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贫不改志
我的心跳得很快, 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八弟和谢子风不同,我并不想让他看见我憔悴不堪。
我忙从荷包里拿出脂粉盒子,让云雀举起贵妃镜, 对着镜子往脸上扑了点粉, 觉得脸色还是差,又赶紧给唇上抹了点胭脂。
这会儿刚过了晌午, 也不知八弟用过饭没。
我扫了眼满桌的珍馐, 手去摸碗碟,除了那道鱼头汤外,好些都凉了。
“这个、那个”
我忽然手忙脚乱了起来, 不知道该拾掇妆容,还是吩咐云雀去换些新菜。
就在此时, 包间的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我猛地站直了身子, 往前瞧去, 谢子风拥着八弟进来了。
离得近, 我能更明白地看清弟弟。
他很瘦,有些撑不起身上的青袍, 个头明明比子风还高些,却被常年的清贫和隐忍压弯了腰, 瞧着反而比子风低了那么半头,方才被弄乱的黑发重新拢好, 竖在儒冠里, 还不到三十的人, 眼里尽是沧桑感。
我看着他笑,他也看着我笑, 我俩竟然谁都不说话, 蓦地, 都掉泪了。
“姐。”
“哎。”
我应了声。
忽然,我想起了小时候。
八弟是老幺,备受祖母和父母的溺爱,被惯得无法无天。
他模样俊俏,嘴又甜,高兴的时候猛地亲一口小丫头,臊得那丫头脸儿红的能滴出血,日思夜想,想等小少爷长大后做他的通房丫头,谁知这臭小子扭脸就不认账了;
他不高兴的时候,大冷的天,从地上抓起捧雪,就往人家衣领子里塞,那时候我暗地里骂他,真是个坏透了的小王八蛋,日后总要寻个机会,把他的腿打折了。
如今呢,他的腿真折了,一瘸一拐的,真好笑,真好笑啊笑着笑着,我就哭了。
八弟见我这般,走上前来,抓住我的手,含着泪反反复复地看我,再三确认,问“你真的是我妍华姐姐”
我唇抿住,防止自己哭出声,低下头,说“你忘了,当年你就在栅栏外头,一手拉住我的手,另外一手拉住丽华的,你说”
“我说银子就快筹好了,马、马上就能把你们赎出来了。”
八弟忽然跪下,抱住我的双腿大哭,身子剧烈地颤动“我对不住你们,姐,我对不住你们啊。”
“别哭,多大的人了,还像小时候那样。”
我轻抚着八弟的头发,让他别哭,自己却哭得没法说话。
我蹲下去,半跪在地上,用袖子给他擦眼泪,忽然想起那会儿他被张达亨欺辱,被那个刁奴踹了脚,我心如刀割,俯下身,给他擦袍子上的脚印。
“没事的姐。”
八弟拉我,不想让我擦。
我挣脱开他,使劲儿擦,我不知道怎么了,也不知在跟谁较劲,我非得把这个脚印擦掉,到最后,我没劲儿了,趴在八弟的肩头,一直哭,放声地哭而八弟轻轻地抚着我的胳膊,连声劝“莫要伤心了姐,咱这不是见着了么,你有了孕,别伤了身子啊。”
见我仍哭得止不住,八弟柔声道“谢三爷还在呢,姐,咱别冷着三爷。”
我猛地记起谢子风,忙用手心抹掉眼泪,将辛酸咽下,转身,给谢子风磕了个头“多谢三爷帮我姐弟,多谢了。”
“姐,你这是做什么,我当不起啊。”
谢子风忙跑过来扶起我,这少年郎眼中亦含着泪,笑着看了眼我和八弟,道“想来你们姐弟二人还有许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正巧方才瞧见个朋友,我下去同他喝几杯去,你们只管放心说话,二楼被我包场了,没人来打搅你们。”
我还没来得及再多说几句道谢的话,谢子风就走了。
大福子揉了下眼睛,说他去外头守着,云雀抹掉泪,说菜凉了,她再去点几道。
包间很快就剩我和八弟两人,我们相视一笑,拉着手,入了座。
“你用过饭没”
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该说些什么,胡乱地给八弟碗里夹菜,笑道“都凉了,要不你再等等,等热乎的上来再吃。”
“不用了姐,我在家时吃过了。”
八弟按住我的手,扫了眼满桌的珍馐,小心翼翼地问“这一桌菜要价不菲吧。”
他上下打量了圈我,目光落在我略微凸起的小腹,又问“姐,你认识谢三爷啊,你成亲了么姐夫是做什么的你几时来的长安”
“你看你,一见面就问我这么多问题。”
我笑着嗔了句,却心疼极了,他打小也是吃龙肝凤髓长大的,而今第一个问题,竟是这桌菜要价几何。
我没把自己的实情全都说出来,摩挲着八弟的手,柔声道“我的确和三爷是旧相识,你放心,有他在,张家那王八羔子再也不敢找你的麻烦了。”
“哎。”
八弟低这头笑,笑里多少有些不自在。
是啊,好不容易见着失散多年的姐姐,还让姐姐看见他如此难堪的一面。
我凑近八弟,轻声问“怎么,张家人经常找你麻烦方才我听的真切,太子妃曾接济过你,是吗”
“嗯。”
八弟点点头,面上表情十分复杂,眼皮生生跳了几下“这十三年,张家一共给了我二十六两另三钱,我都存着呢,一个子儿都没花。”
我一怔,他虽说言语温吞,但表现实在反常,应该是知道些什么。
“哎”
八弟重重地叹了口气,看着我,含泪道“姐姐还和当年一样美,没有变。”
八弟抹去旧泪,新泪又下来了,笑着问“你半年前是不是来刻书坊看过我”
我忙点头。
“我还当自己看错了。”
八弟按住我的手,哽咽道“当时离得远,看见像你,叫你也不答应。后面我去孙府探望四姐,偷偷说起了这事,四姐说指不定是我眼花了,看错了,你若是真回来了,早都出现了,何至于消失十几年,怕是早都过世了。她虽这样说,可心里也是惦念着你,隔三差五就去平安观给你祈福,为此,孙家的大太太数落了她许久,嫌她总是出门,还怀疑她外头有什么私。”
混账婆子。
我心里咒骂了句,摇头叹道“真是苦了四姐,那么如花似玉的美人,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做妾,我想想心都疼。”
八弟神色黯然,道“论起来,孙大人待四姐还不错。当初他记着侄女丽嫔被咱们姑母戕害,又恨着父亲在朝堂给他使绊子,开始着实磋磨了四姐,后面也渐渐想开了,父母之错,罪不及子女,慢慢地,他就真心善待四姐了。”
八弟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笑道“当年我还小,真不晓得该怎么活下去,还是他让我在他家的家学里读了几年书,又看着我给娶了媳妇,他私底下偷偷给我教,活着才是最要紧的,让我把仇恨看淡些,最好忘记。所以啊,有时候我就想,这人和事,可能会分出个对错来,但好坏却说不清。”
听了八弟这番话,我心里一片怅然,看着眼前这个俊朗的男人,长长地出了口气,抚着他的胳膊“牧言,你长大了。”
“那可不。”
八弟莞尔一笑,吃了口炙羊肉,伸出两根手指“我都有两个儿子了,媳妇前不久又有了身子,这回我就盼她给我生个漂亮闺女,都说男像家舅,女像家姑,我希望闺女就像丽华姐那么好看”
说到丽华二字,八弟忽然怔住,低下头,不再说话,默默地嚼着肉,连喝了好几杯酒,重重地将酒杯按在桌上,恨道“当年他们说你死在了狱里,让我去收尸,那明明是丽华姐啊,那么好看的丫头,口鼻里全是黑血。我问他们,我还有个姐姐,她在哪儿那些丧尽天良的混蛋说,有个了不得的官人把人买走了。”
八弟泪如雨下,抓住我的手,问“姐,这些年你到底去哪儿了,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是不是张”
“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我打断八弟的话,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知道是谁做的,没必要说出口。
我用帕子抹去八弟的泪,笑道“我确实被卖了,不过运气比丽华要好些,被个大官买去做妾,后面他的夫人没了,就把我扶正成大娘子。瞧,我如今也有了身孕,日子会一天天地好起来,等姐再站稳些脚跟,也会把你和四姐扶起来,咱们高家还会和以前一样的。”
“哎,只要一家子骨肉还能再聚一起,我倒觉得那些功名富贵没什么的,都是过眼云烟。”
八弟垂眸,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儒袍,搓着粗糙的手,笑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吾无忧有乐。我若是想富贵,亦可以像高家其他子侄那样到朱门里讨酒肉,也可厚着脸皮请张家赏个差事,没必要,如今日子虽清贫些,可挣得银子干净,晚上能睡得踏实,如今我只盼那两个小子争气些,长大后考个状元出来,不也能光宗耀祖么。”
“好,好。”
我连说了两个好字,心里很是安慰。
人遭逢变故打击不怕,怕的是从此一蹶不振,再也站不起来了。靠祖宗荫庇、吃祖宗饭没什么了不起的,靠自己才是厉害,哪怕如今的日子卑贱,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难道就一辈子起不来
今儿见了八弟,和他说了话,我的心彻底放下了。
便是没我给他挣爵位,他也能靠自己重新站起来,只不过是时间迟早的问题。
我正要和八弟多说几句话,包间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云雀进来了。
她笑着给我和八弟各行了一礼,道“夫人,天色不早了,咱们得回去了,免得大人担心。”
那个大人二字,云雀说的有些重。
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啊,我如今做了李昭的画眉鸟,是得回去讨主人的欢心。
“牧言,姐姐得回去了。”
我让云雀拿出包银子,塞给八弟,哽咽道“这是姐姐的一点心,如今快到年下了,你拿着给我的两个侄儿做几件衣裳,别再给人抄书了,买上些良田铺子”
“不用了姐。”
八弟把银子给我推来,笑道“我若是一夜暴富,岂不让人怀疑我瞧着你也有说不出的难处,就别记挂我了。我看这桌子菜都没动,待会儿装了带回家去,让孩子们吃了就行,就当姑妈疼他们了。”
我心里又一阵疼。
虽然我什么都没说,可八弟应该品出什么了,他不想给我添乱。
“好。”
我让云雀把银子收起,抓住八弟的手,不愿放开,一边往出退,一边嘱咐他“有困难了,就找谢三爷,他会帮你的。”
“知道了。”
八弟摩挲着我的手,柔声道“你也是,注意身子啊。”
“好。”
我强忍住眼泪“姐得空了,还会看你的。”
“行。”
八弟含泪,笑道“等下回见面了,我让那两个小子给你磕头。”
再不舍,都要分别。
我相信慢慢地都会好起来,我们姐弟以后会堂堂正正地见面,坐在一起用饭、说笑。
别了八弟,我和云雀从酒楼的后门出去了。
此时天已暮,寒气渐渐上涌,我环抱住胳膊,行在寂静的小巷里,笑着问“大福子呢”
“他去牵马车了,方才他说街角那家卖的糖饼好吃,还说路过时要给您称两斤呢。”
云雀扶着我,笑道“夫人笑起来真好看,奴服侍您有七个来月了,从未见您笑得这般开心过,您以后也要高高兴兴的,这样小皇子才健壮。”
“偏你嘴巧。”
我笑着嗔了句。
不过这丫头说的没错,今儿的确是我回长安最高兴的一日。
正走着,前头的小门里忽然冲出个男人,横在我面前。
那人中等身量,穿着锦袍,鼻下留着微须,左右脸肿的老高,能看见清晰的红掌印,袍子上遗留着干了的茶渍,一脸的骄矜,正是张达亨。
“那阵儿谢子风带着高瘸子上了二楼,爷隐约看见包间里闪过个女人身影,原来是你。”
张达亨上下打量我,皱眉问“你和谢子风什么关系”
我心跳得很快,旧日我同素卿交好,是见过这小子的,当年这小子一口一个妍华姐姐地叫我,对我很是恭敬,得赶紧走,莫要让他认出来。
我什么话都没说,低着头往前走。
“爷让你走了么”
张达亨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忽然疑惑道“咦我怎么瞧着你有些眼熟。”
“你认错人了。”
我往开挣脱,头又低了几分。
“你、你”
张达亨的声音猛地拔高了几分“你是高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