是他前几天都没请到唐舜梅
吴朋义刚刚被他冤枉了, 这个时候压根没心情搭理他, 张幼双看到甲方爸爸深吸了一口气, 复又吐出一口气。
“你们把话本的稿子给我看一眼。”
张幼双在小包里翻了翻递了过去, 这是她自己做的挎包方便出门。
吴修齐看话本的时候,说实话张幼双还是有点儿紧张的,心里砰砰直跳,不知道专业人士审稿会给出个什么建议。
又是半晌,甲方爸爸搁下了话本,从纸页中露出了那张俊朗的脸。
不过这张脸如今却不像从前那般沉稳。
“这是你写的”吴爸爸十分惊讶地看着她。
张幼双“呃、是。”
刚开始把自己写的东西拿到三次元,她还略有点儿羞耻,如今几乎已经算得上无欲无求了。
“你竟还会写话本。”吴修齐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
后半句话却没说出口。
还写得这般引人入胜。
妓女这个对象,几乎是被文人墨客都写尽了,但像镜花水月这样的却几乎是市面上从未有人尝试过的题材
妓女从一个被审视的客体,成了主体
在这个故事里,他好像也变成了女主角薛纨,与她同喜同悲,甚至为她每一次勾搭到恩客改善自己现在的生活,而感到若有若无的兴奋
吴修齐难得有点儿窘迫和尴尬。
认认真真看了眼面前的少年女郎,尤其在吴朋义的脸上停留得时间最久。
吴修齐默默阖眼。
他本以为这回又不过是友乐拉着张幼双一起瞎胡闹,张幼双也是个不着调的性子。
然而这俩人瞎胡闹竟然写出来这么漂亮的本子,请来了唐舜梅,拟出了这般成熟的合同。
吴修齐的目光趋于严肃。
这也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又要调整对张幼双和吴朋义的认知了。
“这篇话本,友乐给了你多少钱”甲方爸爸冷不防地蹙眉问。
张幼双懵“10两银子“
10两银子
吴修齐几乎要倒吸一口冷气了。
在他看来这10两银子远不值这本子的价值
他和张幼双合作久了,却没想到她竟还会写话本,写得这么好。
吴修齐“分成呢”
“呃三七分”
三七分这倒还算合理。
吴修齐心中思忖。那些个好本子如今都在宝晋堂手上,张幼双是他合作多年的对象了,这么多年下来,便是时文这块儿也从当年的5两银子涨到了8两。
而这回书坊若想要与宝晋堂竞争,还得靠张幼双。
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哪怕他们兄弟与张幼双合作了十年,对彼此的脾性也摸清楚了七八分,但这事儿上还是不能含糊,得以利诱之多加拉拢,难保哪天宝晋堂就出高价把张幼双给挖过去了。
这10两银子像什么话
于是,心里默默再次调高了对张幼双认知的吴修齐定了定心神,转头吩咐身边儿的小厮道“你去再包5两银子过来给娘子。”
这5两买的不单单是镜花水月这个本子,更是他们伊洛书坊的善意和诚意。
15两
张幼双睁大了眼,被这突如其来的丰厚的报酬给砸晕了。
然而吴修齐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淡淡“友乐不懂事,娘子这本子值得这个价。”
大佬这轻描淡写这一句话,瞬间就让张幼双脸“蹭”地红了
虽然知道大佬或许存着点儿拉拢的用意,但张幼双还是有点儿嘚瑟得飘飘然。
银子拿过来,严肃正直,堪比面对过年亲戚塞红包的虚伪的姿态,扭扭捏捏推拒了两三回之后,张幼双万分“沉痛”地收了下来,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毕竟有钱不赚是傻逼,既然他觉得她值这个价,她替资本家省什么钱呢
收下银子,一转头张幼双就对上了吴朋义幽怨的小目光。
张幼双差点儿当着甲方爸爸的面,幸灾乐祸地喷了。
差点儿忘了吴少年已经被家里掐断零花钱来源好几个月了。
张幼双递了个眼神亲哥啊。
吴朋义回了个“别说了,都是泪”的幽怨的目光。
回到家后,精神奕奕的张幼双先是给那位不知名的巨巨写了一封信,把玉佩还了回去,诚恳地表达了自己的谢意。
唐舜梅这么快痛快地就答应了合作,估计也是给了这位巨巨面子。
做完这一切,张幼双再度翻出了自己的小日记本兼记账本,对这段日子做个梳理和总结。
一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累积,我的小金库又丰厚了不少,嗯,除却这段时间的日常花销,大概是2079两。
这边拿到的镜花水月的稿费约有15两,还不带刊行之后的分成,加起来约有2094两可以先拿出80两在书院附近盘个大点儿的房子,这样张猫猫以后上下学也方便。
二除了金钱上的收获,我还结识了唐触触这是一条十分重要的人脉唐舜梅他在整个大梁都享有盛名,我可以和唐舜梅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打入这个圈子里。
写到这儿,张幼双笔尖一顿,叹了口气。
虽说五年科举三年模拟在坊间甚是受欢迎,给她带来了一笔固定的,价值不菲的收入来源,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五三的流行基本只限于吴越两县及其附近的地区,影响十分有限。
而镜花水月才刚刚刊行。
还有一件比较蛋疼的事儿,那就是“”先生的名气其实不能给现实生活中的她带来什么好处要是让人知道“”先生其实是个姑娘,那她估计她的时文事业也差不多就走到尽头了。
她也总不能靠“”这个马甲,蒙头盖面一辈子,这和她当初的目标简直相去甚远
想继续向上升级,果然还是得利用好人脉。
要是一边能利用和镜花水月,现实生活中同时积累名声和威望,等到站到足够高了,再抖落出这个马甲,给自己的名望添砖加瓦或许会好得多。
还有要重拾起她作老师的本职这件事儿
张幼双惆怅地叹了口气。
她如今的身份和地位与那些越县的文人巨巨们简直相差甚远,人家指不定都不知道有她张幼双这号人物的存在。
要是有个办法能先打入越县文化人内部就好了,到时候,再想方设法打入江南文化人内部,最后成功撬动整个大梁。
古代虽然有女夫子、女先生,可这一般都是教人家姑娘的家庭教师,要不就是年纪大了,不必那么顾忌男女大防
思来想去,张幼双还是决定先搞好话本事业,走一步算一。
至于接下来的目标。
还是继续努力赚钱,一个是给自己攒够养老金,一个是为猫猫攒够娶媳妇儿的钱。
猫猫以后要真考上进士,用钱的地方绝对不少,毕竟大梁官员的俸禄还是非常低的。
之后的目标督促猫猫考上童生,然后再是秀才,再是举人,再是进士
不管怎么说,这次行动还是收获满满的
对了,她还要专门感谢一下那位不知名巨巨的帮助
下课没多久,俞峻就去了知味楼。
照日子来算,今天该是“观复”联系他的时候。
来到书橱前,那白皙的,唯有畸形的手指,刚翻开四书析疑,掂了掂便觉察出来了不对劲。
比以往沉不少,翻开一看就被书页间的一样物什吸引了注意。
这竟然是个锦囊。
俞峻目光定定地落在这锦囊上,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掌顿了顿,而后,加快了速度,将这锦囊拆开了。
这里面装的竟然是他那方私印和一块墨锭。
触手温润,一看就不是凡品。
五指攥紧了这块墨锭,俞峻眉心飞快地跳动了一下。
袖中的手不自觉一动,等回过神来后,就已经以衣袖遮掩,攥着这块墨锭,快步回到了春晖楼内。
等回到了春晖楼里,看着掌心里这块墨锭,他心里竟然像瓦釜黄钟齐鸣,炸得他脑子里嗡地一声。
他这是作何
眉头不自觉地拧了起来。
又不是做贼或是什么私相授受
私相授受
陶汝衡从休憩的内室中转了出来,一眼就看到俞峻坐在桌前,半合着眼,眉头微皱,摩挲着茶杯,若有所思。
俞峻内心触动,面上却是不显山露水。
“危甫。”陶汝衡笑道,“你在想些什么”
俞峻睁开眼沉声反问说“你在想些什么”
陶汝衡哈哈一笑,走到他身边,拿了张椅子坐下,“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件事,若是聘请那位张娘子来书院教书,是可行还是不可行”
俞峻不置可否。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俞峻能和陶汝衡混在一起,说明两个人从骨子里都是颇为相似的,至少都不是那等古板僵化的道学家。
倒不如说这两人更像是汉儒,不喜空谈心性,也不喜放诞诗社酒社,徒夸名士风流,有宋明文人的风骨,也有先秦的遗风。
陶汝衡换了个姿势,忽然察觉面前的男人似乎有些不在状态。
白皙修长的手指紧攥着一块儿长方形的墨锭,指腹摩挲着冰冷的墨锭,在砚台上轻轻旋开。黑与白交映出惊心动魄之色,动作之细致犹如在抚摸爱人的身躯。
“你要请她来书院教书,那得做好准备。”俞峻拎起茶壶,将陶汝衡面前的茶杯注满了水,望着杯中上下浮沉的茶叶,淡淡道,“请她来教书不容易。”
倒不是指张幼双那儿不容易,而是各方面都不容易,学院的夫子会怎么看,学院的学生会怎么看,学院那些学生的父母长辈又会如何去看
陶汝衡闻言,沉默了片刻,也叹了口气,锤了锤大腿道“所以我这是在争取你的意见。”
这一瞬间,俞峻的眼前蓦然浮现出知味楼前的那一眼。
眉梢轻轻拧了拧,黑的瞳仁,白的眼白,交映成砚台上那惊心动魄的颜色。
而那桃花下的一瞥,竟然与傍晚那一团,照亮夜路的灯笼光所重合了。
其实这两人他都未曾仔细看过,脑子里只有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这世上有不少博涉经传的女子。他其实并不赞同请一个女子来书院教书,不过就他和那位张娘子寥寥的接触来看,能培养出衍儿这么个少年,这位张娘子是有真才实学的。
如果她愿意,难道真要因为女人的身份抹杀她的才学
他外放的时候曾经见过一肩扛起家庭重任,比男人还能干的村妇,也见过不少矗立于风雨中的贞节牌坊,惨白如骨骸,令他或生理或心理微感不适。
他抬眼看过去的时候,风雨中那就像是一座座埋葬了女人的墓碑,以伊之性命,全其世人眼中所谓贞洁大义。
如果是他俞峻唇线抿直了些,如果他是个女人。
他绝不愿意生前如泥胎木偶,而死后被人歌颂铭记。
天性之体,本是活泼;鸢飞鱼跃,便是此体
人之一生,不论男女,都该当如此。各从所好,各聘所长,各遂其生,各获所愿。
默了半晌,俞峻道“如果她愿意,我会尽量帮她。”
陶汝衡松了口气,忍不住笑起来“哈有你这么一句话我就放心了。等文会的时候,我再好好问问那位张娘子的意见罢。”
“已经六月了。”俞峻忽然垂下眼,不带感情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是啊六月了。”陶汝衡叹道,““怎么突然这么想”
俞峻的目光投向窗边那一盆焦边的杜鹃上“好久未曾下雨了。”
天太热了,这墨锭握在掌心竟然也如同握住了一块烙铁,滚烫的血液在体内跳动,心脏在体内鼓噪不休。
窗外老桃已经谢了,叶片被热浪吹拂,发出一阵轻微的、颤抖的、暧昧的声音。
热气扑面而来,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好像在寻求着清凉,寻求着解脱。
这天气亟需一场暴雨。
张幼双这边忙活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张衍也在九皋书院初步安定了下来。
九皋书院内。
张衍刚在门前站定了,远远地就看到个白衣青年走了过来。
青年一袭白衫,端得是温润如玉,乌发墨鬓,修眉细眼,走起路来如袖摆如雪浪轻波。
这青年名叫孟敬仲,是明道斋的斋长,他眉目舒缓,如清荷出水,亭亭净植。
看到张衍,莞尔道“想必小相公就是张衍了。”
孟敬仲忍不住多看了眼面前这少年。
他也看了那篇子曰庶矣,这篇工炼又锋锐的文章,可算是在九皋书院扬名了。就连孟敬仲也不由看得热血沸腾,不过和那洋洋洒洒的文风不一样,面前的少年却是生了个玉人一般的模样,有些清冷,皮肤很白。
眼睫纤长,鼻子尤挺。
孟敬仲眉心一跳,脑子里忽地掠过了个堪衬大逆不道的念头。
怎么和俞先生生得有点儿相似。难不成这师徒之间的缘分也是天定的
说起来他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俞先生这么重视一位学生
打住打住,孟敬仲瞬间冷汗如雨,告诫自己不能再想。
眼见张衍抬手行了一礼,孟敬仲定了定心神,笑道“我是明道斋的斋长,俞先生事务繁忙,着我来照顾你。”
“我叫孟敬仲,大家都唤我孟师兄。”
张衍从善如流道“孟师兄。”
孟敬仲笑着应了下来,先是带着张衍去找了个仆役,让他帮忙把张衍的床褥带去铺好。
又从头带他看了书院门楼、余坪,平日里上课的数间讲堂,细细地讲了书院的学规。
最后,孟敬仲起身去桌上拿了朱子大全里的一册,让张衍先看着,自己则去食堂打饭。
正看得入神间,孟敬仲带了饭回来,张衍听得动静,忙搁下书去迎他。
一顿饭吃下来,张衍帮孟敬仲收拾好了,两人才一人各坐一个凳子念书,写着明日要抽查的功课本子。
与此同时,九皋书院的大门前,又来两个陌生的面孔。
一个身材偏瘦弱,样貌普通,眉眼书卷的男子,仰头看了眼这九皋书院的大门,心里赞了一声。
当真不愧是这十里八乡最著名的书院,不知这回文会又能选送几个少年俊才呢。
身旁的同伴眼里也似有感慨之色“这九皋书院,想来也只有隔壁吴县的萃英书院能与之相比了吧”
那书卷男子,也叫做徐廉静,微微颔首,“这吴越二县,也就当数这九皋、萃英这两家。”
不过徐廉静内心默默补充了一句。
前年萃英书院收了山长的女儿作学生的事儿传出来之后,不少读书人耻与和女子同窗念书。自那之后,报考萃英书院的学生就少了。
定了定心神,徐廉静微微一笑道“咱们是来替文会选人的,走吧。”
待会儿还得去拜访唐舜梅呢。
一想到唐舜梅,唐九疑,徐廉静心中就忍不住微微叹口气。
所谓文会,其实是这江南省历年来一项传统了。
每三年一次,称之为江南文会,由浙江布政使郑与龄牵头举办,似乎也秉承着帮上面抡才的意思。
所谓天下文气在江南,江南文会汇聚了江南省各地的名士俊才,实乃天下士林一大盛会。
至于徐廉静就是过来替江南文会挑人的。
至于唐九疑,这位大梁国手,大梁当之无愧的狂士,风流的代名词,与这江南文会关系也是十分密切,各地文会都以能请动这位风雅的唐九疑为荣。
这个晚上张衍上床睡了,孟敬仲还对着蜡烛念书,少见的刻苦,令张衍都微感诧异。
仰面躺在枕头上,张衍看着雪白的墙壁上摇曳的烛影,心中不禁漫上了一种格外充实的感觉。
明天就是他在书院的第一天了,不知道娘在家里怎么样,有没有熬夜赶稿。
他一定要好好念书,将来考个状元,才不辜负娘这一番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