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就是这样,你以为理所应当的事,在别人那里从不在考虑中这世界上哪来的那么多理所应当
听到许盈脱口而出的话,原本怒气冲冲的裴庆忽然笑了“玉郎左传倒是读的精深。”
许盈的学业进展很快,论语、诗经、尚书学完,如今正是仪礼快要结业。但这不是说许盈只读过这些书,其他的三礼五经,再加上汉书和太史公,他也是有提前阅读了解的。
相忍为国一句语出左传昭公元年,原句是鲁以相忍为国也,忍其外不忍其内,焉用之
此时忽然没了怒气,并不是裴庆不生气了,而是骂了几句之后他自己也知道,他在这里着急上火,将整个羊氏都骂了进去,也没什么用洛阳那边争权夺利而罔顾天下、罔顾汉人江山者,根本不会因此收敛。
许盈少见的心烦意乱,根本不能去接裴庆这话,只是闭了闭眼,道“学生不过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慷他人之慨罢了。若真在洛阳,恐怕也会为时事所阻,难以做出决断。”
想象是很美好的,但对洛阳情况设身处地一番,就会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了。现在洛阳的情况是几方角力,一方就算有心收手、相忍为国,也得考虑人家会不会配合如果其他势力不配合,就算是被人家不费吹灰之力吞掉,到头来也于国于家无益。
这种情况,类似囚徒困境只要有一方没有同样的想法,而是快快乐乐地通吃,就不可能达成目的。而其他势力也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更加无法如此去赌
十室之内,必有忠烈许盈虽然激愤之下喷了洛阳诸公,但他其实很清楚,哪里都不缺自私之人,哪里也都不缺为国为民的忠烈。
“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玉郎这话倒是说的有意思。”裴庆没听过这话,但理解意思并不难,轻轻笑了一下“不过为师却不这样觉得,若是玉郎在洛阳,能摆布时事,绝不会如这些人一般”
裴庆平常对着许盈没多少正形,但在关键时刻,他比许盈本人对自己还要更有信心。
事实上,如果他对许盈没有信心
,最开始就不会成为许盈的老师了。
而在场的几人,除了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睡的罗真,羊琮和裴庆其实是一个想法他们并不认为许盈可以放弃一惯的原则,和其他人和光同尘起来他没有一颗能将普通黎庶踩在脚底下的心。
他太心软了,他做不到的。
虽然明白这是这个孩子明摆着的弱点,而不够杀伐果断的少年说不定某一天会因此输、因此死。但至少在这一刻,无论是裴庆,还是羊琮,都希望他能一辈子如此。
他们想要一个有才能的人、一个雄图大略的英雄结束现在的乱世,让一切都好起来。但前提是,这样的人是现在的许盈,如果他不再有这样明显的弱点,那反而没有意义了。别的不说,羊琮自己难道不能以宗室的身份涉足其中
他只是很清楚,自己不是许盈那样的人,没有他的才能,更没有他的弱点。处在洛阳,他或许会有挣扎,但他最终的选择更大可能是和其他人一般无二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能真正意识到,自己其实只是一个普通人。
不论他有着怎样尊贵的身份,不论他内心有着怎样的挣扎,现实就是他和绝大多数的人一样,在长大的过程中已经学会了趋利避害,学会了保存自身,无法去选择背离大多数人的选项。
他没有那个勇气。
然而,他做不到的事,总有人能够做到抱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太狡猾了,将理想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如果失败了不是自己的过错,中间经历的种种痛苦与负重,也和自己无关,或者说就算是想要分担也做不到。而最终如果能成功,对于自己来说就是理想实现了。
是很狡猾,但这就是身为普通人的他做出的选择他知道自己无法去负担天下人,自己的理想只会将自己压垮所以他逃了。
他为什么第一时间想到来东塘庄园,貌似是想和裴庆商量接下来怎么办。实际只有自己清楚,这里面包含着想要将这个少年推入大争之世的私心虽然平常羊琮会奚落裴庆,说他在许盈的事情上太一厢情愿了。但真正来说,在这件事上他们或许一般无二。
裴庆总不放过任何一个将许盈往那条路上引的机会,
而他现在所做也没什么分别他知道许盈生活在东塘庄园之中,生活在许多人的保护之中,就算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也无法真的感同身受
他对当权者的不满、对于普通百姓的同情都只是出于朴素的感情。
而这是不够的,要想让他义无反顾地走上那条路,需要更强烈的情感与意志他得明白,这个天下危如累卵,必须得有一个人站出来负担天下而这个重任交托到其他人身上,是无法放心的,只能自己来
羊琮知道这很难,这得让许盈对这个天下失望,对天下英豪失望想也知道这个过程不会愉快,人对外界失望的过程,本身就是对自身的一种磨损。
但羊琮依旧只能如此,他也是自私的为了自己的理想,只能如此了
也就是这种时候,羊琮才更能看清自己的伪善与自私旁人看来,他待许盈如子侄,处处关照,是最好的长辈。但他哪有那样无私和善,他自始自终都是有自己的目的的。
裴庆对自己的信心,许盈压根儿就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然而仔细想想,如果他处在洛阳这个漩涡中心,无足轻重也就算了,真能影响时事,他确实很难不顾黎民百姓,而是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路。
但许盈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才能,这不过是他人生太过顺遂平和的副产品。
上辈子生活在繁荣平和的国度,除了得绝症,根本没有遭受过任何打击。这辈子虽然生在乱世,但他所在的家族保护了他,如果不是他能接触到外界,有上辈子的记忆,说不定对乱世都不会有太过清晰的认知。
一个人生经历是这样的人,只要不是具有反社会心理,自然会偏向守序善良,对于受苦受难的普通人也很难不去同情。
在许盈看来,大多数现代人都无法在那种境况下无视那么多人的苦难。
许盈没有意识到,即使是相比起大多数现代人,他都是更有勇气的那一个,有的时候保全自身是一种本能。
不过,他有一点是对的,这确实是他人生太过顺遂平和的产物上辈子时,他还没来得及遭受挫折,人生就以一种意外的方式戛然而止。这辈子活了十多年,可也没经历什么打
磨。
生活的打磨是很奇妙的,有的时候会让人更尖锐、更锋利,但更多时候只会让人更钝、更圆滑。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打磨的多了,就失去坚持到底、哪怕同归于尽的勇气了
血是热的,那才能抛洒,等到血已凉,是下不了那个手的。
许盈此时其实是有点儿不好意思的,微微侧过了身,垂下眼皮道“真要是那般,也不过是莽夫而已,比不得此时洛阳诸公运筹帷幄,以天下为棋盘,众生为棋子。”
这当然是一种嘲讽了,但未尝没有一点儿许盈的真心他是真的觉得以自己的心性,恐怕是做不来棋手的。
见到别人的伤口汩汩流出鲜血,他下意识地就会跟着痛起来,他是一个同理心很强的人。如若不得不面对那种情况,在现实和内心之间只能苦苦挣扎,找不到出路光是想想都觉得很苦了。
“哈”裴庆嘲讽一笑“洛阳诸公呵,运筹帷幄说的好听”
裴庆心中有气,但到底也知道嘴炮容易,做事却很难,所以话说到一半也不去嘲讽什么了。反而忽然低落起来“说来也是,天下人确实重要,但此时为了迅速稳定局面,也必须先争斗一番。”
既然无法统一所有人的想法,做到相忍为国,那就只能正面角力了。裴庆只希望这个过程能够短一些,牺牲的人少一些。
“这大概便是牺牲了,欲成大事者,必然不拘小节。”裴庆这话有些讽刺,但里面也有几分真心。他其实也知道,以如今的局面,有一个强人出来稳定局面,反而比较好。至于为了诞生这样一个强人,中间的死伤无数,那也只能看成是一种必要的牺牲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
而正是裴庆的这几分真心,让许盈抬起眼帘看向他“牺牲原来先生是这样想的。”
他以一种绝不认可的语气道“不,先生,那不是牺牲,若那是牺牲,未免太可笑了那不过是慷他人之慨,不过是拿血肉当赌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