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石压碎房屋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一座硕大的房子,在这足有几个院子宽的灭龙石下,就如同脆弱的蚁穴,被砸得干干净净, 一块砖瓦都没剩。
地面向下凹陷, 形成个一人高的深坑, 其余的地方剧烈震动,上下颠簸,一道粗壮的裂缝从地下而来, 咔咔作响,蔓延至远处。
周围的人目睹了灭龙石从天而降的场景,惊慌之余, 连忙腾云而起, 冒着暴雨离开地面, 即便是这般, 也还是被灭龙石溅起的气流击中, 一片呼叫声,接二连三摔落, 半天未曾抬头。
一群仙人,个个狼狈不堪。
这不过是灭龙石落下时产生的力量, 便已经如此骇人, 若是真的被砸中, 就算不是粉身碎骨, 也早已成了一滩肉泥。
宋逾白先是在泥水中滚了几圈, 后又被狂风带出去几丈, 一身白衣沾了污秽, 死贴在身上。
她呛进几口泥, 雨水冰冷,打在人身上像鞭子,混合着心痛一起,让她疼得蜷缩起来,周围脚步声和呼喊声乱成一团,地面的震动足足过了许久,才渐渐停歇。
她一时分不清,这种心痛,是因为生死契,还是因为她自己。
“夏无心”她喃喃道,然后忽然昂起头,清瘦的身体扶着一旁跌落未碎的花盆,艰难地站起。
面前的场景如同受了天灾,半座岛的房屋都已经坍塌,一眼望去,到处是残垣断壁,灰尘被大雨冲刷下废墟,汇成溪流,哗哗地蜿蜒,倾斜进地面的裂缝。
她知道灭龙石的力量有多大,它孕育于龙族地心,本是龙族的守门,日日被龙息炙烤,触碰即伤。
若有外人胆敢私闯龙族,一石落下,肉身俱灭,魂魄永世折磨,除非天地俱灭,否则永世不得超生。
“无心。”她又说道,脚步不由自主走上前,随后双手交叠又张开,冰冷的火焰在雨水下滋滋作响。
微薄的灵力还没等碰到黝黑的灭龙石,就已经飘散成烟了,宋逾白再次运功,这次什么都没有。
她忍着想要哭喊的冲动,一言不发地跃进深坑中,白衣被乱石撕破,露出小腿,在潮湿中发亮。柔嫩的手掌直接接触灭龙石,用尽浑身力气去推,却犹如蚂蚁撼树。
有什么东西从掌心流出,顺着光滑的巨石淌下,又像是被喝干了一样,很快渗入石头,宋逾白却没有放手,依旧死死抵着巨石,羸弱的身体很快便一身是伤。
夏无心最后一刻的触碰此时还历历在目,腰肢忽然一软,宋逾白向后倒在乱石中,盯着面前能够映出倒影的石壁,一言不发。
闪电点亮夜空,石壁上是她自己,衣衫凌乱,发丝沾着泥和水,分成一缕缕贴着脸颊,浑身上下都是湿的,唯有一双眼,黯淡干燥。
她没有流泪,也不觉得疼,同那日承受雷刑之时,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她被所有人背叛,这次,有人拼了命救她。
“宋先生”女子焦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再然后,有人温柔地将她拉上地面,雨依旧从头浇到脚,苏斜月的脸出现在她面前,正拉着她手腕,带她飞上半空。
闪电伴着惊雷劈下,苏斜月尖叫一声,只得再次落地,紧紧扶着宋逾白,哽咽道“宋先生,怎么办。”
她一双杏眼早已哭肿,正回头看着那巨石。
“对不起。”宋逾白开口,原本好听的空灵的嗓音,如今像是磨破了一样,沙哑得厉害。
苏斜月看了眼她已经血肉模糊的掌心,冻得发白的嘴唇微微开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天地连为一片,皆是一片漆黑的苍茫。
“先生,师姐”池摇不知从何处出现,根本没空念避水诀,浑身淌水,扯着衣襟,惊恐道“那太子又来了,还带了另一人,想必是来赶尽杀绝”
她话音未落,便有一道蓝光自雨幕中劈下,宋逾白一惊,下意识将池摇拉向自己,躲过那带着雷电的蓝光,与此同时,又是几道光划破长空,数个还未从地上爬起的年轻人,顿时一命呜呼。
池摇见了这屠杀般的场景,吓得抱头尖叫起来。
几位老者纷纷运功抵挡,却也敌不过上神之力,逐一受伤,倒地不起。
宋逾白许久没有看到这等惨烈场面,一时竟红了眼眶,恨意磅礴,却无能为力,只能拉着苏斜月和池摇,一次次避开。
“先生,我们怎么办”池摇已然哭得说不清话,躲在宋逾白身后,用手紧紧捂着口鼻,不敢大声。
宋逾白也不知如何回答,失去夏无心像是剥夺了她所有感官,许是还未适应,唯有麻木。
两人踏着祥云,随着密密麻麻的雨滴一同落地,领头的正是玄锋,他被夏无心打出的伤口已然恢复,正紧握那把蓝色宝剑,双目如刀,似是要从宋逾白身上剜下块肉来。
“你还没死”他咬着牙,朝雨中啐了一口,伸手向身侧那白衣男子讨什么。
那白衣男子正是上次的白龙,他见状,低头为难道“太子殿下,白日里,已是最后三片墨龙鳞。”
见玄锋脸色一变,白龙急忙道“您直接杀了她便是,何必非要用墨龙鳞”
“若是直接杀,我何必费这么大的功夫,让你推下灭龙石”玄锋狠狠抬手,将白龙打得后退三步,粗眉怒皱,“本太子要的是她灰飞烟灭,不得转世若不是你拖延许久才将石头推下,害我苦等许久,他们又怎会逃过一劫”
白龙不敢说话,只得低声道“在下并非有意,只是中途有人想闯出此岛,这才耽误”
玄锋扬手,不再听他讲话,衣袍猎猎,杀气和威压一同弥漫在周围,像是恨透了宋逾白,又隐隐惧怕她转世重生。
“如今不能一劳永逸,便先杀再说。”
他手中的剑举了起来,向天空引来雷电,随后剑尖在半空绕出个流畅的剑花,直指宋逾白。
在宋逾白的眼中,他的动作仿佛带着重影,清晰缓慢,只是就凭这副身躯,根本躲不开,她索性也不再躲,只张开双臂,将池摇和苏斜月推到一旁。
再然后,带着铁锈气息的,腥臭的宝剑,就在她眼底下,刺穿了她的身体。
宋逾白仰面倒下,身边似乎有女子的哭嚎声,同雨滴的声音一起,聒噪至极。
终于解脱了,欠下旁人的债,待到地狱去还罢。她静静想,双眸微睁,想要最后看一眼天空。
雨水源源不断浇下,扑头盖脸的,根本睁不开眼睛,只能透过厚厚一层水雾,看着漆黑如砚台的天。
剑刺进她身体后,已然自动归位,只剩她一副身躯,软软婀娜地躺着,承受漫天碎钻般沉重的雨滴。
然而,宋逾白望天望了好一会儿,眼前闪电留下的光影都未曾黯淡,反而还愈发明亮。
胸口的剧痛,竟也开始缓解,她开始讶异,轻轻眨眼,挤掉眼中的水,眼前的景物便更清晰了,白龙惨白的脸映入眼帘。
“三太子,这,她好像还没死。”白龙半蹲着试了试宋逾白的鼻息,颇有些惊慌失措,顿时跃起一丈高,跳回玄锋身后。
“胡说”玄锋正要上前查看,却见宋逾白一手撑着冲刷地一尘不染的地面,一手捂着胸口的伤口,坐起来了。
在场之人,皆是沉默。
就连宋逾白自己,都有些不知所措。
池摇忽然喊了声宋先生,惊喜地跑到她身边蹲下,抽抽搭搭地探她鼻息,苏斜月也已然反应过来,拔出法器,横在了宋逾白身前。
她杏目中虽有眼泪,可双腿却丝毫不软。
“生死契”宋逾白忽然想起了什么,只觉得冷水突然侵蚀了心扉,浑身一个激灵,骤然将眼神转向灭龙石。
是夏无心,一个声音在她心中道,随后,眼眶一阵酸涩,竟是又哭又笑起来。
“呸,不自量力”玄锋愣神了半晌,恶狠狠骂道,只当自己是失了手,重新举剑便刺。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响起,再然后,大地重新开始震颤,如同巨浪上的小舟,颠簸不停。
一枚漆黑的碎石不知从哪崩出,稳准地击中了玄锋的手腕,他痛呼一声,宝剑咣当落地,险些单膝跪下。
他疼得满头大汗,只见方才被石块击中的地方,已是血红一片,整个手掌正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弯向了另一侧。
他竟是被灭龙石的碎石,生生弹碎了手腕。
玄锋痛得声音如同撕裂的麻布,哑着嗓子怒骂一声,换了只手,原地凝聚仙力,不顾一切般推向宋逾白,与此同时,天地之间忽的传来一声巨响,犹如山头炸裂,飞沙走石混着雨水,落地为泥,噼里啪啦砸在人脸上。
只见那块坚硬的,触之即伤的巨石,已然分崩离析,碎石块犹如一个个暗镖,向着玄锋几人而去,几人急忙架起仙力抵挡,却还是被打得连连后退,伤了好几处。
而宋逾白几人,却忽然被一层透明的屏障护住,毫发无伤。
迸裂的巨石中升起一人,黑衣黑袍,头发都是乌黑的墨色,滴水不沾,千丝万缕迎风飞扬,眼如深海,手如凝脂,正狠攥成拳,一跃而下。
“无心”苏斜月见状大喜,正要上前,却被池摇拉住,连连摇头。
此时的夏无心,并未看她们,她正缓慢地走着,一路踏起水花。
玄锋等人见了此等情景,即便几人都是上神,也还是升起几分恐惧,好忍歹忍,才没心虚后退。
“是那小白脸”玄锋低声道,方才凝聚在手中的仙力拐了个弯儿,径直朝着夏无心而去。
宋逾白下意识起身,却见那上神的力量化成了水一般,变得轻柔缓慢,从夏无心身上缓缓淌过,奈何她不得。
“夏无心”宋逾白小声道,方才刚松弛的心再次缩紧。
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正向着对方慢慢走去,又错开,夏无心根本没再看宋逾白一眼,身子微微一侧,便越过了她。
宋逾白忽然很害怕,素手抚摸上臂膀,猛然转过身,看着夏无心的背影。
“你敢伤她。”夏无心压低声音道,此时的她如同地狱而来,又胜过所有恶鬼。
玄锋吓得连忙后退,却忽然被什么掐住了咽喉,腾空而起,又狠狠摔落,顿时少了半口气,一旁的白龙见状,急忙将他扶起来,掌心化出一条长龙,盘旋着将夏无心裹挟。
夏无心被他暂时钳制,可她白嫩的手轻轻一挣,那条白龙就被撕成两半,落地消失。
夏无心的动作很慢,犹如行尸走肉,又似乎无人可挡,她又是轻轻抬手,玄锋忽然惨叫一声,一条臂膀,竟是生生被扯断,软软垂在了身子一侧。
他一边喘着粗气,看着夏无心的眼神里满是恐惧,随后忽然转身,跳进虚空之中,白龙见状,也急忙跟上,狼狈逃窜。
看见他们走了,院中剩下的人自知逃过一劫,才算是长长松了口气,纷纷仰面倒下。
“无心”苏斜月看着玄锋离去,忙拦住夏无心,伸手要去碰她,却被她偏头躲开。
少女的身躯,如今变得无比僵直,活像是块石头,眼中没有任何人,只带着一丝希冀,望着天边,迈步走着。
苏斜月不曾见过夏无心这副模样,急得直抹泪,又拉不住她,眼看着夏无心就要走出歪掉的大门,她只得抬头,含泪看向宋逾白。
宋逾白已经僵直在原地多时了,她檀唇轻抿,随后攥着衣袍,快步走上前,轻轻拉住夏无心的手腕。
夏无心扬手挣开,她力气很大,宋逾白再次摔落在地,纤瘦的身子掉进水坑,泥水溅了一头一脸。
她捂着胸口的伤,轻轻喘息了几下,随后伸出已经冻得冰凉的手,抹掉脸上的污渍,忽然起身,从夏无心身后将她拦腰抱住。
“无心”她语气平静,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穿过衣袍,湿湿热热地浸湿夏无心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