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行云走到门口,道“赵老师不用送了,今天谢谢您。”
赵一新笑道“我没做什么,主要还是您的诚意足。”
许行云走了几步,停住脚步,似是犹豫了几秒,回身说道“以前常听说赵老师的大名,业界口碑还排在我前面,让我觉得有点不服气。今天见到真人,才知道什么叫盛名之下无虚士,我又学到了许多东西。”
赵一新惊奇道“哪里来的这种结论我可是收了您的诚意,违反了职业道德,肆意透露来访者信息的人啊。”
许行云道“归远岫不是普通的孩子,他的心事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就连他亲生哥哥也不知道,但是您却做到了。我不相信一个能被他这样信任的咨询师,会是一个肆意破坏职业道德的人。”
“同样身为咨询师,我清楚接待一位咨询期超过一年的来访者有多辛苦。在你竭尽全力卸下他的心防、取得他的信任、聆听他的故事,看着他一步一步成长蜕变、即将走出过去的阴影时,这一切却戛然而止。这是多么遗憾、多么惋惜,我实在太理解了。”
赵一新笑容淡了,“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违反职业道德就是违反职业道德,我就一俗人,您何必把我想得这么道貌岸然。”
“赵老师,那咱们不说这个了,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您说。”
“假如我是说假如,一个人突然失去了身体右半边的感觉,会变成什么样子只剩半边感觉,这会扭曲他的自我认知吗”
赵一新思索道“这个问题有点意思,但是凭空猜测我也猜不出来,只能说以我这么多年看人心病的经验,我发现人的心理可以异常脆弱,但人的韧性也可以超乎想象,这种脆弱和韧性经常同时存在于同一个人身上。”
“只要一个人始终不肯放弃自己,不管遇到多难的境遇都坚持自救,那么我想,一切总会越来越好的。”
许行云走后,赵一新回到办公室,缓步走到橱柜前。
透明的橱窗里摆放着一只圆形玻璃罐,玻璃罐中用透明液体泡着一只漂亮的蓝紫色鱼骨。
“这孩子”他喃喃自语。
办公室的门打开了,助理抱着资料走进来。
赵一新对助理说“桌上那些钱拿去给基金会吧,捐赠人是拨云心理的许老师。”
“好,”助理收起了钱,“许老师是远岫的新咨询师吗”
“对啊,这下可以放心了”
归远岫的事情已经闹大了,无数双眼睛盯着,不能轻易处理。
归鹤鸣只好把人暂时押在审讯室里,回燕京亲自请示彭局长该怎么处理。
许振坐在审讯室里,和归远岫大眼瞪小眼。
归远岫没话找话“我哥知道你想杀我吗,就这么把你留下来”
“放心,你现在是安全的,我要杀也不会在这里杀。”
“你是为了这一身血肉”
“别猜了。”
归远岫又说“应该很辛苦吧。”
“什么”
“我是说,半边身体只有骨头的感觉,应该很不好受吧。”
“别瞎揣测。”
“知道我为什么愿意让你看我的记忆吗因为我觉得,咱们两个彼此彼此,好像可以同病相怜一下。”
“谁跟你彼此彼此”
“也对,一个是肉一个是骨,这明明是不分彼此。”
“”
许振看了眼归远岫头顶血红的小火苗。
这家伙的颜色到底为什么会变明明烦人的属性一点都没变啊
归远岫继续说“你应该很招女孩子喜欢吧,打扮也酷酷的,说话也酷酷的。谈过恋爱吗”
“和你有关系吗”
“我还没有谈过呢,”归远岫自说自话,“其实不瞒你说,我特招女孩子喜欢,也很想谈场恋爱体验一下,可是算了,总之,可能我这辈子都没能力爱上什么人吧。”
“我也没谈过。”
“咦长这么帅,不像啊。”
“学习才是学生的天职。”
“说起来,上次月考我考了年级第一。”
“我不在,你的第一有几分含金量”
“太狂妄了吧许同学。”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居然就这么聊上了。
归远岫突然一抬下巴,指着桌子上的审讯记录簿,“给我撕张纸呗。”
“要纸做什么”
“你快给我撕一张。”
许振递过纸笔去,看着他用带手铐的手在上面写了一句话。
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怎么在这时候离家出走呢当初那个勤奋有为的君子,归来吧,归来吧”
归远岫喃喃道。
他把纸条塞到许振的口袋里。
“这句话送给你,也送给我自己。算是当初冒犯你的赔罪。”
许振掏出纸条端详片刻,笑了笑。
“太没有诚意了。”
“你还想要什么诚意”
“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为什么虐猫”
“”
许振直视着归远岫的眼睛,“你解释了所有事,唯独没有解释这一桩。”
“这事我哥知道,你去问他吧。”
“我为什么舍近求远”
归远岫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那你自己去看吧,这是地下室钥匙,我家大门的密码是”
“现在我得在这里看着你。”
“我又不至于拆墙跑掉,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许振回想自己徒手拆楼的壮举和归远岫那身跟自己不相上下的蛮力,心说还真不一定。
不过他还是打车来到了归远岫家里,一路上和人用视频保持着联系。
进入地下室,许振首先看到的是一具已经发臭发烂的尸体。
兔子尸体。
皮毛被剥了一半,肉已经腐烂,整个盆里都爬满蛆虫。
视频里,归远岫“啊”了一声。
“我有半个月没下来过了,完全忘记它了”
“你到底在搞什么”
许振捏着鼻子处理了兔尸,给房间喷满消毒液,这才迈步朝里间走去。
一推开门,他的脚步就顿了。
里间是一个大陈列室。
一排排靠墙的透明玻璃柜中,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动物骨骼。
有鱼骨,有兽骨,大部分晶莹雪白,也有小部分五彩斑斓。那些巴掌大小的大概是老鼠,稍大一点的应该是兔子或猫,也有更大型却不像狗的,许振不敢猜到底是什么。
还有许多骨骼看不出原形,例如长有骨翼,前爪抬起的兽类,仿佛是从奇幻世界穿越而来的生物。
“这是什么”许振惊叹道。
“骨骼标本,漂亮吗。”
“标本”
“你到前面去,看中间那个台子。”
“中间有什么”
中间的柜子里,只陈列着一件标本。
那是一只冲天而起的鸟,张着两只比例奇大的羽翼,由细线悬挂在透明盒子里。
盒子旁边有一座奖杯,上面写着“第23届奥维尔艺术节一等奖作品落与飞”。
归远岫说“它这一对翅膀,是由两只大天鹅的翅膀拼接起来,其中一只受伤而死,另一只殉情追随。我把它们的两对翅骨接成一对,安放在一只挣扎求生的小鸟身上。”
“候鸟的翅骨是中空的,我在上面钻了小孔,风吹过的时候会发出声音,你打开那个开关。”
许振打开开关,盒子一侧的气孔中吹出风来,骨鸟的翅膀便发出了呜呜的声音,旋律悠扬。
“有人说这件作品应该叫比翼,因为它赞美了爱情,但我不是要赞美大天鹅的爱情,只是要纪念他们的死亡。天鹅求死,小鸟求生,两种力量是那么动人,所以这件作品参加的是生命与死亡展区,不是爱情展区。”
“骨骼标本是奇幻的艺术,它接纳死亡,也创造新生。许振,我是一个骨骼标本师。”
也许是来自利维坦之泥的本能渴望。
也许是融合血泥的那段日子,每天看着自己白花花的骨头,培养出了病态的嗜好。
总之,从被人贩子放回来开始,他就迷恋上了骨骼标本。
许振隔着玻璃抚摸这只鸟。
归远岫从视频中看到他的举动,说“喜欢吗这件作品送给你当赔礼,总行了吧。”
“这可是奥维尔艺术节的一等奖作品,”许振听说过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你要送给我”
归远岫笑道“我打算说一句话,可能又要冒犯你了。”
许振冷静道“你先说说看。”
“见过你的半边身体之后,下一届艺术节的特等奖非我莫属。”
“咔嚓”
许振一指头戳碎了玻璃展柜。
“你确实冒犯我了。”他抓起展柜里的一等奖作品,“它归我了。”
归远岫说“再帮我一个忙,把第一个柜子里的小猫骨头拿出来,寄到旁边信上的地址这一个月实在太乱了,我居然把这件事都忘了。”
来到第一个柜子前,许振拿起猫骨旁边的信。
尽管大家都不能理解,但我无比感激小米能用另一种方式陪在我身边,请寄往如下地址再次感谢
“小米”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猫骨。
“你不是见过那张照片吗,小米就是盆里那只小猫,突发疾病一天就去世了,主人完全没办法接受。”归远岫说,“好在他们闯进去的时候吓坏了,没敢动手,不然小米缺胳膊少腿,我怎么跟它的主人交代。”
许振摸了摸小米的头,觉得这狰狞的骨头也显得可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