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盈对许仲容的问题并没有直接进行回答,因为他觉得从许仲容的断句来看,两个人对论语这一章的理解是有很大不同的。不解决这个问题,根本没法谈自己的解读。
在许盈来说,他只是说出自己的想法而已,但在许仲容这里就完全不是那回事了。别说是这个时代,就算是现代社会,敢于在课堂上挑老师错处的学生也是很容易得罪老师的但在现代,老师大都也就是唾面自干,真的被得罪了也很难对学生做什么。
此时就不同了,天地君亲师,老师之于学生不只是授业恩师那么简单学生对老师的尊敬一方面是发自真心的、对传授自己知识的人的感谢,另一方面也是社会道德规范的要求,这可以直接和一个人的德行挂钩。
而在古代社会下,德行和才能一样重要,甚至要更加重要。
许盈现在的举动多少有些唐突,如果许仲容是一个心胸宽广的老师应该还好些,但他偏偏不是,所以心里的不快可想而知。
虽然他对许盈没有一般老师对弟子的支配力,但老师这重身份始终让他将自己放在了一个更高的位置。当即冷了脸色“如此断句是无数大家都认定的,你一个黄口小儿知道些什么才读书几日就敢如此,再多学一些怕是连圣人都不敬了”
“若是前人说的就是对的,那世上还要后人做什么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如这长江水,原该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才是”许盈可不像此时的学生,此时的学生再桀骜不驯也有个度,在老师面前往往是乖巧听话的。
“口齿倒是伶俐还读过荀子了只可惜没用到正道上,孔夫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这是前日才学的,你可还记得”此时许仲容已经站起了身,手上拿着的如意充当了戒尺“伸出手来”
戒尺是佛家讲经时使用的,此时佛教还在扩大影响力的阶段,并没有发明这个,更别提推广到其他领域了。但当老师的体罚学生在古时是自古以来的传统,趁手的工具随手都可以拿到
许仲容平时就拿如意,有书
童挨过他的如意打,但是要罚许盈这却是第一次。
“许先生先停停,孤在外听着倒觉得很有意思。”就在木制的如意要挨上许盈的手掌心时,羊琮踱步从外走了进来,露出颇有兴味的表情“虽说盈儿说话有些不妥,但说的那些话实在说不上巧言令色都是圣人之言呢。”
说着看向许盈“你说如今这断句不对,你是该如何断”
许盈不慌不忙道“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这是如今的断句,我却觉得,从有所不行至知和而和难以转折,解读亦是勉强此处应该不能并句而是小大由之,有所不行。,如此也可与后文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并举”
“如此一来,意思便由古时君王大事小事都做的恰到好处,但有不适合的地方,便为求和而和。而不用礼加以节制,那也是行不通的,变成了不论什么事只顾遵从和,有时是不行的。因为为了和而和,不用礼加以节制,这也是不行的。”
许盈始终说的不疾不徐,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他小时候学说话慢这或许也是上辈子的记忆无形之中影响了他反正这辈子的官话,所谓的洛阳读书音,对于他来说就相当于一门外语。
为了不说错,他只能说的比较慢,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如今他已经不会说错了,但还是这样说话反正周围的人还觉得这挺好的,认为这正是沉静典雅内敛稳重从小与人不同,无有轻狂之气。
行叭你们高兴就好
“孔子如何尊周,如何崇拜上古贤王其门徒也该如此才对若按原本的说法,岂不是有指责上古贤王有时也会为和而和”许盈这一反击是很有力的。
这可不是现代人写小说,自己喜欢的人物也要恰当地写一些缺点,这样能让人物更加饱满。大家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毕竟这世上哪有什么完人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代人世界观里的神圣已经被摧毁的差不多了。
这不奇怪,当神明都被推倒,还有什么能维持神圣
但是古人就不一样了,这方面更加极端,或者说更加理想主义一点儿。如果一个人被评价成坏人,那么他从头到尾就全都是坏的反之亦然既然上古贤王尧舜禹这些被孔子推崇为圣王,那他们就是处处完美,没有一处不好
除非有一天孔子从棺材里爬出来改设定,不然这一条就是不可能动摇的
事实上,不只是孔子,从春秋战国到秦汉的知识分子都赞同尧舜禹三世是圣王。
尧舜禹三世时的盛世现代人认为是生产力低下、统治地区狭窄、统治方式松散的产物,吹的再漂亮也改变不了那是部落时代的事实由尧舜禹到秦汉,生产力其实是发展的但对于没什么考古能力,认识能力也不足的古人,他们是看不到这些的,他们认死了,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理想国。
与其说他们憧憬的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尧舜禹,还不如说他们自己依照不断的想象、修饰,完善出了一个属于华夏知识分子心中的、理想的盛世,并且时时刻刻追思,以致君尧舜为最高理想。
许盈搬出这个说法,就连许仲容都无话可说。只能有些气急败坏道“你小小年纪又能知道多少你知道什么是和就敢说这样的话”
许盈原本还愿意好好说,然而见到许仲容理论不过就用年长的优势、老师的身份压人,就懒得再规规矩矩了。直接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儒家之道和为体用,如何能不知”
说完之后许盈又补充道“不过我亦觉喜怒哀乐之句可省去,凡是发而皆中便可谓之和了,何必喜怒哀乐之事”
许盈补充的说法其实就是近代国学大家杨遇夫先生在他的论语疏证上的观点,这也是广泛受到认可的。
此时,不等许仲容说什么,羊琮便先一步轻轻抚掌“妙哉孤学论语时先生释义和为乐,即礼乐之乐,如今想来竟不如盈儿之解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盈儿什么时候学的礼记”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一句来自中庸,不过此时中庸大学还没有从礼记
中拆分出来。
许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问题,只能保持沉默。好在羊琮也不是真的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笑了笑之后就转头对许仲容道“盈儿这孩子与寻常孩子不同,教导他者,非当世大才不能如今在豫章,大才难得,也只能暂且请先生多劳累些了。”
因为这句话,许仲容脸色通红表面上这是做长辈的让老师多关照自家孩子,给老师说好话,实际上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儿
这简直就是直接说许仲容能力不行,根本没资格教导许盈。只不过现在没条件给孩子找个好老师,也只能让他勤能补拙,勉强做这个活儿了。
一般老师听到这个话绝对会生气,许仲容也不例外当即就想甩脸色不教了。只是,许仲容最后忍住了对着许盈,他可以摆老师的谱儿,在底气不足的时候凭气势压倒,但面对羊琮就不行了。
人家再怎样也是如今皇帝的亲弟弟,亲王一个
这样一个身份尊贵的同辈,他只有毕恭毕敬的份儿。
半晌,他才像是从牙缝中挤出话来一样道“临川王殿下说的是,在下必会好好教导玉郎说来,在下是玉郎伯父,就是临川王殿下不说,在下也会尽心竭力。”
虽然屈服于临川王的权势,许仲容还是有些不甘,所以说出来的话都是带刺的大概是因为临川王被排斥出了洛阳,在他看来未来最好也就是一个闲散宗室了。地位比他高很多没错,可是正常情况下也不可能真的因为几句话就把他怎么样。
按照时下观点,许仲容才是许盈真正的长辈,临川王这个所谓的舅舅,连外四路都算不上在他这儿充长辈,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对于许仲容这种无能狂怒,羊琮根本不放在心上,又肃着脸色说了几句场面话,就慢慢踱步离开了。
其他人不知道,他刚刚走出许盈读书的院子,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引得旁边跟随的内侍脸色奇怪,不懂大王今天是怎么了。
想到许盈刚刚的样子,羊琮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像,真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