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振转身。
“你说什么”他听见自己缓慢犹疑的声音。
千列岁杀轻声说“利维坦之泥本来就是利维坦之骨的肉身, 它就是老天爷为你准备的。许振，我不是建议，只是告诉你这么一种操作方法”
“杀了归远岫, 抢来血泥，你就能恢复肉身。”
“我不会这么做的”许振摇头后退。
千列岁杀很想说你当初抡我的那份狠劲儿呢又怕被认作教唆，便闭口不言。
许振却像是硬要说服他似的, 接连道“杀你是因为你能复活，还是害我变成这种模样的罪魁祸首。杀白鹰囚犯是因为他们本来就该死，更何况参不参加游戏也完全是自愿的。我只杀有罪的人，不害无辜的人, 归远岫这个人是很讨厌, 可是他做过什么坏事”
千列岁杀道“你不用这么激动。”
“激动”许振有些语无伦次，“我激动吗哪里激动了我只是想说服你，让你不要冲动行事”
“许振”千列岁杀像是见到了什么荒谬之事, 数次张口无言，最后看着他道“说得难听点这根本就不关我事，你以为我会为了你去杀人你没必要说服我，你想说服的到底是谁”
许振定格在原地，无法对他这话做出任何反应。
千列岁杀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分, 试图靠近安慰他。
许振浑身都开始颤栗。这种颤栗, 也说不上来是因为生气还是恐惧。
他发着抖说道“滚开”
“许振”
“滚滚出这个地方你给我滚”
“好好好”千列岁杀举手投降。
许振后退几步靠在墙上, 身子下滑, 慢慢蹲下去。
许行云一直都在都在房间里，从头到尾旁观他俩的对话, 却没有发言。
直到如今, 她终于走过来, 抱住许振。
许振拼命往母亲怀里蜷缩, 却不敢用力回抱她，因为但凡有一丁点的失控，他拥抱的人就会瞬间变成两截。
“乖”许行云说。
仅仅一个字，却让许振瞬间决堤，他崩溃哭道“你知道我被人抱住是什么感觉吗只有一半，只有一半只有一半”
只有一半能感到柔软，只有一半能汲取温暖，只有一半具有身为人类的感同身受
“妈，这么长时间了，我反反复复地想一个问题，你说那些半身瘫痪的人为什么到最后都能适应身体的感觉只剩一半了他们为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全都能适应下来”
“振振”
“我现在想明白了，”许振边笑边哭，“因为他们失去的是下半边，不是右半边。因为他们不像我一样，不管做什么都有半个身体在提醒我，提醒我原来失去的半边感觉就是这样的。时间一长他们就忘了忘了双脚本应该有什么感觉，忘了行走奔跑是什么感觉，忘了还有双腿时自己是什么样子”
“可是我忘不了，我身体的另一半时时刻刻都在说，是这种感觉，你丢掉的就是这种感觉，你的右脚本该有你左脚的温度，右手本该像左手一样敏感。你要把它们找回来，必须找回来，要不然，你永远都只能做个一半的人”
“妈，我心里面，好像有一个黑洞”
许行云紧闭双眼，压抑着胸腔里崩天裂地的声音，涕泗流到了唇边，顾不得擦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屏住的一口气才终于吐出来。
“你想杀了归远岫么”
“我想。我想杀了他，杀了他抢回肉身，抢回我的肉身”
她把许振的身体扳过来，直视他的双眼。
“就算是这种事情，我也不会干涉你的决定。但我要对你说一些话”
“你的年纪还小，等再长大一些，就会明白生活的本质就是艰难。你会遇到无数拉扯你的事，无数阻碍你前进的事，无数妄图把你推进深渊的事。有许多人走着走着就发现，原来妥协可以让自己更轻松，投降可以让自己直达终点。最困难的反而是，始终牢记自己是谁，一路穿越黑暗，从未迷失道路。”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发现自己是谁，一种决定自己是谁。许振，你想做哪种人”
许振怔忪。
许行云把他扶起来，整理好他的头发和衣襟，对他说“出去散散步吧，自己思考一下。”
“不要害怕，很快就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离开神殿，闷头走了没几步，许振无奈停下，“你总跟着我干什么”
“别生我的气”千列岁杀小声说。
“咱们是合作关系又不是奴役关系，你用不着这样低声下气的。”
千列岁杀欲言又止。
许振也知道不对，对方的命捏在自己手里，怎么看也不像合作关系。
“算了，你爱跟就跟。”
他扭头就走，千列岁杀也不好直接追，只能远远坠在后面。
走到广场上，许振脚步一顿。
广场一侧陈列着一排柜台，站着几名nc，这里是材料上交处。
钟毓秀他们已经牵着猪回来了，十只猪头端端正正地摆在地上。
而在10只猪头跟前，凌乱地码着上百颗
人头。
人皮包裹着颧骨，凹陷的眼窝和干瘪的肌肤。
这一百颗人头全都是老弱妇孺，拥有着中陆地区人种独特的深棕肤色。
花白的头发，苍老的脸
乌黑的头发，天真的脸
焦黄微卷的头发，稚嫩的脸
泪流满面的脸、懵懂无措的脸、惊恐哀求的脸
他们都闭着眼，表情定格在被幽浮白母入侵的那一刻，头盖骨已被撬开，露出粉白脑浆上蠕动的水母。
他们是来自科伦比亚的一百位战争难民。
一百颗人头，和十颗刚被宰杀的猪头陈列在一起。
仿佛是一桌献给女神的贡品。
科伦比亚黑袍首领用磕磕绊绊的英语对一名nc宣布“一颗人头十朵白母，我这里有一百颗，少说也有一千朵白母，三千积分快拿来。”
尽管他口音极重、语法混乱，但这次许振听懂了。
许振感到肩胛骨开始发痒。
身后是千列岁杀阴冷得像从地狱传出的声音。
“看来无论是你们的拆迁流，还是杀猪流放血流，都比不上人家的砍头流。这才是真正的财富密码呢。”
许振抬头环顾，四周围绕着许多人。
钟毓秀两眼通红，双拳紧攥。
归鹤鸣面无表情。
归远岫捏碎了手里的流心树血瓶，血汁满手爆裂，玻璃碎片插入掌心。
“你们这是违反规则的，这属于自相残杀，为什么游戏不罚你们不可能通过检测门”钟毓秀突然用英语大喊。
黑袍首领看过来，晋云康连忙挡在她身前。
“自相残杀”科伦比亚人得意地说，“我们什么都没做，只不过把这些猪猡带到游戏里，让他们去探索废墟而已。是他们自己不小心被白母杀死，我们路过顺手收割一下，这也叫自相残杀”
“你”
归远岫伸手抹了把脸，满手血液涂抹在银白色的面具上。
掌心的玻璃碎片自动凝聚成一柄刀的形状。
他蹲下身，将这炳玻璃碎刀放在地上。
察觉到许振的视线，归远岫向这边看过来。
两人遥遥对视，一秒后，各自转身离去。
废墟。
二十名科伦比亚士兵围绕一堆篝火席地而坐，手里拿着烤肉，地上摆满啤酒。
黑袍首领坐在上首，大口咀嚼着烤羊腿的嫩肉，同时咕噜咕噜往喉咙里灌啤酒。
“哈，爽”他精神振奋地道，“是谁说废墟危险的，那群没蛋的白鹰人哈哈哈，我们已经征服了这个游戏，废墟里不会有危险，只会有机遇”
“长官，英明”一名士兵举杯大喊，“以后只要让猪猡在前面探路，我们就可以所向披靡，主宰游戏”
“今天赚了三千分，分给大家每个人一百分，好不好”
“好”士兵们欢呼。
二十个士兵每人一百也才两千分，剩余一千分全进了首领的口袋，然而没有人提出异议。
这处空地外围，许振趴在石堆外面，收起胸襟上的铭牌。
千列岁杀在石堆上架起两挺机枪。
“我没使过这个。”许振说。
“不用你会使，会扣扳机就成。”
许振深呼吸，拿出之前归鹤鸣塞给他的袋子，里面还剩三枚手榴弹。
他一口一个咬下拉环，向篝火投掷。
惊天的爆破声中，机枪开始扫射，两个人全然不顾敌人在哪个方位，火力覆盖前面一整片扇形区域。
不断有惨叫和倒地声，在枪林弹雨的轰鸣中是那么细微卑弱。
饶是如此，并不能一下子把目标全都打死，仍有几条漏网之鱼逃了出来。
黑袍首领一边咒骂一边扛着火力前冲，许振没有准头，竟然真叫他冲到了跟前。
“来得正好。”他果断舍弃机枪，徒手劈了上去。
“许妈的。”见许振和对方缠斗起来，千列岁杀为防误伤也只得熄火。
他瞅准时机，打算上前帮助许振，这时却看到对面出现了一个人影。
这个人影迅速加入战局，单枪匹马扛住了剩余所有士兵。
千列岁杀愕然，缩回脑袋把自己藏好，静观其变。
特训十五天，许振训练最多的一招叫接子弹。他肉身脆弱缓慢，金身强大迅疾，两者不协调致使行动不敏捷。归鹤鸣索性放弃教他躲避，为他量身定做一招“迎弹而上”。
黑袍首领不欲博斗，想用枪跟他对决，但所有子弹都击中了许振的右半身，发出一阵哐啷声后弹到地上。
许振脱下手套，扔掉硅胶假手，露出枪灰色的金属手骨。
指尖锐利，骨节纤细，这便是他的武器。
黑袍首领再度提枪，许振将手递出。
子弹对天爆鸣。
手骨穿胸而过，将科伦比亚人的心脏从胸膛里摘出。
科伦比亚人猛然瞪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血沫声。
许振一手刺穿他的胸膛，一手掐住他的脖子，拇指轻轻一橇便将面具从他脸上掀开。
看着那张已无生机的灰败面孔，他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像你们这样的人，也配拥有温热的血”
手骨一攥。
心脏在科伦比亚人的背后爆开。
许振缓缓抽回胳膊，感到自己的掌心里有什么东西。
他摊开手，发现是一只小巧的金属零件。
“快跑科伦比亚军的身体上会装自爆炸弹”
胳膊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拽住，有人冲了过来，拉起他就跑。
然而为时已晚。
满地尸体按照死亡时间相继爆炸，大地震颤起来，轰鸣响彻废墟，漫天硝烟中扬起碎肉和血花。
归远岫将许振扑倒，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冲击。
爆炸停息之后，他的身体毫发无伤。
对许振来说，时间似乎无限放缓了，半空弥漫的碎肉和血雨也陡然静止。
他被困在归远岫两臂之间，手骨正搭在对方胸前。
只要轻轻一用力，就能捏爆这个人的心脏。
只要轻轻一用力，就能重新拥有肉身。
只要一念之差
漫天血雨落地。
手骨被人攥住，猛然提起。
归远岫死死捏住他的手，从上方俯视他，目光阴狠冷戾。
“你到底是谁”
许振整个人都沉浸在不可思议中。
被归远岫攥住的那只手
竟然传来了感觉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是被人直接抚摸骨头的难耐感，是一种精准渗透骨髓的痒。
是一种也许比吸毒更令人癫狂的快感。
许振想过很多种可能，也许归远岫得到的是另一件秘器；也许是融合了火种，只不过火种变形后还是火苗的样子
他不愿意承认对方是利维坦之泥的拥有者，因为假如这是真的
假如这是真的，那么他一定经受不住诱惑。
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杀死归远岫。
现在许振知道了，这是真的。
他的另外一半肉身在归远岫身上。
手骨瞬间刺出
毫无意外地贯穿了归远岫的胸膛
“我是”
许振嗓音沙哑。
“杀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