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祉却是没有让步。
他伸手取过了萧云谏的冷酒, 直接唤了掌柜的,说要换上小小一壶温酒。
萧云谏斜眼环臂瞧着他。
可他还是没停下此动作。
换来之后,他方才道“这般正是恰到好处。”
萧云谏冷哼一声“凌祉, 你是否有些逾越了”
凌祉没刻意去回应这个话题, 只是柔声劝慰道“你吃了冷酒, 夜间便总是睡不安稳。更何况现下早便是深秋, 暖些更对身体好, 你方才从伤寒中缓过来。”
乳母听罢,也是作着和事人般说道“正是如此。”
萧云谏哼了一声, 将目光投在自顾自啃着排骨的顾铮身上。
顾铮不明所以, 吮了吮油汪汪的手指,也随着乳母的话语, 重重地点头, 嗯了一声。
萧云谏瞧着这一个两个都与自己作对。
干脆地应了下来。
他也不憋气,有一口便是一口。
许是饿的久了,路上又没旁的什么好吃食。
几人风卷残云般地消灭了一桌子菜,生生拖到了掌柜的打烊, 顾铮也蜷在乳母怀中睡着。
方才缓过了劲儿来。
掌柜的披了件衣衫,便邀着他们几人去瞧了院子。
虽仍是三进的院落,可后面却多了一片花园。
花园中栽着青竹, 旁边便是曲水通幽至了假山下面。
登上假山的亭子, 便能瞧见所谓萧府的院落。
萧云谏大体是满意的。
只那一片翠竹林繁繁茂茂,总叫他打眼便觉得是在从前的无境峰上。
凌祉抿着嘴, 一瞬间却有些恍惚了。
他看着萧云谏的背影,仍是如同从前那般, 飘逸绝尘。
挺拔的身姿配上纤长又白皙的脖颈, 回首对着自己唤上一声。
“师叔。”
顾铮看着那活水的小溪流, 皱着鼻子拉着萧云谏的袖子,说道“舅舅,这里好像我以前住的地方。”
萧云谏皆是叹气。
他说的不是鱼乐镇,而是宫中的福宁殿。
萧云谏到底也是敲定此处。
而后一住便是十五年。
中途过了三两年的闲淡日子,萧云谏却是陡然想起了那路上的坎坷。
包了些许钱财送去村长老伯家,却是乍然听闻
早在之前,村长老伯全家便都被人所杀。
萧云谏连番追问下,那人才透露出。
原是在萧云谏他们离去后不久,便有人相问他们的去处。
村长老伯的儿子儿媳言语中透露出了凌祉这个毁容的脸,便被拷打。
村长老伯为了那一锭银子的恩情,死活不肯说出萧云谏他们许是去了河溪城。
终是惨死狱中。
萧云谏顿时不知所措。
他心中如同塞了一块棉花,上不去下不来,甚至叫他连呼吸都不能。
他久久不能言语,终是在村长老伯的坟头,又替他埋下了几锭银子。
他知道即便这只是一场梦。
可是那些人也是真真切切的在自己回忆中存在过的,他们亦是有着自己的感情。
若是有可能,他当真希望,他能将整个梦境中的人都拖出去。
给予他们真实的三魂七魄,让他们能做个真真正正有今生有来世之人。
萧云谏消沉了好多天。
还是懂事许多的顾铮问他“舅舅,你到底是怎么了”
他方才有了几分神采,喃喃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顾铮也跟着念了几句,好似将这句话深刻地印在了脑海深处。
转眼便是十五年。
顾铮如抽条拔高,从前那孱弱的身子,也因着玉环中的神力,和凌祉日日对他的教诲,而变得健硕起来、
转过月,到了冬日,便是他的生辰。
萧云谏和凌祉同样也为他备上了一份重大的及冠之礼。
或许因着自己与凌祉身份的缘故,旁人都是成长或老去。
他们的容颜竟是半分都未曾改变。
从前乳母问过,后来便也不问了。
她收养了位名唤阿绾的漂亮小姑娘,性子和婉,总是静悄悄地跟在顾铮身后。
“如今瞧着,等铮儿过了冠礼,便该行婚礼了。”萧云谏在面前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又道,“你输了,凌祉。”
他如今也是能与凌祉和平共处了。
虽仍是唤的友人名头。
“又是我输了,你可要寻些什么惩罚”凌祉瞧着自己先头刻意下在不合理处的白子,轻笑一声。
便是输了又如何。
他欢喜,便是自己心中所求。
现下的宁和,已是他用了十五年的时光才换来的。
他又怎能放手
萧云谏皱皱眉头,道“倒也没什么想法,等往后我想起了,再行言说吧。”
他将棋盘一推,却是说道“有些无趣,不下了。”
“好。”凌祉仍是哄着他。
如今姜国在陆扶英的治理下,天下升平。
她当着穆家人的面,追封了穆恕戎,也发誓道,百年之后定与其合葬。
方才让穆家人彻底地为她所用,一心为着未来的皇帝陆晏出谋划策。
陆晏小了顾铮五岁。
如今也是少年人的模样。
他也算得上是文韬武略,只不过亦是继承了穆恕戎的阴霾。
叫他看向旁人之时,总是带着一股子的不屑与讥讽。
此般皆是乳母从茶馆闲谈间听来的
“顾家家主顾傲霜,是从前大皇子的生父。他平日里最为乐善好施,常常接济百姓。若是大皇子还活着,定当如他一般温柔和顺,不会似如今的二皇子这般暴戾。”
“正是说呢若是大皇子还活着,如今也有二十岁了吧,正是好年华一定也是会待我们这般百姓好的。”
“谁叫二皇子的生父是那位呢,从前便是铁血手腕、杀人如麻的摄政王,就算死了也不叫人安生。更何况,我还听闻大皇子亦是他动得手脚呢”
乳母回来向萧云谏转述的时候,形容得绘声绘色。
萧云谏摇摇头,啧了一声“也不必瞒着铮儿,这事儿是有人刻意放出来的消息,也瞒不住他。只告诫他,不要放在心上,做好自己即可。”
乳母有些诧异,问道“何人所为”
“顾傲霜。”凌祉接过了话茬,他提起茶壶又替萧云谏添了些许。
萧云谏颔首,嗤笑一声道“不是顾傲霜又有何人这般赞美一人,贬低另一人的低级说辞。除却他这个利益至上的商人,又有谁人能做得出呢”
他摇摇头。
他一向是对顾傲霜的做派不敢苟同的。
乳母应了声,刚巧遇上回来的顾铮与阿绾。
阿绾挽着一个篮子,乖巧地跟在顾铮的身后。
萧云谏瞥了一眼,道“还不帮着阿绾提一下。”
顾铮连忙伸手去接,阿绾抱着篮子收了回来道“没关系的,不重。”
萧云谏摇了摇头“也是,都到了家门口再说帮忙,倒是显得刻意了。”
顾铮有些窘然,唤了一声舅舅。
乳母心疼他,连忙解了围说道“哪有铮儿帮着阿绾提篮子的道理”
阿绾忙道“铮哥哥帮我提了一路的,方才进门前我才言说要自己拿着的。”
萧云谏一挑眉“确实如此”
顾铮略显憨态地笑了一下,却没有言语。
萧云谏忙不迭地笑着摆摆手,说道“知道了,回去吧。”
他是瞧见了个大概的。
二皇子陆晏暴戾之事传的沸沸扬扬。
宫中亦是得了消息。
长安殿中陆晏将那些个花瓶金器砸了个彻底,怒道“都给我滚出去都给我滚”
宫女太监被吓得哆哆嗦嗦跪了一片,战战兢兢又不知该如何。
几个新来的胆子小,险些要昏厥过去。
殿中的掌事女官挥挥手,让所有人都先下去。
自己反倒近了陆晏几步,柔声劝道“小殿下这又是如何了”
她表面是由洒扫宫女混成的这一等掌事,却殊不知她内里就是穆家人。
陆扶英头些年除了穆恕戎,也松懈了许多,才叫穆家为数不多的有新人钻了空子。
“姑姑。”陆晏咬牙切齿道,“明明我才是如今母皇唯一剩下的儿子,怎得他一个死了的人都要与我争他配与我争吗他不过就是一个蠢到三岁就被人毒死了的大蠢货”
掌事女官抚着他的脊背,平了他的情绪,说道“殿下何苦与个死人置气他再温顺,也不过是躺在泥土中的棺材里温顺了。您且不必将他当回事,这姜国的未来,不是还在您手中掌控吗”
“再者说了,就算那顾铮活着。他的父亲不过是个商贾,又怎会与您相提并论您这般高贵,与他是云泥之别,根本无须在意。”
陆晏平了几许气息,不过十五岁少年人的脸上,却尽是戾气与阴霾。
他生的那一双狭长眼眸,像极了从前的穆恕戎,宛如一柄短刀要取人性命。
他许久,方才又道“可是姑姑听闻了吗有人说,那顾铮还活在世上”
“哦有这回事”掌事女官佯装几分意外。
可她却早便从穆家得知此事。
陆晏认真地点点头,又拉起掌事女官的手,认认真真地说道“这世上只有姑姑对我最好了,姑姑一定会帮我实现愿望的,对吧”
他见掌事女官缓缓点头,又道“那姑姑帮我去寻他,寻到他,杀了他”
“好吗姑姑。”他就像是个在讨糖果的小孩子一般,漆黑的眼眸映出了掌事女官颔首的姿态。
河溪城中却是夜来风大。
狂风将花园中的青竹折断了两枝,继而又哐当一声吹落了萧云谏撑窗子的木杆。
萧云谏被吓了一跳,裹了裹身上的衣衫。
他疑惑地往外看了一眼,却见天生异象,一颗明明落在月亮尾端的小星,却骤然亮了起来。
他并没有当回事,只是对着前来查看的凌祉皱眉说道“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