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目光转向紧闭的房门。
与两人擦肩而过时, 他拍了拍卫平的肩膀,力道很轻,好像前辈勉励后辈。
“宋兄”
“宋潜机”
身上压力消失, 纪辰与卫平同时开口,一喜一急。
北风稍缓和, 花木复静止。
无相站在门前,举手欲推, 先自报家门
“贫僧深夜到访,只为看宋施主一眼”
声音雄浑震荡, 好似古刹钟磬。
“有何不可。”屋内人笑道,“只要法师不后悔。”
无相垂目, 嘴唇微动。
卫平不知他在默念什么咒, 更不知宋潜机为何说“后悔”。只觉那扇门板极薄极脆,下一瞬就要轰然爆裂, 伤了屋里的人。
无相睁眼, 眸中红光一闪而过, 沉入眼底深处。
“宋施主,贫僧”
“吱呀”
话未说完, 房门忽然从里打开, 像一口巨大黑洞。
纪辰正要迎上, 却见老僧浑身一震, 似受重创。
无相瞳孔涣散,连退十步, 退回原地。
慌忙闭眼, 却淌下两道泪,赫然是血。
纪辰震惊“这”
卫平喃喃“他开了慧眼”
紫云观有“望气术”开天眼,佛宗类似术法名为“慧眼”, 可观修士气运、隐约望见过去、未来碎片。
“看宋施主一眼”,自然不是看一张简单皮相。
卫平不知道无相今晚有没有后悔,但他猜对方现在不好受,忍不住暗笑。
老僧声音微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房内走出一人,走过屋檐阴影,立在似雪的月光下。
宋潜机问卫平、纪辰“没事吧”
两人摇头。
无相睁开眼,双手合十,双目浑浊无光“宋施主,多有叨扰,告辞了。”
宋潜机不知道对方看见了什么。但前世紫云观主看他,差点被他周身滚滚黑烟熏瞎。
他从来不怕人看。
无相根本没有看清宋潜机面容,隐约只见一道人形轮廓。
那人通身金光,无比明亮,似烈火熊熊燃烧,灿金中夹杂着一丝紫色电光,是残余的雷劫之力。
只一眼,如万千金针刺目,他双目已伤。
平时不至如此,今夜宋潜机刚突破不久,气运正盛,雷火未灭。
他不该看。
客人已经告辞,宋潜机却不让他走“大师可有机缘赠我一串念珠也好。”
无相一怔,摇头“贫僧方才看过,你我没有缘分。”
宋潜机假意叹息“可惜了。”
无相双目浑浊盯着他“宋施主气运之强,世无其二,命里自有造化。”
宋潜机礼貌微笑“您太客气了。”
两人说话间,无相已经走到宋院门口,宋潜机道“今夜已晚,天不留客,没事常来啊。”
等人走出仙官府,纪辰再忍不住“宋兄,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宋潜机“我很好。”
卫平“这和尚不对劲”
宋潜机迟疑“他练的确是佛宗正道功法,身上没有一丝恶意。”
他摸不准对方根底,就算有宋院阵法加持,今夜也不一定能留住此人。
无相与上辈子见过的模样毫无变化,慈眉善目,好像张口就要跟他谈论生命和佛法。
无论前世记忆还是光阴长河,都没有此人的过去。
如果他不曾见过孟河泽、何青青的红玉念珠,也会当对方只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法师。
宋潜机忽然想起“白天那刺客呢”
他进入不死泉开创的界域中,由昼到夜,一醒来又遇上无相来访,耽搁这些时间,蔺飞鸢不会已经死了吧
“刺客”二字一出,卫平稍感心慌,低头道“关在隔壁,喂过药,人没死。”
宋潜机放下心“你们忙了一整日,都回去歇息吧。”
纪辰喜道“好,今天宋兄有惊无险的突破元婴,我们明天吃火锅庆祝一下”
卫平惴惴“宋先生,那刺客危险且居心叵测,我想留下守着。”
宋潜机“不必了。”
卫平没底气坚持“刺客阴险狡诈,擅使挑拨离间之计,先生别听他胡言乱语。不如贴他一张禁言符箓。”
宋潜机只道“回去罢。”
“要杀要刮,动作麻利点。”蔺飞鸢靠着墙,对进门的人说。
他虽重伤,神智却清醒,能听见方才院内动静。
本以为外面人遇到麻烦,宋院将有一场恶战,自己可能趁乱出逃。
但宋潜机醒了,不露兵刃不出一招,莫名其妙地化解危局。
“虚伪至极”蔺飞鸢听宋潜机说“可惜”“没事常来”的语气,几乎能想象对方脸上虚假恶心的笑容。
根据他的经验,这中人表面有多光风霁月,关起门来就有多阴毒龌龊。
宋潜机现在关门了。
月光被挡在门外,烛火昏昏,人影模糊。
空荡房间只听见一声声脚步回响,蔺飞鸢不愿承认心中恐惧。他想,我今夜若侥幸不死,来日总有机会百倍奉还。
宋潜机蹲下,蔺飞鸢近距离看他的脸,才发现他眼里没有杀气。
宋潜机解开困阵,将人扶起来。他破纪辰设下的小型阵法,只需要一根指头。
蔺飞鸢双臂碎裂,却像不知疼痛
“宋仙官,忘了恭喜你突破元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是该把我供起来。”
宋潜机不说话,把脉后输送灵气,替对方梳理体内混乱灵气。
蔺飞鸢却脸色更差“你准备唱白脸啊,那谁唱黑脸卫平不是走了吗”
等灵气疏通,宋潜机给对方上过伤药,绑起胳膊,又将周身大穴封死。如此一来,重伤的凡人几乎没有杀伤力。
“养伤吧。”宋潜机临走前说,“这院子你出不去。”
蔺飞鸢通宵没睡着。他不知道宋潜机想干什么,他怀疑药里有毒。
或者宋潜机想治好他,再打他。
第二天卫平照旧熬了药,宋潜机端药进来。
蔺飞鸢冷笑“宋仙官这样惺惺作态,图什么啊卫平给你当狗不好使了,指望我也当狗”
他依然张狂,好像从来没被打过。
只要有点气性的修士都无法忍耐。
宋潜机没有生气,只有些无奈“你一定要这样对我说话吗”
蔺飞鸢夸张地笑“不是吧宋仙官,你还想听好听的我收钱杀人,不是收钱卖艺”
宋潜机低声自语“是我的错,我早该知道”
早知道狗嘴吐不出象牙,与你费这口舌作甚。
蔺飞鸢不是孟河泽卫平,更不是纪辰,不可能说人话。
“什么你错嘶”蔺飞鸢倒吸一口凉气。
宋潜机一言不发,猛然出手,一把拎起他衣领,一路将人踉跄地拽到井边,头朝下压进井口。
“这井里阵法,是为上一个想杀我的人布置的。你要不要试试”
蔺飞鸢只见深井如渊,映不出任何影子,散发着重重阴冷气息。
他疼得一身冷汗,嘶嘶抽气“不装了终于装不下去了”
宋潜机又拎起他,咔嚓一声,利落卸下他下巴。
蔺飞鸢挣扎“老子不喝卫平煮的药”
卫平那厮恨不得他死得悄无声息,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下毒。
药汤洒出一半,弄脏宋潜机半边袖子,另一半还是灌下去。
蔺飞鸢呛得几乎咳出肺,大骂脏话。
宋潜机在他耳边低声威胁“再不喝,下次敲碎你的牙”
“宋兄”
恰逢纪辰进院,宋潜机抬手一张禁言符,蔺飞鸢满肚脏话说不出口,回屋狠狠摔上门。
纪辰“我打听到了,那刺客是大名鼎鼎的蔺飞鸢,多少元婴都死在他手上,宋兄好厉害,竟胜了他”
宋潜机在桌边摆出棋盘,淡淡道“不是胜他,是我欺负他。”
他前世认识蔺飞鸢是三年后。现在对方还没有拿到“富贵刀”,而他比这一世的蔺飞鸢多活了几百岁。
欺负小孩有什么成就感
一点没有。
纪辰见宋潜机拿棋盘,心里半喜半忧,知道要被杀得落花流水,却期待自己能有进步。
纪辰“宋兄为什么不杀他”
宋潜机“不是他要杀我。他只是拿了人家的钱,或者谈了一些条件。”
纪辰“宋兄太仁善。”
宋潜机摇头。
他前世认识蔺飞鸢的时候,还在逃避追杀,落魄穷困,七转八折经人带路,找到居无定所的黑市刺客行首。
大雪夜,蔺飞鸢不关房门,坐在火炉边吃烤地瓜。
他高高翘着腿,不用正眼看人“什么猫猫狗狗都往我这里带啊。”
介绍人怕他发火,唯唯诺诺说了两句好话,匆忙遁走。
留宋潜机独自站在雪地里吹风,望着屋内跃动的炉火“我想请你介绍一单生意。”
蔺飞鸢吃着烤地瓜嘲笑“你很缺钱我看你脸长得不错,去隔壁来春馆卖脸吧,应该挣得更多。”
宋潜机压抑气性,因为知道打不过“我不当刺客。我只是暂时缺钱。”
蔺飞鸢吃得正香,没搭理他。
宋潜机问“你杀一个金丹多少钱”
“金丹这中小活,要不上价的,三十万。”蔺飞鸢说。
“我只要三百,其余都归你。”
蔺飞鸢抬头“你怎么不说三十呢。”
宋潜机认真思索一番“也可以。”
“行是吧”蔺飞鸢惊讶之后,咧嘴恶意地笑,扔出一张画像,“隔壁来春馆,有人想买这人的命。如果这出戏唱完之前你能杀了他,我就给你三百。”
宋潜机见过这人,他知道蔺飞鸢是故意的。此人虽是筑基,身边却有一位金丹圆满的供奉保护。
但他没得挑拣,转身抱剑走了,向花月繁浓、莺歌燕舞的勾栏院去。
唱词和丝竹声穿过风声,钻进耳朵,越来越清晰。
楼里一派歌舞升平、和乐融融。
宋潜机隐藏气息,混在人群中。
又是妙烟的曲子,凡间也喜欢演奏。修士偶尔下山入凡尘,也喜欢听这些。
多年之后,他数不清伴着这样的曲子杀过多少人。
那人死得无声无息,闭着眼好像沉醉曲中,只是垂下头。
台上的戏还在唱,水袖飘飘,咿咿呀呀。
宋潜机走出歌楼,血才滴下,惊叫和混乱才开始。
今夜过后,宋潜机算正式开张了。
他一身遁术、隐匿术和轻身术,除了适合逃命,也很适合暗杀。
蔺飞鸢留着他赚钱,谁让他便宜好用,一单只收三百。
受重伤也不叫苦不喊累不抱怨,攒灵石只买功法、法器、符箓,每天拼命修炼。
滴酒不沾,不近女色,生活枯燥,没有任何娱乐。
蔺飞鸢没见过这中人。他觉得就算是大宗门的亲传弟子,也不会努力到这中变态的程度。
宋潜机要么是有血海深仇,要么是有病。
两个同在一个屋檐下,冬去春来,很少碰面,也很少说话。
蔺飞鸢曾提醒对方“我只是借地给你住,如果你有麻烦找上门,我转身就走,别指望我管你死活。”
宋潜机说“知道。不劳烦。”
“算你识趣。”
话虽如此,蔺飞鸢的麻烦更多,两人还得互相帮助。
宋潜机过度识趣,蔺飞鸢也不知道自己犯什么病,帮对方牵了一次线
“北海洗沙派想招个客卿,我帮你报名了。”
宋潜机坐在树下磨剑。随风摇曳的破碎树影落了他一身。
“你听见没”蔺飞鸢抬脚,踢了踢他靴子,“你还看不起海外门派的客卿位子人家门派再小再破,也是正经山门,你去了独占一座小山头,每年领点供奉,过几年再收几个小徒弟、小道童孝敬你。”
“再过几年,凭脸娶个眼瞎的道侣,这辈子舒舒服服、踏踏实实的修炼。你年纪还小,天赋挺好。别整天跟我们这些人混在一起,能混出什么名堂”
做刺客的,大多出身不好,或被逐出师门,或经脉留下暗伤,道途断绝,注定永远停留在某一境界,心知无缘更进一步。
看不到未来的散修,才选择铤而走险,今朝有酒今朝醉。
宋潜机不想浪费时间闲聊“华微宗对我下了必杀令,刘鸿山放话要我人头,没有小门派敢收我。”
蔺飞鸢皱眉,望天骂一句脏话,指地又骂宋潜机“你怎么得罪的华微宗”
宋潜机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咎由自取。”
蔺飞鸢等过半晌,见宋潜机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临走前又抬腿踢他,不轻不重“倒霉玩意儿。”
宋潜机是个“倒霉玩意儿”不假,但也命硬。他攒够钱就走了,闯秘境搏机缘出生入死。
憋着一口狠气,发誓要做人上人。
他一生没有交过任何朋友。谁想杀他,他就杀谁。
后来再听说蔺飞鸢的消息,已是对方的死讯。
蔺飞鸢死得很惨,做刺客的十之都没好下场。宋潜机对此早有预料,却想起以前有人对他说过“这辈子舒舒服服、踏踏实实的修炼”
一局终了,纪辰抓乱头发“今天不下了,我缓缓。”
宋潜机收子“好。”
他敲了敲蔺飞鸢的房门“出来吃饭。”
蔺飞鸢开门,心想搞错没有,我还吃饭啊
纪辰真诚笑道“真羡慕你,有宋兄亲自喂你喝药,喊你吃饭。”
蔺飞鸢被贴了禁言咒,张嘴发不出声音,下颌骨还隐隐作痛,心中大喊“你羡慕你来啊”
这鬼地方到底有没有正常人都被宋潜机的邪术控住了吗
他先前听说,宋潜机在修一中控制人心,使人无条件信服他的邪术,以此增益气运。
忽然察觉一道不善目光,蔺飞鸢转头,只见卫平拎着一只雕花食盒,神色复杂盯着他。
蔺飞鸢笑了,心情莫名舒畅。
在只有卫平能看到的角度张开嘴,无声威胁“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