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盈要很用力才能压制住自己的胸腔中的惊涛骇浪,才能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一些
他是绝对不会认可眼下洛阳诸公所作所为是一种牺牲的
“牺牲是将贡品奉给祖先神明,祈求更多人的丰足快乐,目的是高尚的。而如果牺牲品中有人,还需要自愿,但如今是牺牲吗”许盈感觉自己变成了夜色中的大海,冰冷而汹涌热烈。
“如今不过是拆开血肉,供养自身,和牺牲有什么关系”
从根本上就不一样。
对于被牺牲的那些人,从一开始就没有人问过他们的意见,甚至无人在乎这一点。大概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看来,他们无足轻重,就是个数字,很多时候还能够省略尾数,只留一个大概数字。
他们就这样被消耗了。
许盈听到了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也感受到了血液冲刷血管时的波涛汹涌,这种感情来的莫名,但并不意外事实上,从他恢复上辈子的记忆开始,他就无法单纯作为许氏小郎君普通生活了。
或许有些人可以将平白捡来的第二人生当成是中大奖,然后毫无负担、悠哉游哉地度过这一生如果这个世界和平繁荣,许盈或许也可以做到这一点,但偏偏不是,于是一切就休了。
过去数年,许盈表面上平静,实际上怎么可能呢
这个时代有太多他无法接受的事了,即使他能用时代不同、境况不同来说服自己适应,但有些是适应不了。
而这种根本层面的冲突决定了,许盈必定有一天会在某些事上爆发出来所以,现如今也不过是一种如期而至。
然而,在爆发之后,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太孩子气了。他在这里和裴庆、羊琮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不是洛阳诸公,更不是他的敌人。而且话说回来,这些话对着洛阳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说,又有什么用吗
一切都是徒劳,一切都只是他的无能狂怒。
“是学生失态了。”许盈重新垂下了眼皮,觉得自己在这里已经有些呆不下去了,再者也会妨碍两位长辈商量接下来的安排。便站起了身“老师、舅舅,盈暂且
告退。”
许盈往外走时,罗真像是被什么惊醒了一样,睁开了眼睛、坐起了身。揉了揉眼睛,扫过室内,打了个呵欠起身致歉“学生太失礼了”
然后也找借口消失了,紧跟着许盈的脚步。
此时,只剩下裴庆与羊琮面面相觑,良久,裴庆才忽然自嘲一笑“我同此时在洛阳兴风作浪之辈其实没什么不同,之前骂这等人,未尝没有自觉比他们强的意思。如今想来,都是庸庸碌碌、不堪大用之辈,又有什么不同”
“玉郎才是最清楚的那一人,内心明彻如,但凡一丝阴霾也无处遁形。他怕是给了我这老师面子,没狠说不然该指着鼻子骂的。”
“玉郎从来不会指着鼻子骂人。”羊琮淡淡道。
“这就是你的错了。”裴庆很快恢复到了平常的淡定“大王以为玉郎生性雅重,做不出那样的事来。其实不是,说不定玉郎才是我们之中最为大胆,最不受礼法拘束的那一个”
长期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裴庆还拥有老师的身份,对于许盈的了解是越来越多了。有些地方,羊琮不能了解,他却是接触过
许盈看起来确实是别人家的孩子,早慧、努力、规规矩矩,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只从这个描述来看,他才是那个最不可能摆脱条条框框的人然而对他有一定了解的人扪心自问,真的如此吗许盈可从来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所以,与描述的相反,他的反叛与桀骜不驯隐藏的很深,或者说,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加反叛、更加桀骜不驯他的叛逆已经不再浮于表面,自然也就不必表现出来。而当他展现出这一面,往往就不是一点点出格,而是彻底背离了
裴庆不愧是与许盈生活多年,一直关注着这个学生的人,他在不动声色中其实已经很了解许盈了
一个拥有现代人灵魂的人,怎么可能对这个时代的规则礼法奉若圭臬
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普通人,或许对规则礼法也不是那么相信,只是视之为生活在世上必须遵守的律条。但即使是这样,在环境的长期影响下,多多少少也会被洗脑许盈就不同了,他早已建立起了不会被这个时代改变
的三观。
他是真的纯粹拿这些规则礼法,当不得不遵守的落后习俗。
就像是文明人去雨林部落做客,有些部落习俗并不喜欢,但为了在当地生活,为了不冒犯别人,也只好了解并遵守。在没有冲突的情况下,他们甚至可能比部落土著更清楚这些习俗,也更守规矩。因为他们更在意这些,更不想因此出什么意外。
但他们内心对此是没有敬畏心的,这不是构成他们行为逻辑的底层密码。一旦遇到避无可避的情况,又或者某些来不及仔细思考的突发状况,他们第一时间就会抛弃掉那些当地习俗。
说到这里,裴庆更有兴致“所以我才说玉郎是必然要的”
“他骨子里根本就不守规矩如今他只不过是还没看穿浮云,没想到那上头去罢了”
许盈并不知道裴庆对他的未来已经有了无数次期待,更不知道裴庆是那样想他的。对于他来说,现在更多是一种焦虑在恢复上辈子记忆后一段时间,他也是这样焦虑的上辈子的认知和这辈子面对的现实之间有冲突,于是他对这个新世界手足无措了。
而现在,情况是一样的。
他意识到,即使是原本那种国力衰微、内外不靖的情形,可能也维持不下去了。接下来这个世界的变化会更加剧烈,而这些变化不见得都是好的,或者说大多数都是坏的。正如他自己说的,他以为自己站在地狱十八层,以为不会更糟糕了,殊不知下面还有十九层呢
面对一个越来越坏的世界,他该怎么办对于许盈来说,这个问题的难处其实不在该怎么做,而在于怎么选
是要最大限度地参与进去,竭尽全力避免不好的事情发生还是要小幅度参与,做一些对世界有益的事,但首要目标还是保存自身
如果做出了选择,那只要闷头朝一个目标努力就好了,以许盈的性格来说,这反而比较简单。像他这样没受过挫折孩子,根本不会去想失败了会怎样,也不会畏惧自身的损伤。就像小时候,心里没有畏惧,一点点冲动就什么都敢做
但问题是,他现在还在两个选择之间犹豫。
他本来是要选后者的,现在努力的目标还是做名
士、做大学者,未来广收弟子,培养优秀的人才。这样既能提高声望,也能和受自己影响的学生们一起为这个糟糕的时代做点儿什么。
但现在,世道大乱,事情又不一样了处在这样的乱世,他自己都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发生一件事,然后逼他走上前者的路。
他不是一个能够站在干岸上,看世事沉沉浮浮的人,他没有一颗那样的大心脏,这一点他自己心知肚明。
相比起许盈的纠结,罗真显然要淡定的多,跟上许盈之后一句话不说,依旧是走路都能睡着的样子。
许盈见他如此,叹了口气“去我那里歇息罢方才还在睡,此时出来吹冷风,冷热相激,最容易生病。”
罗真拉长了声音,啊了一声。然后看向许盈“玉郎十分忧虑”
他似乎是觉得有些奇怪,露出古怪之色“为何要忧虑我以为最不该忧虑的人就是玉郎了。”
“玉郎看得清世事,亦不会为纷乱所迷,即使中间看到了种种,最后还是能直指本心。”罗真这话说的慢吞吞的,最终站定在了许盈面前“不用忧虑,玉郎只需按照心中所想去做就可以了。”
“方才你是真睡还是”话还没说完,许盈就改口了,自嘲道“我问这做什么,反正也不重要”
许盈还是犹豫,叹了口气,看着罗真“为何阿真与老师都如此信赖我呢我是真的不知如何是好啊”
虽然大家都没有明说某些事,但那种盲目信任,许盈其实是有感觉的他不能理解,甚至觉得荒谬。
此时雪越来越大了,鹅毛一样,是一道一道的,飘飞落到地上,发出沙沙声。许盈回头看着背后的园子,分明感受到了从未接触过的肃杀,就像这个世界。但这终究不是这个世界,园子里会冬去春来,他数着日子便能等到春天。
可这个世界呢
他知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早晚乱世会结束但没人说得准是什么时候。而一句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之后,哪怕拖延一年,也会是无数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