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毒心
到底还是让这小子给认出来了。
莫慌, 如意。
人有相似,已经过去十几年,他不一定能确定你就是高妍华。
再说了, 你是市井出身的如意, 便是撒泼打诨,他又能拿你怎样更何况如今你有了身孕, 是李昭的地下情妇, 就算捅下了篓子,李昭也会想法子给你处理,再不济还有谢子风呢。
“你说什么华”
我声调不由得提高了几分, 毫不畏惧地直面张达亨,学白氏的泼样儿, 劈头盖脸地骂“哪儿冒出来的王八羔子, 老娘走路走得好好的, 你拦什么光天化日之下, 竟想抢银子还是想调戏良家妇人没王法的短命鬼,快回去抱着你娘挺尸去”
“你”
张达亨登时愣住, 身子往后闪了下。
我心里冷笑数声。
是啊,高妍华绝不会说粗话的, 过去她若是不喜欢谁,一个字、一个眼神都不会给。
我趁热打铁, 用帕子往开挥张达亨, 抓住云雀的腕子, 径直往前走,用南方丹阳话骂骂咧咧“还是京都长安呢, 真是什么地痞流氓都有, 知道我相公是谁么, 知道我老表是谁么,老娘的便宜都敢占。”
“你给我站住。”
张达亨张开双臂,拦在我面前。
他这回没有放肆,与我保持了半臂距离,眯住双眼,上下打量我,目光被我凸起的肚子吸引住,小声嘟囔“这世上真有这么像的人”
转而,这小子眉一挑,笑吟吟地看着我“高瘸子出现在这酒楼,紧接着爷就在后头的小巷子里碰到你,没这么巧的事,妍华姐姐,什么时候回的长安,怎么都不打声招呼呢,弟好给您接风洗尘哪。”
之前我在左良傅的密档中读到过张达亨的事,不过寥寥数语,这小子科举落榜,靠着家中荫庇得了个官做,这些年一路走到了工部,去年因贪墨被查,张家拉出个小官当替死鬼,他这才全身而退,如今龟缩家中,只等着事淡了后再做打算
左良傅于最末写了句话评价他阴损贪婪,张狂歹毒,有小聪明,无大智,当防。
想到此,我瞬间动了杀心,可又联想到八弟方才说的话,罪不及子孙,罢了罢了,全当我倒霉。
“你再不让开我就喊人了。”
我两手叉腰,仍试图混过去“什么瘸子酒楼的,老娘根本不知道你说什么东西。”
张达亨用手指搓了下胡须上干涸了的血痂,盯着我,也开始耍无赖“行,就当爷认错人了,可你红口白牙地说爷调戏你,这不行,爷在长安好歹也有点名号,不能叫你污蔑了去,这么着,你跟爷去趟府衙,咱们分说分说。”
什么府衙,他分明是想把我哄到张家,宁杀错,不放过。
我眉头紧皱,亦盯着张达亨瞧,看了半晌,眼圈一红,泪掉了下来,手捂着心口“我记起了,你是素卿姐的胞弟。”
我上前一步,抓住张达亨的小臂,忍着恶心摩挲“都长这么大了,走街上,姐姐都认不出你了。”
张达亨眼里闪过抹狡黠之色,笑道“妍华姐终于认出愚弟了呀。”
我哎呦地叫唤了声,手捂住小腹,装作痛苦“实在对不住了,我方才还当是歹人呢,我、我这肚子实在是疼”
说到这儿,我给云雀使了个眼色。
云雀立马扶住我,焦心地问“夫人怎么了可是动了胎气,得赶紧看大夫呀。”
我抱着侥幸,想要立马离去。
他张家迟早会知道我回来了,那又怎样,长安如此大,能找得到我如今八弟有子风庇佑,四姐有孙御史爱护,盈袖那边李昭派人看着,他们能把我怎样
我带着云雀,疾步离开小巷,谁知又被张达亨给拦住。
“妍华姐别走呀。”
张达亨坏笑“既然身子不舒服,那愚弟岂能坐视不理正巧我家里养着几个不错的大夫,弟这就带您回府医治,太子妃娘娘若是知道您回来,一定特别高兴。”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这小子就算再张狂,不至于对我死缠烂打,他把素卿扯出来几个意思,难不成他知道些什么
“不必去你家了吧。”
我仍保持着微笑,试图套话“咱们两家的情分不早都断了么,我又不曾欠你家什么,也不曾杀了你家的人。”
“是么。”
张达亨冷笑数声“我家的那两个侍从王啸、丁晨失踪十多年,他们到底去哪儿了,妍华姐是不是得说清楚呀。”
我心里一咯噔,果然。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手护住小腹,浑身登时开始颤抖,生生忍住恨,媚笑“当着矮子不说低话,达亨,你怎会知道这两个贱奴,难不成张素卿做下的恶事,竟也有你的份儿”
“你猜。”
张达亨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隐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攥住,笑着问“当年这两个贱奴在牢里做手脚,毒死了丽华,你参与了没。”
“呵。”
张达亨双臂环抱住,看了圈四周,眼里有得意、还有杀意“那瓶鹤顶红还是我想法子弄到的呢,当年我们要毒死的是你,怨就怨你妹妹命不好,在你前头吃了那盘子菜,给你当了替死鬼。我姐到底还是心软,说既然你没中毒,那说明你命不该绝,上天有好生之德,便把你送去越国,由着你自生自灭罢。”
我连退了数步,背贴在墙上,浑身冰冷。
这十几年来,我从未忘记丽华死在我怀里时的样子,她口鼻里流着黑血,虚弱地笑,说“姐姐,我就先走一步,去找父亲祖母了,下辈子咱们还当姐妹,还在一起下棋。”
不论是我、还是丽华,那时候都才十六岁,从未做过错事,未害过人,他们好狠的心。
“那两个贱奴久久不回来复命,肯定是出事了。”
张达亨朝我走来,狞笑“瞧妍华姐而今穿金戴银的样子,日子过得不错吧,你回长安准备做什么,你和谢子风什么关系多问一句,你孩子的父亲是谁。”
我说过,杀心一起,就无法回头了。
可我从未滥杀无辜过。
王啸、丁晨轮奸我,羞辱我,该杀;
刘玉儿妄想染指盈袖,踩到我的底线,该杀;
陆令容设计害死柔光小师父、下毒害我的“女儿”,该杀;
我抬眼,看着面前这个二十几岁的男人,他和素卿联手毒害我和丽华,多年来暗中打压我高家人,苦苦相逼,更该杀。
我佯装腹痛,弯下腰,从靴筒里偷偷抽出匕首,咬咬牙,朝张达亨的心口扎去,哪知这畜生防备着,抓住我的腕子,与我争夺匕首。
我身子孱弱,加上有孕,实在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一旁的云雀忠心护主,从髻上拔下发簪,猛地朝张达亨的胳膊扎去,连踢带打。
张达亨喝骂了声,将我用力一推,我连退了数步,没站稳,差点摔倒,更要命的是,匕首也被甩了出去。
我看见这畜生抓住云雀的头发,将这丫头的头用力朝墙砸去,咚地一声闷响,云雀额头登时就见了血,软乎乎地晕过去。
“云雀”
我顾不上自己,忍住小腹的疼痛,踉跄着起身,喝道“有什么找老娘,别伤及无辜”
“忙什么,马上就轮你了。”
张达亨挽起袖子,从地上捡起匕首,准备先料理了云雀,大抵他觉得我才是更要紧的,径直朝我走来。
我紧张的要命,不行,我决不能这么窝囊地死了,大不了和他拼个鱼死网破。
而就在此时,我看见巷子口出现了辆马车,是大福子
我心里一喜,登时松了口气,手肘撑着墙站起来,站直了,整理着有些松散的发髻,努了努下巴,挑眉一笑“来人了,你还敢行凶”
张达亨顺着我的目光瞧去,看见高大俊朗的大福子,显然有些畏惧,但他发现大福子面无表现地往这边走,还当是个陌生人,于是镇定地行到我跟前,匕首抵在我的腹部,低声道“把嘴闭紧些,否则爷一刀两个,懂么”
“行。”
我笑着点点头。
看着大福子一步步走近,这小子也是个会装的,“疑惑”地瞅了眼晕乎乎的云雀,好奇地看了眼我和张达亨,轻咳了声,假装不想惹事,立马把头扭过去,脚底生风地往前走,而在路过张达亨的瞬间,他使了个小擒拿手,扯走张达亨,眨眼的功夫,就夺走了匕首,并且掐住了那畜生的脖子。
“夫人,你没事吧。”
大福子皱眉,担忧地看着我。
“还没死呢。”
我冷笑了声,蹲下身,环抱住云雀,忙将帕子按在云雀出血的额头上。
此时暮色将近,周遭乌漆漆的。
我给大福子使了个眼色,大福子跟了我许久,立马会意。
他紧紧掐住张达亨的脖子,将这畜生提起来,脚尖离地寸许。
“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伤她。”
大福子手背上的青筋直冒,眸中煞气甚浓,低声质问“你那个随从呢”
张达亨此时喘不过气,血色上涌,手脚直扑腾,他被掐得无法说话,连连冲大福子眨眼。
大福子将他放到地上,手松开些,喝道“说。”
“就、就爷一个人。”
张达亨的声音都变嘶哑了,忙从怀里掏出块翡翠,递给大福子“放了我,求求你了。”
“不说实话,好得很。”
大福子看都不看那个翡翠,他将张达亨拉近,狞笑着说了句“怕是张爷不知道小人从前在哪里混的,我只说三个字,羽林卫。”
一听见羽林卫,张达亨瞬间就萎了,他还未来得及搬出他那在朝为官的父兄,东宫里的姐姐,就被大福子抓住食指,生生给撅折了。
“再问一遍,你的那个随从去哪儿了。”
大福子抓住张达亨的中指和无名指,冷声质问“说”
“去、去盯着谢子风了。”
张达亨满头是汗,瞅准机会,想要高声呼救,谁知大福子一耳光扇过去,登时把他打得口鼻鲜血直流,他咳嗽了声,吐出两个碎牙。
“还有谁知道你在跟踪我家夫人。”
大福子拍打着张达亨的脸,问。
“没了。”
张达亨晓得羽林卫的手段,忙实话实说“我就是好奇和高瘸子见面的女人是谁,就想看一眼。”
“好、好得很。”
大福子点头微笑,忽然掐住张达亨的脖子,手上发力,朝左一拧,只听咯嘣一声脆响,生生把张达亨的脖子给拧断了。
“没人可以在我跟前伤她。”
大福子朝张达亨脸上吐了口,当机立断,将尸首拎起扔到了车里。
他大步跑到我跟前,蹲下身,担忧地看着我,手不敢碰我,来回搓着,柔声问“小人方才全都听见了,夫人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不。”
我忙摇头,泪如雨下“我得谢谢你替我和丽华报仇。”
“咱们得赶紧离开这儿。”
大福子搀起晕晕乎乎的云雀,一边朝马车走,一边对我道“那个随从也不能留了,左右长安这么大,每日都有人消失,小人先送您和云雀回去,然后处理尸首,放心,一定干干净净的。”
“等等。”
我抓住大福子腕子,咬牙道“别伤及无辜,张达亨罪有应得,那个随从罪不至死,暗中把他送去云州,让陈砚松替我看着。”
“这、这”
大福子眼里的杀气还是浓,最终妥协,道“小人都听夫人的。”
说话间,他抓住云雀的衣衫,想拎小鸡似的将云雀提起,送进车里,随后,他往旁边让了几步,低下头,等着我上马车。
骤然发生如此多的事,加上我又被张达亨伤了,脚有些软,爬了好几次都没法上车。
而就在此时,大福子走过来,低声说了句“冒犯了”,他一把将我横抱起,头扭到一边,没敢看我,轻轻地将我抱进车里,柔声道“委屈夫人和那畜生同坐一车,小人尽量快些,先把您送回家。”
车内坐了两个人,一只畜生,多少有些挤。
其实我也是后怕得很,一眼都不敢看张达亨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忽然,我听见一阵嘤嘤哭泣声,扭头一瞧,重伤的云雀蜷缩着身子,泪眼盈盈地看着我。
“怎么了”
我忙问。
“夫人,奴、奴害怕。”
“没事的。”
我将云雀环抱住,轻抚着她的背,将她的头按在我的胸口,就像十六岁时抱着丽华那样,柔声宽慰她“人不是你杀的,莫要怕。日后去了阎王殿,我一力承担就是。”
我斜眼看向张达亨,恨得狠踹了那畜生几脚,咒骂“死肥猪”
虽说报了仇,可我并不高兴。
我紧紧地抱住云雀,给她安全感,亦贪着她身上的暖,哽咽道“不怕的,那畜生是罪有应得,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说罢这话,我推开车窗,看着外头阴沉下来的天,此时,一滴雨水落在我手背上,很凉,像人的泪似的。
我知道,是丽华哭了,我也哭了,轻轻把那滴雨水吮去,哽咽说了句“丽华,莫要哭,姐姐一直都在你身边。”
夜色已至,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大福子将我和云雀送回家后,连口水都没喝,就赶着处理后事去了。
我借口动了胎气,让下人去喊了个郎中来,分别帮我和云雀瞧了伤,万幸,都没事。
云雀到底年轻,虽说帮李昭暗中做事,但生死之事还是头一遭,她不敢一个人待在屋里,可也不敢对我说,傻孩子似的紧紧陪在我跟前,说是要伺候我。
我也没戳破,带着她去了小厨房。
我让她坐在炉灶跟前烤火,别动弹,今儿我亲自动手做菜给她吃。
其实,我也是惴惴不安,心里乱得很,张达亨身份高贵,骤然失踪,张家铁定要把长安掀翻了找,万一大福子处理后事的时候被发现,可怎么好万一这事让李昭知道,可怎么好
我要不要先带着大福子和云雀离开长安,避避风头吧。
乱想间,手指被菜刀割破了,血瞬间流了出来,我正在切辣椒,汁水渗了进去,疼得要命。
我还没来得及处理伤口,负责洒扫的嬷嬷就小跑着进来,颇有些慌乱道“夫人,殿下来了,他、他好像很生气,大福子被打了个半死,现躺在小院里,殿下还让奴将云雀姑娘押出去。”
我一愣,心里凉了半截。
李昭这么快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