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盈一行的车队中,车马辚辚,一路上都挑的大道走,可以看见道路两边金灿灿一片。农夫们一家老小齐上阵,正抓紧好天气割稻、晒稻另外田里的稻草也不能浪费,一部分拿回去当柴草,一部分焚烧在田野里,是一种很好的肥料。
若说在这个百姓日子十分难熬的乱世,有什么事能让普通百姓也露出笑容,大概就是秋天的丰收了。秋天丰收也不见得冬天能有好日过、到明年青黄不接时依旧有饭吃,但这个时候他们至少能幸福满足那么一刻。
从豫章去建邺,总的来说有两条路线,一条是经过南方腹地,从建邺南部抵达,另一条则是北上,然后沿长江一线从建邺西边接近建邺。两条路的路程倒是差的不远,但许盈最终选了第二条路。
这条路要经过沿江一线城池,对于此事渡江流民的具体情况能有一个更深的了解纸上得来终觉浅,许盈一直想实地看看这些。
而随着越接近长江沿线第一站的浔阳,有些事就越明显许盈明显看到了很多新开垦的土地,显然这些土地都是流民自己开垦,或者本地豪强接纳了流民之后开垦的。
许盈对于浔阳并不陌生,当初他南下,渡江之后的第一站也是浔阳。后来他招募人手,也常常是派人来浔阳接收但对于许盈来说,浔阳始终是个陌生的城市,几次交集之下他都没有真正了解过这座如今还未真正发迹,但重要程度越来越高的古代城池
因为浔阳其实就是白居易笔下琵琶行中的浔阳江头夜送客的那个浔阳,来到这样的故地,他便命人取来了自己的琵琶。
此时正好他们扎营在浔阳郊外临湖边的平缓原地上,不少奴婢都忙着燃火、造饭等等,一片烟火气。
许盈让人随意在岸边沙洲上铺了一领蔺草席,然后就抱着自己心爱的琵琶坐下,缓缓调着弦。随着零不成声的几声弦音过去,音已调准。许盈这个时候又绑好义甲,随手挥弹了几下,活动活动手指,一切完毕之后才开始正经弹奏。
许盈弹的抒情曲浔阳月夜,此时天色渐暗、夕阳西下,月亮于天边渐渐露出淡淡
一弯,弹奏此曲,可以说是应时应景
然而许盈弹奏的时候其实没考虑过应时应景的问题,只是见到此情此景,下意识地就弹出了这首曲子。
旁边营地烟火气缭绕,宽阔不见边际的湖面上是渔舟唱晚,天边夕阳染红了一片湖水,也染红了天边云彩。
蔡弘毅原本是帮着车队的人搭营地的,他这个人对很多事都有自己上手的兴趣。别的势族子弟不屑一顾的东西,他往往也能兴致勃勃地打听。但不管他在做什么,他的注意力始终更多放在了许盈身上。
他可没有忘记自己非要跟着来的根本目的
这时他自然发现许盈在弹奏琵琶此时琵琶是非常流行的乐器,声伎以此娱人者甚多但并没有因为声伎的地位低下,让弹奏琵琶本身为人看轻。对于士族高门的子弟来说,他们摆弄乐器纯粹是为了娱己,喜欢的时候弹一两首,不喜欢的时候自然就放下了,这种时候即使是皇帝老子也不能命令他们演奏这样的事是有先例的
大夏开国之君就很喜欢当时名士何元的琵琶,想请他弹奏,但一直苦于没有机会。直到一次宴席上,他说要君臣同乐,何元奏琵琶,他弹琴,这才让何元演奏了一曲。由此可见,皇帝一般也不会尝试命令这些士族高门的人演奏。
对于士族高门的子弟来说,会一两样乐器本身还是风雅的代名词,很多人的家庭教育中都有音乐教育而在演奏上十分出类拔萃,也往往能传为一时美谈。
蔡弘毅自己就会打一种羯鼓,但那纯粹是出于兴趣学的,并不精通。关于音乐,他的水平大概就是士族高门子弟的平均水平能欣赏,但入不了高端局。
甚至很多时候他都没办法心上一些过于软绵绵的声调他喜欢的是昂扬激烈的乐曲,然而这在这时还是比较少见的。
但即使是这样的蔡弘毅,在许盈开始演奏浔阳月夜时也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事,忍不住去侧耳倾听。
一边是扎营原因弄出的锅碗瓢盆碰撞声、人与人的说话声、柴火燃烧时的毕剥毕剥声,另一边则是夕阳西下、渔舟唱晚。极端的人间烟火气与极端的诗意交融,蔡弘毅不见得能描述这种感受,但心里
的感动是一样的。
许盈弹奏的虽然是琵琶古曲,但相对于这个时候的琵琶曲来说,那又新的不能再新了如今正是琵琶音乐发展的一个重要时期,大家对于这种乐器还处在一个探索阶段,许盈则是那个炸鱼塘的满级王者。
只是一席一人一琵琶而已,但在他灵巧抒情的演奏下,听者却清清楚楚感受到了夕阳箫鼓中,临水斜阳下,花蕊送风来,关山月未明一切的一切来源于现实中的景,但通过音乐的艺术,其中的美感又是超过现实的。
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见到湖边夕阳、月上天是十分容易的,虽然觉得这景很美,却不一定能以艺术家的敏锐观察,洞悉其中更深的美感与诗意。而音乐、绘画之类的,其实就是加工某种实际存在的生活,对某些东西集中展示,让不敏感的普通人也能体会到更难以察觉的存在。
此时本来呆在车中睡不醒的罗真也打开了车帘,一下一下地和着拍子。
“妙音啊”裴庆饮下一杯酒,觉得不够,又饮下了一杯“哪怕只凭着一把琵琶,玉郎也能名动天下了”
羊琮没有说话,但也同样听着耳边的乐曲,以琵琶乐音下酒。
“郎君的琵琶越发精湛了。”刘媚子对一旁一同忙着的许倩嘀嘀咕咕“但总觉得这般独自奏曲的郎君有些孤单了”
“没想到你还能听懂乐音”吴轲像是对此很惊讶一样,夸张了语气。而当许倩瞪过来,他已经抓着刚刚偷走的乳饼跑开了以吴轲对细微情绪的敏锐,他当然能够感受到许盈在乐曲中孤单的情绪。
不只是刚刚,他过去也经常在某个瞬间感受到许盈的孤单情绪。
明明身边围了许多人,他却总是孤单,这是吴轲不懂的。他想,正是因为没有人能懂,许盈才有这样的孤单从某个角度来说,吴轲是个很可怕的人,至少在这件事上他完全猜对了
无论身边有多少人,许盈都会觉得孤独因为他从本质上就和其他人不同。一个来自现代的灵魂,无论多能融入古代,也始终与这个世界存在着隔阂。
这种隔阂不明显,甚至没什么存在感,但就是会在某个瞬间,在他忘我地谈起一件上辈子谁都知道的
事,周围无人能反应过来时,忽然出现。
就像现在,如果是一千多年以后,此时此地弹一曲浔阳月夜,谁都会知道他这是在圣地巡游。但如果是现在,又有谁知
原本的浔阳月夜并没有悲伤的情绪,但因为许盈这个演奏者的情感,一切就都变了。
最后收尾时,所有人仿佛看到了夕阳西沉,湖中荡着一只无人小舟
琵琶声停了,没有人去打扰许盈,最后还是蔡弘毅打断了这种无言“先生琵琶真是”
许盈看向旁边这个站起身比他还高挑的年轻人,他似乎纠结于该用什么形容词“成仁平日极少听乐,只以为天下声调不过尔尔,实不知为何会有君王沉迷于声色,甚至因此误了国事如今才知,是我见识少了。”
“没想到成仁兄这样会夸人。”许盈语中带了一点点促狭他忽然有点明白吴轲为什么老是要这样对他了,捉弄老实人真的很有意思啊
蔡弘毅显然当真了,忙道“这这”
还没当他说出个所以然来,就听一个声音道“公子从何而来,何不上船一见”
湖中荡来两只乌篷船,其中走出一个年轻的华服公子,手中拿着一支箫,在船上就与许盈行了个礼。
此人是在湖上听到了琵琶乐音,而后被乐音吸引而来的他平生最好音律,此时听了许盈的琵琶简直如闻仙乐等到琵琶声停了,立刻催促船夫快速划船对于这样的精于音律的人,他自然是想结识一番的。
虽然只是两只小船,船上人手也不多,但见华服公子身后僮儿手中正铺设的华丽毾覴,隐隐约约能够见到的床舱中的精雅摆设就知道了,这必定是个很有来历的大家族子弟。
许盈起身还礼,但还不等他说什么,旁边的蔡弘毅已经瞪大了眼睛,见了鬼一样看向华服公子“表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