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如注。
马蹄踏破长街淤积的雨水, 水花飞溅。
街上的百姓们面露诧异之色,目光纷纷跟随着这几匹远去的快马。
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据说今年这乡试出了舞弊大案。”
“今科解元之名名不副实,实乃暗通关节谋来的”
“杨大人震怒呢”
几匹快马声势赫赫地赶到了考生们下榻的旅店。
马上大大小小的官员,并未下马, 为首一人骑在马上, 傲然高喊道“己卯科乡试解元,越县张衍可在”
旅店里几扇窗子纷纷打开。众人或站在窗边, 或拥在门口看。
不下马, 这已然是傲慢至极
明道斋众少年听到动静走了出来,见之, 咬牙切齿, 紧紧攥住了拳。
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各异的目光,面露愤恨之色。
这意味深长的、复杂的目光, 让明道斋众人犹如受辱, 明明是他们自己实打实考的怎和作弊扯上了关系
听到动静, 张幼双蹭地一声站了起来。
这当中, 当属孟敬仲最为煎熬,他多年落榜,一朝好不容易高中经魁, 却又闹出舞弊这种事,寻常人怕是早已昏厥了。
但孟敬仲除却面色苍白了些, 表现得却依然镇静, 有条不紊地拱手与那几个官员相谈,间或安慰身边的师弟们。
张衍闻言快步走了过去,不卑不亢道“张衍在此。”
为首的那人未停, 只扫了他一眼, 继续对着名录唱道“己卯科乡试第四名亚元, 王希礼可在”
“己卯科乡试第四十一名,祝保才可在”
对着名录,一一唱下来。
那官员又道“越县张氏张幼双可在”
深知这回是避不开了,知道即将面对什么侯,张幼双神思十分清醒,冷静地一步站在了众人面前,迎着对方的视线,一字一顿地说“民女在此。”
王希礼浑身发冷,面色发青,他性子最傲,这些官员番作态无疑是奇耻大辱。此时,一只手却搭在了他肩膀上,王希礼回头一望见是祝保才,一时怔忪。
饶是张幼双做好了准备,在衙门里看到薛鼎的时候,还是不由一怔。
“是你”
竟然真的是薛鼎
那光鲜亮丽,眉目还算硬朗的男人不是薛鼎又是谁
而看到她,薛鼎面上竟然没有露出任何诧异之色,反倒是拱拱手对坐在首位的杨逅道“大人,人都来齐了,不如开始吧。”
其游刃有余的态度,倒是掌握了主动权。看向张幼双等人的时候,嘴角甚至还噙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简直像是把“我捣鬼”这三个大字写在了脑门上
张幼双心里一沉。
除却薛鼎之外,她还看到了另一个熟人,却是越县的知县赵敏博。
张幼双“赵大人”
赵敏博很轻地笑了一下,神色有点儿苦。
至于坐在那首位的,年约五十上下的男人,就是这次乡试的主考官杨逅了。
他生得瘦削,嘴角法令纹偏深,双眼却有神,似乎有看透人心的威严。
“怎么”杨逅略感意外的问,“你们认识”
张幼双当然知道,现在这种情况,空口无凭的事最好不要立刻就说。免得被人反咬了一口。
张幼双冷静了下来,先是行了一礼,审慎地说“曾有过一面之缘。”
这从容不迫,不卑不亢的表现倒是引得杨逅多看了一眼。
当然也只是一眼,随即就将目光投向了张衍和一个陌生的,神色灰败的中年男人身上。
问那中年男人,“他,你可认得”
那中年男人面色灰白,神情颓然,看了一眼张衍,就迅速避开了视线。
“认得,这是张衍,”闭闭眼,复又加上了一句,“曾向我贿买过考题。”
祝保才,王希礼几人差点儿没冲上去。
祝保才怒道“你说什么”
杨逅不悦地加重了语气“肃静”
接着又问“那其他人呢。”
中年男人“都、都曾向我买过”
王希礼差点儿就给气笑了,“我未曾见过你,又如何买通你”
张幼双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地问“说买过你可有证据”
此时她也已经推测出来了,这个中年男人就是那个被查出舞弊的李房考李贤。
张幼双要证据,李贤眼里露出了抹微不可察的慌乱“证据、证据。”
张幼双看在眼底,继续追击“签字呢文书呢”
中年男人拔高了嗓音“舞弊这种事,当然不可能留下文书”
王希礼“你我之间,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们”
张幼双依然沉静“是受了别人支使对吗”
话音刚落,大堂里忽然响起两道嗓音。
这个李贤浑身一僵,“你说什么”
“张娘子这是何意”薛鼎忽然问。
张幼双瞥了薛鼎一眼“是受了他支使对吗”
她这话就差明示了,果不其然,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怎么地,薛鼎果然恼怒了,振振有词道“张娘子何故攀咬于我”
还攀咬张幼双差点儿也给气笑了,脑瓜子一阵突突的。
好在杨逅并没有阻拦她,反倒还鼓励她继续说。
“你继续说。”
张幼双努力冷静下来,“我与这薛鼎曾有一面之缘”
她属于越生气就越冷静的体质,做了几个深呼吸之后,脑子十分清醒,倒了核桃车子般地啪啪回怼。
便将上回相亲的事都说了出来。
“我与那薛郎君因为此事生了嫌隙,当时越县花椒楼的诸位食客都可于我作证。”
杨逅问薛鼎“她说的可是真的。”
薛鼎冷笑道“确有此事,不过这事又能证明什么”
“不过一面之缘,素日里无冤无仇的,即便闹得不欢而散,我何至于费心劳力做到这一步”
“还望大人明察”
张幼双紧追不放,希望尽量能打乱对方的步调“当时考第二场的时候,我曾见过你的身影。”
可她还是低估了这位的无耻程度薛鼎大言不惭“或许是认错了也未可知。”
张幼双静静地看着他“郎君不是考生,家中也并无亲眷应举吧。”
薛鼎的家庭情况,在此之前媒婆就跟她介绍过了。
薛鼎显然是早有准备“自然是来走亲访友的。”
“那贡院呢”
薛鼎断然道“难得盛景来看看又有何妨”
“可郎君方才却说是认错人了”
薛鼎霎时间变了脸色
张幼双转过身,面向了杨逅“大人,民女以为有没有认错,找来当时的考生认认便知。不过在此之前,民女还有个提议。”
杨逅道“你说。”
张幼双吐出一口气“还请大人重新出题让我这些学生们再考一次这是最简单不过的法子”
“我相信,我门下的学生们哪怕再考一次,也依然能中”
杨逅闻言点了点头“我确有此意。”
事到如今也唯有如此了。她虽然很想让薛鼎付出代价,但在这种证据不充分的情况下,她就算嘴炮也没有任何用处,最好的处理方式还是先洗刷冤屈。
明道斋的少年们俱都沉默了下来,纵有不满,到底也明白为今之计只有如此,便都行了一礼谢过了杨逅。
只是这回若考得不好呢若发挥失常呢难不成还真坐实了舞弊的说法
还有这好不容易考来的名次难道就这样作罢了吗
既定了下来,杨逅便吩咐考官再去拿卷子。
他转向张幼双道是“既如此,娘子先回吧,等考完了,本官看过了,再另行通知。”
张幼双这个时候也是心烦意乱的,她很想要再申辩几句,可对上杨逅的视线,张张嘴,又闭上了。
深刻地察觉到了一股无力感。
这种地方,嘴炮是不管用的,哪怕她在越县扬名了也还不够,没有实权,哪怕知道这是薛鼎在暗中捣鬼,她也只能疲于应对。
朝张衍他们露出了个鼓励的笑,张幼双脑子一团浆糊地退了下去。
她想,她这个时候笑得肯定很难看。真是的,还不如不笑呢。
衙门的门槛很高,她刚跨过一只脚,再往前却没能走动。
因为有一双手在门前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鼻尖萦绕着熟悉的风雪气息,张幼双猛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看清来人,眼睛里忽然就热了。
这熟悉的气息非但不显得冷冽,但是令人倍感温暖与安心。
一道冷淡的嗓音,在大堂内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地响起。
“杨期生,这么多年不见,你恁的威风。”
俞峻终于去而复返。
俞峻他来得匆忙。
屋外秋雨不绝,马上这一路奔波,他未曾打伞,浑身被雨水淋得湿透了。
半垂着的眼睫,有晶莹的雨滴滚落,顺着高挺的鼻梁,一直落入衣襟前。
乌发散乱,如玉的肌肤上都好似朦胧着些淡淡的水汽。
青色的衣摆一路上飞溅了不少泥点子。整个人仿佛是从水里和泥里捞出来的。
但哪怕狼狈如此,双眸也依然清冽如刃,两泓如镜般明而冷的秋水,此时宛如氤氲着寒重的夜雾。
依然是凛凛敛敛,如琨玉秋霜
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男人手上提着的那一把剑
这是一把足有一米高的,形貌古朴的汉剑
此时此刻剑身也正往下滴落着雨珠,水汽浸润了剑鞘,剑身两面分别饰以蛟龙与凤凰纹,剑柄饰以北斗七星。
在这道人影闯入大堂时,大堂内众多官员面上纷纷露出惊愕、不悦之色。
“何人在此”
“他怎么进来的”
在俞峻踏入衙门的那一瞬,杨逅却是如遭雷击,他目光里盈满了这一道峻拔的身影。
这道身影他曾在朝堂上见过无数次。
沉静的,有古拙之风。
而此时,他提着古剑,一袭青衫伟岸,冷峻的轮廓上秋雨纵横,目色平静以至于漠然。
“俞、俞危甫”杨逅终于无法自制,扶着椅把手站起身,失声低呼了一句
大堂内,这不懂的,不认的,自然是一脸茫然。
而张衍等人却是眼睛一亮,却像是看到了主心骨一样,齐齐喊道“俞先生”
俞、俞危甫
“是你”杨逅错愕地往前快走了几步,“竟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此地”
“你、你”
俞峻嗓音平静“自是为我的学生和妻子而来。”
“什、什么”满座皆惊。
杨逅愕然“学生他们是你的学生”
明道斋的学生们也都怔住了,张衍、王希礼等人也目露茫然之色。
学生他们懂,但是妻子又是什么俞先生什么时候有妻子了先生不是万年旷男吗还有这杨主考竟和俞先生是认识的吗为什么一看到先生竟变了脸色
眼下的俞峻与他们印象之中的全然不同。他们印象中的俞先生虽冷峻,却处事沉稳淡然,低调。如今的俞先生,眼风竟直直地扫过了杨逅,似是并未将这乡试的主考官视作什么要紧人物。
在看到俞峻的那一瞬间,张幼双脑子里一片空白,难得有点儿茫然有点儿傻傻地盯着俞峻看。
在众人目光之下,俞峻静静走到了李贤面前,淋了雨的眼神清冽肃杀。
“李贤是么”目色浑无波动。
“我这些学生到底作没作弊,你最好便当着这尚方宝剑的面,好好说道说道。”
这个时候,终于有官员认了出来俞峻手上拿着的是什么东西,竟是仓惶奔出了座位,跪倒在了地上。
“这、这是尚方宝剑”
一时间,大堂内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
张幼双更懵了,尚方宝剑是她所想的电视剧里常出现的那个尚方宝剑吗
尚方宝剑,俞危甫。
两相结合,两者的信息就变得格外明确了。
地方官除却进京述职,鲜少见过俞峻真容,但此刻,众官员俱都认了出来,面前这男人就是从前的俞尚书。
王希礼愕然看了过去。
俞峻不是那个户部尚书俞峻吗
俞峻和俞先生是什么关系,先生不是名唤俞吉吗
在得知这舞弊的流言之后,俞峻就已然下定了决心。
男人静静地伫立,好似经久不变的磐石。
俞峻知晓今日此举太过于高调,与他平日里的行事风格不符。
他为人向来低调,只求脚踏实地尽自己分内之事,绝不做那以权压人的勾当。
那是因为他从前不过孤家寡人,然而如今,却有了愿意守护的东西。
他的目光从张幼双、张衍、王希礼等人身上一一掠过。
他注视着杨逅,以不轻不重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我俞危甫的妻子与学生,还犯不着作那请托贿买,交通嘱托之事。”
曲蜷的指尖动了动,一滴冷雨渗入衣袍,凉意沁人。
高调吗
在他爱慕张幼双,决心将张衍视作自己亲子那一日起,便早已做好了准备。
张衍他总有一日都要迈入官场,这也决定了他既为人父,不论如何都将避不开这些旧人旧事,不过早晚而已。
他虽不才,但尚遗留了许多政治财产。做父亲的理应为儿女奉献,做老师的,也理应为学生着想。
他会先替他扫平障碍,他的肩膀,供张衍来踩,好确保他能踩着他的累积,走得高,走得远。
俞峻面色冷沉,承认他与张衍的关系,承认他就是俞危甫,不过是早晚的事,只是正好择在了这一天
他未尝不知梁武帝心意,褫夺了他的官职,却未收去那尚方宝剑。
他也未尝不知如今那位圣上的心意,他与这位陛下一同长大,视他为亲兄弟。
持剑的手分毫未动,深黑的眸子平静稳定如山。
今日他高调地站在这儿,就是为了向全天下宣告,向那位远在京城的圣上宣告。
张衍,是他俞危甫的儿子。
张幼双是他的妻。
俞峻的出现几乎是立刻就让局势扭转了过去。
张幼双懵逼地眨眨眼,喉口干涩,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突然从未这么鲜明地意识到过,自己面前站着的是真正的,正二品的朝廷命官,这身肃杀冷冽的气势,这才是真正的封疆大吏。
这时候,她甚至还有闲心去留意薛鼎,果不其然薛鼎也是懵了。
这不是上次花椒楼那个俞危甫又是什么
“你、你怎会在此”杨逅错愕道,“我不知这是你妻子,这当中定有误会。”
俞峻一出现,倒衬得这桩案子也成了不甚打紧的事儿了。
因为这是俞危甫,这天下谁都有可能舞弊贪污,但唯有俞危甫不会。
最重要的是
杨逅定了定心神,叹了口气“陛下这些日子一直念叨着你。”
“还有先皇先皇临去之前,一直喊着你的名字。”压低了嗓音,“道是,危甫爱我嘱了陛下,一定要将你召回宫来。”
“陛下若是知道了你今日在此,定然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了。”
俞峻婉言谢绝“你言重了,某不过一介罪臣。今日这番,不过是解我学生妻子之危。”
哦对,对。
学生妻子
杨逅“这是你的学生妻子”
他皱起眉,长叹了一声,“既是你的学生妻子,我信他们绝无作弊的理由。陛下定然也是信的。”
俞峻眉梢很轻地皱了一下,望向那李贤说“先皇赐我尚方宝剑,我今日在此地斩了你都不会有人过问。”
“既如此你还不愿说真话吗”
俞峻的嗓音很是平静,但在这隐约流露的威压之下,李贤浑身一个哆嗦,双腿一软,却是瘫倒了在地上,吓得竟是一时间什么都招了。
薛鼎面色大变,吓得面色如土,想要过去拦,舌根却好像僵住了。
“我、我说,他们并未向我买过考题。”
“只是,只是我贿卖考题的事,被那边那个姓薛的人发现了,他威逼利诱,叫我陷害张解元几人”
秋雨淅淅沥沥,连绵未绝。
这件事竟就这么解决了。这次回到旅店,明道斋众人心里纵有疑惑,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个个面面相觑,哑然不敢吭声。
众目睽睽之下,俞峻朝张幼双点头示意,又看向了如遭雷击的张衍。
“你随我出来一趟。”
张衍抬起头,茫然得像只无措的猫儿“哦、哦好。”
张幼双脑子里也是嗡嗡嗡的,傻乎乎地就点头同意了,任由俞峻把猫猫给带了出去。
站在廊下,望着屋檐下的雨帘。
俞峻沉默了一瞬“我与你母亲”
“先生。”张衍悚然一惊,眼里流露出了几许惊恐之意,下意识地出言打断了。
俞峻皱起眉,阖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我爱慕你母亲。”
张衍“”
秋雨不同于春雨夏雨,是柔和的,鲜少打雷的。
但这个时候张衍却觉得俞先生正在自己脑袋上打雷。
还是天雷滚滚。
爱慕我母亲
先生爱慕我母亲
哪怕他之前的确有意撮合过娘亲与俞先生,可那不是不了了之了吗
他也不是不明事理之辈,既然两方都没什么反应,便也默认是失败了,不再主动提起,那现在这算是怎么回事
俞峻此时也难得觉得尴尬,只好捺下心头的不自在,有些别扭地别开了视线,继续说道“从此之后,你便是我的亲子。”
张衍从最初的惊愕之中,慢慢回过神来。
所以说娘亲和俞先生他俩是一直在骗他不成
哪怕他和俞先生没有血缘作为联系,作为俞先生的学生,他身上也打上了他的印记。
这是一种超越血缘之间的关系,他的思想,他的行为处事,将无不带有俞峻的影子,或许这将伴随他这一生。
俞峻轻轻蹙眉,又松开,深深地看了张衍一眼,“你可曾听过我的声名”
张衍回神“先生声名,天下士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俞峻默了一瞬,“你祖父与你叔叔去得早,我俞家祖孙几代都是这个脾性,愿以身为剑,剑斩不公不正,澄清天下。”
“从前,我也想要做那把利剑,可惜未曾得偿所愿。”
张衍无比专注地听了,忽然就明白了俞峻此言何意。
这是“继承”。
听到这儿,已无需多余的言语,张衍慎重地弯腰躬身行了一礼,抬起眼道“请先生受学生一拜”
“不,请爹爹,受孩儿一拜。”
俞峻立在那儿,与张衍对视,浑身不由微微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