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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道(“你能想到,有朝一日,我...)
    又是夜里, 陆明音正借着灯光看书,一人从窗前走过,敲了一下窗子。

    “陆秋风, 今日李若灵宝自回来之后就不说话,你可知道她发生了何事”

    陆明音摇了摇头, 对着站在外面的薛洗月说“问过几次, 她呆呆坐着也不肯说,我问崔教授身边仆从,崔教授和元帅也未斥责于她。”

    可好端端一个人从前面回来就一声不吭,只呆坐着,又如何能让人安心

    陆明音放下手中的书, 对薛洗月道“我为这为她留了个甘瓜,你我一同送去吧。”

    薛洗月笑着说“你昨日连背了四章孟子一字不错才换来的甘瓜,就舍得这么给出去”

    昨日早上崔教授使人带了十个甘瓜,奖给将四章孟子一字不错之人, 秋部总共只有四人得了, 其中就有陆明音。

    薛洗月算学学得好, 背书却差了些, 这种事她只有眼睁睁看着的份儿,只能心里暗暗盼着什么时候伍夫子也能考上一场, 给考得好的也来一点小奖励。

    说来也奇怪,如甘瓜这等不算名贵的时令水果,还在家时, 哪怕洗净切好放在面前, 薛洗月都未必吃两口, 如今到了学中,看见别人赢去的甘瓜, 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定然美味至极。

    掌上甘瓜转了一圈儿,陆明音笑着说

    “总是要给人吃的,给我这三餐暴食之人,还不如给饿了半日肚子的。”

    说着,她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发簪将长发轻轻一挽,才一手举着灯,一手拿着甘瓜走出了房门。

    这才见薛洗月的手上端着一碟胡饼。

    见陆明音挑了下眉,薛洗月笑吟吟地说道“我好歹是个助教,求大厨娘帮忙留两个胡饼还是能做的。”

    “啧。”

    李若灵宝此时并不在房中,院子一角单独做了兔笼、羊圈,她坐在一旁木墩上,一根草喂兔,一根草喂羊。

    在她身旁的木墩上,郑兰娘身上裹着件袍子也弯腰捡了草喂羊。

    薛洗月轻声道“没想到郑春部如今也会关心旁人。”

    郑兰娘轻轻咬了下嘴唇。

    薛洗月被她牵累入了上阳宫,她一直心中有愧,却有不知该如何弥补,看看静默不语的李若灵宝,她也小声说道“我本就是来看轻玉的。”

    轻玉是小羊的名字,因它通体雪白,跑起来还一蹦一跳,便被叫“轻玉”,有只白兔也是通体雪白,极受小娘子们喜爱,也有了个名字是“团雪”。

    薛洗月与郑家之事,一众小娘子们也都知道了,之前大家排挤郑氏女也有此因。

    陆明音也是最近才对郑兰娘有所改观,她晃了晃手中灯,道

    “郑春部来喂羊,我们来喂人,也算是同路。”

    说完,她在李若灵宝另一侧坐下了。

    李若灵宝还是不言不语,捡起一根草叶沿着兔笼缝隙递进去,看着小兔的三瓣嘴动啊动。

    陆明音将甘瓜放到她面前,说道“不管你在想什么,饭总是要吃的。”

    又是胡饼又是甘瓜,陆明音看见李若灵宝的手边放着几块用帕子包了的粟糖,转头看了郑兰娘一眼,郑兰娘一直只歪头看着羊。

    薛洗月也看见了那糖,将糖拿起来,一并放在了盘中,又对李若灵宝说道

    “明日还要去替元帅写信,若是没了力气可怎么办”

    听见“元帅”二字,李若灵宝的手顿了顿。

    她慢慢转过头,看向薛洗月,月光如水,照得她脸面如覆霜,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

    “薛助教,你曾替元帅做过事,你可曾想过,自己在做的是何事”

    这话听着令人心惊,薛洗月摸了一把兔笼,看着李若灵宝的脸,轻声道“不过是些该做之事,到如今,北疆便是我等出路,不管是做了什么,听了什么,又或者见了什么,你都得藏在心里。”

    “不。”李若灵宝摇了摇头,“我并非是被所做之事吓到我确实被我所做之事吓到,却并非是你所以为那般。”

    借着月光,少女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的手指比旁人要粗些,因为她从小练字就是悬腕坠石,在墙上以水练字,外祖生前说过,她的手比寻常考中的进士还要稳。

    可也就是这样的一双手,今日却是抖的。

    “你这几封信只要够快,也许能救了几条性命”

    “青州吕氏私盐管事强占盐工田地妻女”

    “盐工吴、李二人带上百盐工以乱石击杀管事,吕氏派五百人围剿”

    “只见吕氏焚烧筐、杵等物,皆带血迹。”

    “青州刺史郑衷为助吕氏封锁消息,软禁了北海县令杨知章。”

    那些她听到的话一直在她脑中回响,写一封信何其容易,措辞格式她闭着眼也不会写错,可那时她已想不起这些了,只想着自己能快些,再快些,若是真能救了人,她真的想能救了人。

    不管那个人是被软禁的县令,还是盐工的家眷。

    能救一个人吗能吗我可以一个字都不改,让我救一个人吧

    她每写完一封信,崔教授都会替她看,她的最后一封信就是给崔教授的夫君,也唯有那封信,崔教授让她改了两次。

    改到一半,过几日要给她们当夫子的房娘子也来了崔教授院中,开口便道“吕氏这些年在青州越发跋扈,这般屠戮百姓,定不会有好下场。”

    李若灵宝又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写信――因为很多人死了,还有很多人可能要死了。

    她快些写了这些信,就能救了这些人。

    写完了信,她还在想着,一遍一遍地想,从白日想到天黑。

    因阿父常年在外带兵,李若灵宝的阿娘在家里修了佛堂,每日除了吃斋就是念经,弟弟李似金刚是男丁,祖母养在了膝下,至于她,则被外祖带回司马家教养,外祖好黄老之学,醉心于为道德经做注,拿来教她的也是“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之类的养性之言,学得久了,李若灵宝自觉也放下了心中的苦闷郁结。不再去想为何自己的阿娘与祖母都不肯养她,也不去想同是阿父的孩子,为何弟弟就能集众人宠爱于一身。

    稍大一些,她才明白,自己学会的其实是认命。

    祖父总说“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

    他还总说自己的好友姜清玄入了红尘迷障,难成其道。

    李若灵宝七岁就跟着外祖上山“采气”,再大一些就替外祖抄经送给道观。

    直到她十一岁那年,逆王叛乱,将圣人困在了紫微宫里,其中魏王曾虽外祖学黄老,外祖便去劝他少做杀孽。

    最后外祖是被人打断了腿扔回了家门口。

    那之后的一年多光景里,外祖一直躺在床上,他失了腿,也失了“不为物先,不为物后”的豁达,李若灵宝曾经在夜里听到外祖痛骂贼老天,那时她才惊觉,外祖教她的所谓“认命”,只不过是没遇到人所不能忍的苦楚罢了。

    仿佛心里一扇窗突然被打开,李若灵宝却发现窗外与窗内一般空荡。

    她越发变得浑噩起来,外祖病逝,阿父回东都,阿娘张罗着把她嫁出去直到被抢进了上阳宫,旁人都在哭,她也毫无所觉。

    这便是命罢了。

    到了定远公府,眼见很多人在振奋起来,她也无甚感觉。

    谁又知道接下来又有什么命在等着她们呢

    直至今日。

    直至今日。

    “救人,你想过吗”她问薛洗月。

    “你想过,我们来了此处,所言所行能救了别人的命吗”她问陆明音。

    “你能想到,只要一封信写得再快一些,就有人可能不会死”她问郑兰娘。

    三个同窗呆傻傻看着她,连着小羊小兔。

    “我眼睁睁看着,我亲耳听见,我听见”她用自己写信的手轻抚自己的耳朵,“她在做救人之事,她让我和她一起救人。”

    泪水从眼中流下来,李若灵宝看着三个与她同龄的小娘子,笑着说“你能想到,有朝一日,我们在抢在救的,不是我们自己的命吗”

    不是再对着道德经一遍遍看着自己死水的“命”,不是去挣扎于旁人的舍弃与视若无睹。

    前途在北疆

    不、那不是前途。

    是帮别人活命。

    胸中涨得发疼,少女的眼睛如天上星月,她在流泪也在笑。

    “这是道,吾今日得道矣”

    今夜定远公并不在府中。

    她在太仆寺少卿吕显仁府中,因为吕少卿之子打伤了定远公世子卫瑾瑜。

    吕显仁实在想不明白,他这次子确实纨绔一些,也会惹出些小祸事,可打伤定远公世子他若真有此等武艺,哪还用自己为他前途担忧

    可事实就在眼前,定远公世子一撸袖子,整条手臂都青紫肿胀,看着骇人,若是为栽赃他儿子,以定远公的性子也不必做到这等地步。

    如今,他次子就被两精壮汉子绑在堂前,定远公高坐在主座上,斜靠在一边,两条长腿搭在另一胡凳上,真如狼匪一般。

    “吕少卿,你儿子打断了我世子的一条手臂,自然要用四肢来赔,你说吧,从左手开始砍,还是从右脚”

    四肢都被砍掉,那岂不成了个血葫芦吕显仁深躬到地,口中道

    “国公大人赎罪犬子顽劣,犯下此等大错,实在是下官管教不严”

    这些日子,他对定远公也算是颇有了解,也不说什么“请看在世代相交份上”这种屁话,招了招手,便有人拿了一匣子上来。

    “国公大人,此乃南海大越国所产金珠,一枚可抵万贯实不相瞒,为了筹措丰州竞标一事,我府上已无现钱,这一匣金珠乃是我吕氏时代积累所得”

    匣子打开,露出里面十几颗珍珠,每一颗都有拇指大小,不仅形状浑圆,更妙的是颜色乃是淡淡的金色,烛火一照便有流光闪动,只怕翻遍大梁,也再难找出第二匣这样的宝珠了。

    卫蔷只看了一眼,冷冷一笑“我得了这金珠,卖给谁乌护人他们会拿万贯来换我一颗珠子还是哪一世家不如你说出来,我派人将人找来,你们当场买卖,我将钱拿走不是更好”

    吕显仁哪里能找来画十几万贯买金珠之人若真能如此,他早将金珠换了钱,只求在丰州能成功竞上一标,又岂会留到今日

    珠宝这等东西,从来是到了喜爱之人手中才会金贵,不然也不过是一匣子珠子罢了。

    见吕显仁久不回话,卫蔷笑了笑道“吕少卿既然拿不出钱来,那就别怪我心狠了。”

    说完,她摆摆手,她带来的几个汉子中有一人将腰间横刀抽出,直吓得吕显仁那儿子肝胆俱裂,地上淅沥沥湿了一团,是他已然尿了。

    吕显仁双膝落地,大声道

    “国公大人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钱都不给,我哪来的情”卫蔷眉头轻皱,“先将敢伤世子的右手砍了”

    “爹”

    吕显仁大喊一声“国公大人两万贯五万贯我月内便给你”

    “嗯”卫蔷抬眼看向他,忽而笑了。

    “好,吕少卿,本国公等你的钱来换你儿子的胳膊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