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师不仅是多面手,而且还是快刀手。
向阳公社总共有127号非应届生报名参加高考。每个人都写了三张试卷。他居然只花了不到一天时间,当天傍晚就通知出成绩。
这回不是公社干部过来跑腿,而是大队的喇叭直接报名字,被点了名的,今晚赶紧去公社上高考复习班。名落孙山的,对不起,唐老师觉得你没再挽救的必要了。
现在每个公社都有自己的广播员,专门通过喇叭传递信息。他们声音洪亮,吐字清晰,虽然影响范围只有一个公社,但也字正腔圆,而且重复了三遍,绝对保证全公社的男女老少都听得清清楚楚。
田蓝好心疼非应届的高考生们啊,这么一遍遍的报名字,简直就是大型社死现场。没被点名的考生,该有多尴尬
难怪教育部门三令五申,不许公布学生考试排名。因为伤害性不强,侮辱性极大啊。
她在心中记名字。
所谓一考定终身,虽然只是公社的小小选拔,但也决定了今后几个月大家的奋斗方向。
有资格参加补习班的不用说,肯定得开足马力脱产学习。这可是人生的重要关卡。
被踢出了复习班的,那就得好好思量一番。究竟是利用接下来的几个月背水一战还是就此放弃,明年再说。
如果不准备今年高考了,那就得好好干活呀。知青点好几位考生要脱产,留下的人得能撑起门面。
田蓝招呼大家排成两列,落榜的和上榜的各站一边。
她点了下人头,满意地发现有资格上复习班的男生和女生人数居然一样。
要知道,他们这个知青点的男生人数是女生的两倍呀。因为在乡下,有资格读完高中的女生不说凤毛麟角,那也比男生少多了。
现在的选拔成绩说明什么呀说明所谓的女生小时候成绩好,等上了中学就跟不上完全是屁话。事实就能咣咣的打他们的脸。女生天生不擅长理科也是鬼话。那张卷子连历史地理都没有,只有语数外政物化。
田蓝压住心中的小得意,询问大家的意思“那你们还考不考”
秀秀和英子还有小云都榜上有名,此时此刻自是信心十足“考”
长平平常看着挺机灵的,哪知道上了考场就露怯了,只能垂头丧气“我估计考也考不上。”
他相当委屈,不是他不好好学习呀。是他上学的时候,学校就那么回事。老师们都挖空心思想着怎么赶紧调回城里,周围的同学也没谁会好好学习。反正学不学都那么回事,都要回家种田嘛。
田蓝看了他一眼,衷心给告诫“你回家跟你家里人商量下吧。如果不打算走高考这条路了,起码后面几个月,知青点主要靠你们几个撑着。”
长平有些犹豫“好吧,我回家跟我爹妈说说。”
其实他心里已经倾向留在知青点干活了。比起强打着精神读书做题,他更加喜欢在车间和田头挥洒汗水。尤其当磨坊的风车转动,加工好的原料哗哗地从磨盘里淌出来,他做的玉米花生糖被顾客交口称赞时,他体会到了从未感受过的自豪感。
当着大家的面他不敢开口,可独自一人时,他又忍不住偷偷想非要进城当城里人吗
是,城里人吃的是国家粮,端的是国家饭碗,干净又体面,旱涝保收,不愁饿肚皮。
可现在他们赵家沟也能吃饱肚子呀。国家给他们发了新粮种,偶尔还能用上尿素和复合肥,粮食产量一年比一年高。他们照样已经好几年没真正感受过饿肚子的滋味了。
非要说差的,也就是城里吃细粮,他们吃粗粮,味道不好而已。
可高粱粉里加了糖,做出的粘豆包就比白面馒头差吗他反而更喜欢吃粘豆包。
油水不够也不怕呀,不是能养猪吗去年他和妹妹从知青点分了好几十斤肉回家,就是过年放开肚皮吃,到现在也吃了不到14呢。
他妈把肉腌了起来,每次切一块熬油烧菜,味道好的很。连白萝卜都带着肉香。
这些肉吃完了也没关系呀。今年他家订了4头猪,上交国家两头,剩下的两头就能自行屠宰。卖一头杀一头,到时候又有肉吃了。况且他家自留地还种了不少花生呢,同样可以榨油。
长平不会概括提炼升华主题,他只凭自己切身感觉,那就是他们赵家沟的日子越过越好了。
看,现在他们做的糖能卖到县城,他们种的菜也被吃国家粮的人追在后面要求买。他们又比别人差什么呢反正他没多少感觉。
少年人想问题都简单的很,什么将来子女教育问题之类的,根本不在他考虑范围内。
他就觉得赵家沟好,山山水水都好。当然,他们的糖坊磨坊和酒坊最好。
长平表了态,其他几位被涮下来的知青也表示要回家跟父母商量。
最搞笑的是小名叫二狗子的庆国,他居然如释重负“没考过也好,省得我还要受几个月的罪。”
从到知青点上工起,他就日日夜夜承受煎熬。要不是害怕不学习就会被赶走,他早就暴露自己畏书如畏虎的真面目了。他天生就不爱学习呀。
陈立恒在旁边哭笑不得“你以为不参加高考就不用学习了吗活到老学到老,干活也得学技术。我们要从小做房发展为工厂,就必须得不断学习,牢牢掌握技术和管理知识,这样才能日益壮大。”
得,当惯了领导的人就是不一样。一开口,那味儿就有了。
庆国笑嘻嘻的“九哥,以后你怎么学习我就怎么跟着。”
陈立恒不假思索“咱们的学习步骤未必能一致,即便你不跟我们去公社,还是要继续学习。”
田蓝也点头“是啊,学习是一辈子的事,永远不能松懈。”
话说完了,两个好歹也是在枪林弹雨里走出来的人突然间感觉大家的眼神不对劲。
田蓝奇怪“我们说错什么了吗”
英子表情微妙,支支吾吾道“那个,刚才可能是漏了你们的名字。”
田蓝和陈立恒震惊“我们没考过”
开什么玩笑啊站在你们面前的是正儿八经的学霸。
你可以说我打仗稀疏平常,你也可以说我搞科研也就那么回事。但你要说我成绩不好,连个公社选拔考试都过不了,我糊你一脸。
数理化就不用说了,题目简单的令人发指,我要是拿不到满分,那肯定是因为我手瓢了,写了错别字。
语文和政治,那也不难啊,都是基础题。尤其是政治,说个不要脸的话,他俩都可以算半个马列哲学专家,还吃不透高考题的内涵就是里面提到的时政题,因为他俩都有听广播的习惯,也应对的轻轻松松。
想来想去,他们都找不到自己被涮下去的理由。
知青们集体点头“没听到你们名字。”
一开始大家的关注点都在自己身上,后面再听才注意别人。当他们意识到田蓝和陈立恒没能通过考试时,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毕竟人家啥实力,大家心里都有数。
可一个人听错了情有可原。大家伙儿都听差了吗怎么可能。
小云忧心重重地帮他俩分析原因“可能唐老师不喜欢提前交卷的学生吧。”
田蓝暴走了,脸拉的老长“考场纪律里没有一条规定不许提前交卷。开考半小时之后,所有人都可以交卷,这是考生的自由。”
她和陈立恒没违规,就不该被区别对待。他们可以选择不上这个复习班,但别人不能非法剥夺他们的权利。
不行,这事儿必须得有个说法。
田蓝当机立断“走,我们一块去学校。”
知青们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当过革命小将的人,面对老师,哪有多少敬畏之情。
大家伙儿也觉得不公平,太欺负他们赵家沟的人了。老九和兰花花就是赵家沟的门面,居然被这么下脸,他们也脸上没光。
一群人雄赳赳气昂昂地杀向公社,西北风呼啸着席卷而来,都没能熄灭他们心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反而让火烧得越来越烈。
等到了公社中学,众人那个气势,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他们是来炸学校的呢。
长平嗓子老大,看到亮灯的教室就冲过去嚷嚷“凭什么不收我们”
其实他是想说“我们老九和兰花花”的,但因为一路顶风而来,张口的时候又一阵风冲进嘴巴,他岔气了。后面的话没能说完。
于是可怜的长平就切身体会了一回,什么叫做学渣要承受的羞辱。
唐老师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你凭什么来质问我凭你连10位数乘法都能算错,电路图都不会画吗”
大型社死现场啊。这都是初中小学的知识。
田蓝都替可怜的长平捂脸。
结果她还没开口呢,唐老师先奇怪地看着她“你俩来干啥我教不了你们。”
田蓝气急“老师,我们提前交卷是因为我们已经做完了检查过后发现没问题不愿意浪费时间。没有规定说不许提前交卷。如果你觉得我们答的不好,那能否标准答案,好让我们看看自己究竟差在哪里”
离公社近的考生来的早,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家都抬起头,惊讶地看着田蓝和陈立恒。
陈立恒不卑不亢“是啊,老师你不说的话我们怎么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呢”
众人都紧张起来,好几个男生站起身,似乎担心陈立恒一怒之下会对唐老师挥拳相向。
他们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就觉得这人要下狠手的话,搞不好会闹出人命案。
唐老师莫名其妙“我没说不允许提前交卷啊。”
“那为什么我们不能上补习班”
唐老师脸色愈发古怪“因为你们不需要啊。这种题目对你们来说就是小儿科,既是上补习也是浪费时间。我精力有限,不可能为你们专门开小灶。与其在这里磨洋工,你们还不如自己回去把教科书翻一遍。”
他看着两个知青,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你们是希望脱产复习,怕留在大队被拉着干农活吧。也行,以后你们也过来,我给你们找个空教室,自己看书吧。”
田蓝和陈立恒看着他和煦的笑脸,尴尬地能长城边上抠出金字塔。
他俩支支吾吾“不不不,不用了,我们大队很支持我们准备高考的。”
唐老师点点头“那就好书读百遍,其义自现。你们好好复习书本,保持住学习的劲头,我想起码你们通过预考应该没问题。”
他刚准备再询问两人有没有高中教材,外面就传来吵嚷声。
秀英阴沉着脸大踏步往前走,她婆婆抱着孩子在后面追“你去上学谁管娃娃你不要指望我,又不是我生的。你再不管的话,我就丢在地上。”
秀英回过头,面无表情“丢啊,丢了正好,丢的孩子,我看你们拿什么来威胁我。”
她婆婆急了“你咋这样说呢本来你生的你就该管。”
秀英冷笑“你少来这一套,你们家什么德性,自己心里有数。我警告你们,我要是好不了,你们都别想好。下次再闹,我就不是磨刀了。”
她婆婆吓了一跳,急赤白脸道“你吓唬谁呀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们心知肚明。大家各退一步,你好我好大家好。不然一拍两散,谁都别想好。”秀英冷冷地瞪着婆婆,“现在,把孩子抱走,他是你们老何家的种。你们不管也拉倒,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生的。”
大概是她磨刀的模样过于渗人,她婆婆居然没再闹腾,真抱着孩子走了。
只是她一路走一路哭哭啼啼,不停地抱怨自己命苦,当初就不该让她儿子娶资本家的小姐,白坏了三代贫农的名声。
跟秀英交好的女知青忧心重重地上前,小声提醒她“你别跟他们闹,万一惹毛了他们,你就是考上了,你政审也过不了。你忘了之前侯志军不也考上了吗结果他评价太低,最后也没走成。”
秀英一张脸跟木板似的,根本看不出情绪变化。她的声音也木板板的“是他们惹我,我要忍着,我今天就出不了他家的门。”
知青们默然,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唐老师看了她一眼,只说了一句“赶紧进来吧,要上课了。”
她从田蓝身边走过时,田蓝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了一声“加油”
不管当初这个姑娘是出于什么目的选择嫁到农村,任何人都没资格剥夺她受教育的权利。
秀英身子僵了一瞬,用力吸了下鼻子,才勉强说出话来“谢谢你们也加油”
这瞬间,田蓝都怀疑她会落下眼泪,可这姑娘抬着头,只是红了眼眶。
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多,唐老师清清嗓子,连名都没点,就开始上课。
人家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田蓝和陈立恒自然不好逗留,索性抬脚走人。
两人出学校大门,田蓝还忍不住抱怨“你说他就不能把话说清楚吗这唐老师,非得折腾人。”
门卫大爷正用煤炉烤山芋呢,闻声随口念了句“你们知足吧,要不是唐老师运气不好,哪里轮得到你们上他的课我告诉你,人家可是正正经经的复旦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大上海来的高材生”
田蓝和陈立恒都挺惊讶。唐老师年纪不小了呀,显然不是下放知青。按照他的学历,就是支援国家建设,也肯定安排在更重要的岗位上,不至于到公社中学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书。
“嗐,不是说运气不好嘛。”门卫大爷一个人看大门,也挺无聊的,碰上人就愿意叨叨,“你们别看唐老师现在瞧着寒酸的很,人家可是资本家的大少爷。”
外面又来了人,随口接话“爹,你别瞎说了,啥资本家的少爷唐老师怪倒霉的。他那个爹哪是爹呀简直就是生死仇人”
此话怎讲那就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唐老师的父亲还真是资本家,大上海的资本家。不过这位资本家亲爹真没给唐老师带来什么出生红利,相反的,他因为这个爹吃了一辈子的亏。
在他小的时候,他和老娘被资本家爹丢在乡下。读完高小,他去上海求学,终于跟亲爹团聚了。可亲爹又自由恋爱,找了个小老婆。
真爱的小老婆显然又对自己的家庭地位不够自信,又或者纯粹就爱折腾人。明明家里有长随有帮佣,她偏偏要将大少爷当成下人折腾。
敢相信吗当年还是个中学生的唐老师,不仅要伺候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还得帮后妈倒夜壶。
作践人作践到这份上,也真够奇葩的。
就这样,他爹也不管,就由着他被折腾。
如果做老子的真不把他当儿子,那也就算了,全当他们父子没缘。
结果这老货够缺德,解放后,他跟政府做生意缺斤少两,还卖黑心棉。三反五反的时候,他就作为反动资本家被揪了出来。部队做调查的时候,他又护着小老婆和小老婆生的孩子,一口咬定自己只有唐老师一个小孩。
这下惨了。
那会儿因为城市容纳能力有限,正动员人下放呢。人人都想在城里谋生的时候,出身不好的人自然是头个被下放的对象。
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就你的家庭阶级成分,没你挑三拣四的余地。
就这样,好不容易半工半读完成了大学学业的唐老师直接从繁荣的大上海被发配到了荒凉的大西北。
如果人生的苦难到此为止也就算了。
毕竟唐老师有文化,那会儿大西北又到处缺人才。主政大西北的将军根本顾不上从内地迁徙来的人的家庭出身,只要能派上用场,就赶紧上去干活。
最初的几年,虽然大西北生活条件艰苦,但唐老师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最主要是受人尊重,没心理压力。
可好景不长,他那远在大上海监狱的爹居然又闹出事情了。你说人都关起来了,他咋又搞起间谍活动来了呢还被抓了个正着。
要命啊,那会儿全国都在抓特务呢,到处都风声鹤唳。作为特务唯一的儿子,唐老师自然也成了重点关注对象。他先从重要技术岗位被调离出来接受审查,然后又被发配去劳改农场,接受劳动教养,很是经历了一番劳其心志,饿其体肤。
后来还是各个公社都成立高中,教师严重不够用。唐老师昔日一个朋友在教育部门,趁这机会给他做了担保,把他放到了公社高中。
也是那会儿劳改农场人满为患,不是杀人放火的恶性罪犯,大家也懒得再追究。不然的话,唐老师这会儿还在劳改呢。
田蓝和陈立恒听了都沉默。
门卫的儿子叹气“命啊,但凡不是碰上这么个爹,王老师也不会沦落到咱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这话他爹不爱听了,老头儿吹胡子瞪眼睛“咱这儿哪不好啦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你倒嫌弃上了你多大了脸”
田蓝和陈立恒赶紧撤退,不想目睹父子子孝的场面。
门卫的儿子却喊住了他们“唉,你们哪个大队的帮我把信带回去吧。”
田蓝和陈立恒都没推辞。公社邮局人很少,送信基本靠带。
两人接过赵家沟大队的信,瞬间乐了,总共三封信,一封写给田蓝,一封写给陈立恒,还有一封是胡长荣的。果然应了那句话,除了你们这帮知青,谁没事写信啊
田蓝和陈立恒便也没急着走,先打开信件看内容。等看完之后,两人才告辞。
出了学校门,田蓝问陈立恒“谁给你的信啊写啥了”
“他爹妈,问他手续办的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回城”
田蓝点点头,感叹了一句“他爹妈还算关心他。我这边到今天一点消息都没有,都没人问一声。”
陈立恒好奇“吴秀芳跟你说啥了她回去情况怎么样”
“甭提了,一个字,惨”
自从去年11月份回了城,吴秀芳就发现自己成了家里不受欢迎的人。
首先,她弟弟结婚了,原本就狭小的筒子楼更加没她落脚的地方。
其次,她弟媳妇不欢迎她,一直对他冷嘲热讽。
吴秀芳无比愤怒,当初下乡虽然是她主动的,但真是她愿意主动吗政策下来了,每家每户只能留一个孩子在身边。她爹妈舍不得儿子,指望留下儿子继承家业,给他们养老,就送女儿下乡。
下放这些年,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是留在城里的人能想象的吗
每次她回家探亲时,她妈都抱着她痛哭,说她受苦了。
可这又有什么用如果真心疼她遭的罪,为什么顶替工作的时候,要把工作留给待在城里,没吃过一点苦的弟弟。口惠而实不至,真不如放屁。
吴秀芳在信里抒发愤怒,弟弟占尽了便宜,还嫌她这个姐姐回家碍了他的眼。爹妈也不管,只会让她忍耐。
她凭什么要忍着呀明明是他们对不起她。
吴秀芳在纸上写着我想来想去,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居然还是下乡的时候。因为你们这些朋友真的关心我。我没想到你们还会给我寄钱。这是我回城之后唯一的慰藉。
现在城里到处都是回城知青,人人都愁工作。她找不到事情做挣不到钱,就成了家人看不上眼的闲人。是她不想工作吗如果弟弟和弟媳妇愿意把接班的工作让出来,她保准自己做的比他们更好。
陈立恒惊讶“她弟媳妇顶的是秀英妈妈的班。”
这年头,儿女接父母的班是常规操作。虽然陈立恒认为这就是一种阶层固化腐败的表现,但大家都这么做,也就稀疏平常了。
只是婆婆将工作让给儿媳妇,却不管回城的女儿,也挺少见的。
田蓝点头,叹了口气“吴秀芳日子过得不容易,我看信上的字都糊了,说不定他写信的时候还在哭呢。”
留在乡下孤独,回到城里更孤独。家人变成了陌生人,这个姑娘该有多难过。
陈立恒只好拍拍田蓝的背,安慰了她一句“别担心,我看吴秀芳也是有韧性的。”
田蓝还是忧心忡忡“我担心她走投无路,会拿自己的婚姻作为交换条件,草草成家。以后说不定要吃亏的。”
陈立恒宽解她“也不一定,她不是柴油机厂的子弟吗他们厂的效益应该不错,说不定办了街道工厂。吴秀芳找找人的话,进去做个临时工应该问题不大。”
田蓝赶紧掏出信封,果然,信封上印的就是柴油机厂。
她抬起头问陈立恒“柴油机厂是不是生产拖拉机呀”
陈立恒微怔,旋即点头“还真有可能。”
两人都走出公社两三里路了,愣是又折回头,跑去公社革委会。这里拥有整个向阳公社唯一一座电话机。
革委会主任亲自给他们开的门,还夸奖他们对工作上心。大晚上,想到了有门路,都要跑过来打电话。
两人也顾不上解释,赶紧拨柴油机厂的电话。
这年头打电话可麻烦了,要一层转一层。打过去之后,再等对方打过来。不然的话,光是电话费,你就得疯掉。贵的要命。
他俩围着电话机,等了足足10来分钟,才听到电话铃响。
田蓝接起电话,就听到了话筒里传来的气喘吁吁的声音“喂,田蓝,是你吗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田蓝赶紧长话短说“我问你,你们柴油机厂有没有拖拉机能不能卖给赵家沟大队”
“有。”吴秀芳的声音变得迟疑,“不过能不能卖我不知道,好像要有条子才能买。”
田蓝毫不犹豫“那你帮我们打听一下,明天我再打电话过来问。”
挂了电话,她就瞧见两双满怀期待的眼睛。
革委会主任抢先一步“怎么样能不能多买几辆我们整个公社都缺拖拉机。”
田蓝摇头“说是要条子呢,具体情况还得再打听。”
主任难掩失望,又积极撺掇二人“让你们插友想想办法哎,朋友是干什么的就是这个时候出力的嘛。”
田蓝好想怼他,领导是干啥的不就是关键时候为群众排忧解难的吗你这位主任到底拍了啥忧啊全都指望别人。
她勉为其难道“我们尽量吧,她又不是柴油机厂的厂长。”
革委会主任却一个劲地怂恿“不能尽量,要竭尽全力。这样吧,你们把手上的事安排一下,跑一趟柴油机厂嘛。光电话讲有什么用一点都体现不出你们的诚意。”
田蓝和陈立恒都有些迟疑,主要是因为距离太远。吴秀芳家在省城呢。从赵家沟出发,先去县城,然后再到隔壁县才有火车站,接着坐上一天一夜的火车,才能抵达省城。
他俩都跑过去的话,知青点的事情怎么办
革委会主任现在注意力全在拖拉机上,立刻打包票“能有什么事啊不就是卖糖的事吗我都跟供销社说好了,你们明天就能把糖拿过来卖。寄卖就行,人家也不收你们的钱。”
那当然不行。批发是批发价,散卖是散卖价。供销社也要过日子的。
向阳公社的一把手都如此表态了,田蓝和陈立恒倒不好退缩,只能点头“那好吧,等明天秀芳问清楚了,我们再决定要不要过去一趟。”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吴秀芳给他们带来好消息,有现成的拖拉机可以卖。
然而拖拉机紧俏的情况在省城也一样。吴秀芳遗憾地告诉他们,不行,必须得有批条。现在排队等拖拉机的人很多,个个都在找关系呢。
她愤愤不平“如果不是我爸把工作让给了我弟,就凭我爸在厂里的8级钳工地位,怎么会连拖拉机的批条都拿不到现在人走茶凉,什么都指望不上了。”
田蓝心疼电话费,不好跟她多聊,只能安慰她两句“你也别多想,回头我们去省城,再想想办法吧。”
吴秀芳发出尖叫,兴奋得要命“你们真的要过来吗那太好了,我想死你们了”
田蓝笑道“过来,你想吃啥呀我们都给你带。我们现在好吃的特别多。”
挂了电话,两人就托公社帮忙买车票。现在已经没有免费火车可以乘了,相反的,购买车票除了要钱之外还要介绍信。就是你从哪里来要到哪儿去,去外地想干啥,都得写得清清楚楚。没这个介绍信的话,你寸步难行。
革委会主任笑容满面“没问题,一定尽快给你们买到票。”
尽快也要时间,这时代又没有电话订票和网络订票,想要买车票的话,就只能派人去火车站排队。
田蓝和陈立恒也不敢耽误,赶紧回去收拾东西。
去吴秀芳家,他们起码要准备礼物吧。走亲访友,腊肉看着不高级,却是最实在的礼物。糖和酒也都得拿上,虽然包装简陋,但里面的东西可是真材实料。还有罐头,托酒厂的同志给拿几罐,瑕疵品也没问题,反正不要票就行。
两人一路走一路列单子,回到赵家沟知青点的时候,已经罗列出一箱子的礼物。
他俩刚进门,长平就朝他们喊“快过来,看看这个行不行”
“啥呀”
“玉米模具呀你不是要这个来着吗”
田蓝赶紧上前,她先前一直想做玉米软糖。明胶、食用色素这些原料都不是问题,食品厂就有现成的,也同意卖给他们,反正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结果田蓝的玉米软糖计划却一直因为缺乏合适的模具而折戟。
虽然以现在的材料,她已经可以做出玉米味的软糖,切成一块块的,包上糯米纸,直接出去卖都没问题。
但她有执念啊,她就是想要小玉米形状的软糖,这样才有感觉。
她都计划好了,以后桃子味的软糖就要做成桃子的形状,苹果味软糖就是苹果的样子。她还想做香蕉软糖,好让从来没吃过香蕉的社员们也能想象香蕉的模样。
这回终于有模具了,田蓝能不激动吗
她迫不及待地追问“你们怎么搞出来的是从食品厂弄的吗”
庆国挺起胸膛,难掩骄傲“要什么食品厂啊我们自己做的,雕出来的模具。”
说着,他将模具板递给田蓝。那板子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一个个镂空的小玉米,精细的让人难以置信。
田蓝都惊呆了“你们这做了多长时间啊”
“我大伯一个冬天都在做这个。他怕我们要的多,就多做了几个。”庆国兴致勃勃,“你看这个成不成”
田蓝拼命点头“成,当然成”
现在有玉米糖稀,有玉米淀粉,还有色素和明胶以及柠檬酸,完全可以做软糖了。熬好的糖浆加入柠檬酸和明胶,在凝固之前,倒入模具中。就现在的温度,不用冰箱,放上一个小时,软糖也成型了。
田蓝在模具里撒过玉米淀粉,所以并不担心糖粘粘了模具脱不下来。
小小的玉米糖倒在案板上,大家都跑过来看西洋景。
陈立恒拿了颗玉米糖放在手上,夸奖道“可以呀,看着就像玉米。”
他将软糖塞进嘴里,点点头,表示肯定“就是这个味儿。”
带着水果玉米的甜,又带着糯玉米的香和软。比起玉米花生糖,他倒是更加喜欢玉米软糖的味道。
众人都伸出手,一人尝了一颗,纷纷表示别有一番滋味。
田蓝信心十足,立刻招呼大家找糯米纸把糖包起来“到时候买糖的人一看,嘿,这就是玉米糖”
然而常平却莫名其妙“这怎么看啊都包起来了,还怎么看”
大家伙儿深以为然,都觉得这事儿不靠谱。
田蓝尴尬,她倒是忘了,现在的糖果都是拿纸包的,都没有透明塑料袋包装。所以糖果的形状究竟如何那都是藏在深闺。你得打开了纸,才知道人家的庐山真面目。
也难怪大家不怎么在糖的形状上做文章,因为没必要啊。
陈立恒出主意“要不我们拿罐子装就用透明的玻璃瓶装玉米糖。到时候大家一看,就知道究竟是什么了。”
可惜软糖如果不裹上糖衣的话,碰上天热的时候,很容易粘连到一起。
庆国奇怪“糖好吃不就行了吗打开糖纸,发现玉米形状,才是意外的惊喜呢。”
其他人都附和,就是,他们有好吃的糖在手,有什么好担忧的所谓的形状和颜色不过是锦上添花,即便没有,也不影响糖的销量。
田蓝看着七嘴八舌的众人,有种知音难寻的忧伤。
同志们,你们有没有竞争意识呀想要打出招牌,就必须出奇制胜,拥有别人没有的长处呀。
晚上睡觉时,田蓝躺在床上还遗憾。她都想好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糖果要怎么做了结果大家却不配合,还想着老三样。
陈立恒笑着问她“你还想做什么呀”
“当然是各种果汁软糖。咱们这里水果资源其实挺丰富的,只要好好挖掘,果汁软糖绝对有市场。我跟你说呀,我以前特别喜欢是一种果汁软糖,酸酸甜甜,味道超级棒”
她滔滔不绝说了半天,陈立恒就是听着,不时加一句“还有呢”
田蓝兴奋的要命,又开始絮絮叨叨“还有彩虹棉花糖啊,我跟你说,可以做成七色彩虹的模样,吃在嘴里,软软的,真的和棉花一样柔软,特别香,又不会很甜,超好吃。”
啊啊啊,这个完全可以试试。她还没做过彩虹棉花糖呢,她都不记得自己曾经看过的步骤了。
陈立恒笑道“好,那我等你做给我吃。”
田蓝直接哼一声“吃啥睡你的觉吧。想得美。”
结果她念了一晚上的糖经。睡着了以后居然梦见自己吃棉花糖,咬了一口还咂巴嘴“真甜。”
可怜的老陈同志半夜睡得好好的被啃醒了,完了只好啃回头。
不错,的确很甜,又香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