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天才与疯子
只看, 不摸
我身边的阿良听见这话,当即大怒,两指指向朱九龄, 喝骂“好大的胆子, 嘴里不干不净说什么呢。”
朱九龄站正,双手背后, 上下扫了眼阿良, 淡淡说了句“这位小兄弟的相貌倒是生的端庄周正,身段也好,身上也闻不到臭味, 只可惜朱某这两年不画男人,不然也是可以看看你的身子。”
“你说什么”
阿良脸腾地一下红透了, 咯嘣一声, 生生将瓷瓶捏碎, 润肤膏子流了一手, 喝骂“真他娘是个欠打的疯子,连我也敢编排”
我垂眸, 瞅了眼石桌上的银票,笑了笑, 屈膝给朱九龄见了一礼,什么话都没说, 也没理会他过分要求, 直接走人。
可我发现, 朱九龄仿佛也不甚在意,两指夹起垂落在胸口的黑发, 甩到身后, 走到石桌前, 好奇地翻看那些瓶瓶罐罐,甚至拿起盒胭脂,凑到鼻下闻了闻,用小指抹了点,往自己唇上涂。
这般举动,仿佛我的无声拒绝对他来说,根本不算回事。
给看就看,不给看就拉倒。
鬼使神差,我折了回去,站在石阶下,望着凉亭里的朱九龄,再次给他屈膝见礼,笑着问“先生以为妾身是谁”
“不是教坊司的姑娘么”
朱九龄随意扫了眼我,将手里的胭脂撇在桌上,赤着脚,头也不回地往出走。
“先生去哪儿”
我忙问。
这朱九龄一句话都不跟我说,也没管自己撂在石桌上的银票,高昂着头,大步地朝前走。
我抓起那张银票,紧跟了上去,笑着问“先生不要银票了么”
朱九龄没理我,脚步越发急,仿佛要甩了我似的。
我回头,给阿良使了个眼色,示意咱们也跟上去。
没一会儿,我们三个就走到了前院的朱楼,在上台阶时,朱九龄忽然停下,转身诧异地看着我,言辞颇有些不善,问
“干嘛一直跟着我”
“那个”
我清了清嗓子,两指夹着银票,在朱九龄面前晃悠“先生的银票落下了,特给您还。”
“不要了。”
朱九龄甩了下袖子,一步跨好几个台阶,很快就上了二楼,消失不见。
我提起裙子,跟了上去。
因昨夜来过,很快就找到了朱九龄的那个包间,意料之中,又脏又乱又臭,篾席上横七竖八倒了十来只酒瓶,瓜子皮和骨头、鱼刺漂浮在残酒上,宣纸或被撕得粉碎,或被揉成团,扔的到处都是。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昨晚怎么有勇气踏入这个包间的。
这个男人和李昭完全是两个极端。
李昭喜洁,几乎每日都要沐浴,衣裳一日一换,甚至抱孩子前,都会很认真地洗手;
这个男人邋遢、不修边幅;
李昭做事有条理,心有盘算,谋定而后动;
这个男人随性而为,喜怒无常,思维处于混乱中,人则处于半醉半醒间,实在让人难以捉摸
酒肉恶臭阵阵扑鼻而来,我没忍住,干呕了。
刚走进去,就看见朱九龄喝了几口酒,自顾自地行到屏风后头,没一会儿,哗哗水声就传来,他、他竟在小解。
我忙转过身,退出到包间外,脸不禁发烧。
不多时,那令人尴尬的声音停了,朱九龄整理着衣裳走出来,也没有洗手,用脚踢开篾席上的酒瓶,寻了个稍微干净点的地方,躺下,头枕在胳膊上,盯着屋顶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我轻轻地敲了下包间门,笑着唤了声朱先生。
谁知,他没理。
我轻咳了两声,他还是不理睬。
我从小荷包里翻出个碎银子,学昨夜宋妈妈那样,对准他的肩膀,砸过去。谁知这男人忽然伸出手,准确地抓住了碎银子,缓缓地转过头,冲我一笑,露出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他从篾席下翻出张银票,啪地一声拍在小矮桌上,骄矜道
“懂了,你是嫌银子给少了,那再加五十两。”
我莞尔,走了进去,并没有宽衣解带,而是让阿良去寻个扫帚和簸箕来。
我挽起袖子,开始拾掇包间,将书桌上没用的废纸全都搓成团,扔地上,问他
“先生能在这种地方呆得住”
朱九龄淡淡地扫了眼我,手指勾起瓶酒,牙咬开塞子,一口接一口地喝“还行吧,住着挺舒服的。”
我实在没勇气去屏风后头,便支使阿良,帮朱先生将马桶倒了。
我屏住呼吸,清理着满地狼藉,扫了眼小桌上的五十两银票,笑道“妾身与先生见面不过一盏茶功夫,您就掏了一百两银票,这可够十户农人吃好几年了妾之前倒是见过些豪商巨贾,论出手阔绰,不及先生万一。”
朱九龄闭眼,摇头晃脑地品咂着口中美酒,咕咚一声咽了下去,勾唇浅笑“千金散去还复来,我活一遭,只为游戏人间。”
“先生好潇洒。”
我微笑着奉承,试图套近乎“妾就是个俗人,喜欢银子,所以不得不提醒先生几句,像您这般挥霍无度,万一哪日败了家,岂不得流落街头还有,教坊司这种地方可是深不见底的销金窟,先生看姑娘身子可能仅仅是小头花销,真正的大头在酒菜、包间这些费用上,他们知道你不计较银钱,兴许会把你的账抬高十倍、甚至百倍。打个比方,你就像一只肥羊,会被反反复复吃好几遍。”
“吃就吃吧。”
朱九龄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再说了,我一没家人、二没老婆、三没儿子,家业留给谁莫不如趁活着的时候痛痛快快地挥霍光了,然后,我就能死了。”
“啊”
我怔住,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忽然,我发现他的衣裳堆里有双银红色绣鞋,鞋面绣了牡丹,花蕊部分缀缝了珍珠,可不就是我昨晚丢了的那只。
我背转过他,装作若无其事,拾起鞋,刚打算往怀里揣,谁知就在此时,朱九龄砸过来个酒杯,正好打在我的腰上。
“放下。”
朱九龄冷笑了声“没想到竟是个贼,滚吧,我也不稀罕看你那肮脏的身子了。”
“呵。”
我耳脸俱发烧,紧紧攥住绣鞋,转身,直面那傲慢恶毒的男人,笑着问“这鞋是先生的”
“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
朱九龄面露鄙夷之色,忽然,他猛地坐起来,将酒壶重重地按在桌上,琥珀色的酒登时溅出来些许,这男人身子前倾,一脸的狐疑,盯着我不放。
“你看着眼熟。”
朱九龄眉头皱着痛苦,似乎在拼命回想什么,他用力拍打自己的额头,双腿并住,仿佛在保护什么地方,恍然“你是昨晚打我的女人”
“啊”
我再次怔住,睁着眼说瞎话,笑道“先生兴许喝多了酒,记忆混乱了吧,妾身在此之前,可是从未见过先生呢。”
“少装。”
朱九龄手撑着小桌站起,起猛了,身子晃了两下,怒道“我全记起了,昨晚宋妈妈说有两个开酒楼的商人,想要见我,请我去他们什么火店用饭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会白白请我果然,后面你这长舌妇没完没了地说话,我推了你一把,跟你一起的那个丑陋男人就打了我,好呀,你居然还敢来。”
我双臂环抱住,笑了笑“先生确定您只是推了妾一把,而不是给妾泼了一脸酒”
这次,换做朱九龄愣住。
他那张俊脸蹿红了,低头,眼珠左右乱转,似乎在盘算着主意,忽然抬起头,冲我发火“就泼你怎么了滚吧,我是一眼都不想再看见你们这种浑身铜臭的商人。”
我笑了笑,上前两步,屈膝给朱九龄见了一礼,故意用娇怯的南方腔“原是妾身失礼在先,今儿来教坊司,是特意给先生道歉的。”
“用不着。”
朱九龄大手一挥,指着门的方向,像赶狗似的赶我,惜字如金“滚”
我呆住怒极,便是当今皇帝,也不曾对我说个滚字,他朱九龄狂什么狂,我真的想狠狠骂他一顿,可转而一想,他本就是个不正常的人,我和疯子计较什么呢。
想到此,我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拧身就走。
“等等。”
朱九龄忽然出声。
我停下脚步,扭转过头“先生还有指教”
“既然来了,同我聊几句吧。”
朱九龄不太自然地干咳了两声,弯腰,用袖子将蔑席上的空酒瓶全都拂走,随后,伸手勾了件自己的长衫,平铺在脏了的席子上,拍了拍,示意我过来坐。
我真是被这人弄得一头雾水,他让我坐过去,想干嘛
聊天他不是很厌恶商人么。
为保安全,我并未过去坐,让阿良给我搬了张椅子,放在朱九龄对面。
我四平八稳地坐下,笑着问“先生想聊什么”
朱九龄上下盯着我,走过来,站定在我跟前,抬手,想要摘掉我的面纱。
我头往后撇了几分,闪躲过去,笑道“妾陋颜,恕不能以真容面对先生。”
“哦。”
朱九龄连连点头,搓着手,没强求,但一直在看我。
我心里一咯噔,这酒疯子,怕是贼心不死,还想看我的身子吧。
“先生”
我冲朱九龄打了个响指,笑道“您不会在观察妾吧。”
他没说话,盯着我的眼睛瞧。
我笑了笑,大大方方地迎了上去,亦打量他。
这个男人的皮肤特别细腻,鼻梁高挺,剑眉入鬓,大抵因连日的放浪,下巴生起些胡茬,还怪好看的,双眼稍微有些泛红,睫毛又密又长,眸子是很好看的茶色,眼底并没有三四十男人的沧桑和世故,很干净,像孩子一样。
我垂眸,躲开他的目光。
“你的眼睛很媚。”
朱九龄忽然开口,淡漠道“充满了”
“饮食男女,谁没。”
我撇撇嘴,翘起二郎腿。
“可还有点哀伤,是一双有很多故事的眼睛。”
朱九龄多说了句。
“是么。”
我窝在椅子里,鼻头发酸。
我的这双眼,的确见过无数的生离死别,高家、丽华风雪弥漫的十四年婚姻,同李昭的爱恨纠葛,与睦儿的母子分别
“脖子和锁骨很美。”
朱九龄目光下移,锁在我的胸脯上。
我立马不自在起来,佯装扶坠落的发簪,用大袖挡住胸口。
“能脱掉么”
朱九龄问,眼里没有半分猥亵,他手在半空比划了下,试图给我解释“就像庖丁解牛那样,我得看透女人的皮相骨相,就,哎,你能脱下衣裳让我看看么”
“不能。”
我笑着拒绝。
“哦。”
朱九龄显然有些失望,半蹲下,再次问“那可以看一下你的手么”
“这个可以。”
我伸出双手,让他看。
“手虽纤长秀美,但远没有身上肌肤那样细腻,有些糙。”
朱九龄唇角上扬“还是那句话,这是一双有故事的手。”
我歪头浅笑“先生的手写字作画,妾的手得劳作,自然爬满了岁月的粗糙和故事。”
我淡淡地扫了眼朱九龄,问“先生一直一个人么难道没想过收个徒弟,继承衣钵”
其实,我耐着性子跟这疯子磨,是想着交下他这个朋友,看能不能求他收我家鲲儿为徒,我心里一直愧对这孩子,总想找机会补偿。
“没想过。”
朱九龄单膝下跪,头杵在我手下,试图透过大袖,看我的胳膊。
我收起手,平放在腿上,坐直了身子,笑着问“昨儿听宋妈妈说,先生因做不出画,这才花重金看女人的”
“便是能画的时候,我也喜欢看女人。”
朱九龄一本正经地答。
我暗骂,果然是个老色鬼。
当然,我并未将嘲讽说出来,接着同他套近乎,笑道“先生的特立独行倒让妾想起一个人,荣国公的小儿子谢子风,他言行很像先生呢。”
“是么。”
朱九龄眼里闪过抹厌恶,傲慢道“我曾教过谢子风两三年,也算是师徒吧,真是个不错的苗子,只可惜中了女人的毒,马上要和个蠢丫头成亲了,所以我和他决裂了,不许他再登我的门,也不许他再提起我。”
“您好像很讨厌女人。”
我白了这男人一眼。
“我不讨厌女人。”
朱九龄鄙夷一笑“我只是讨厌用婚姻栓住男人的女人。”
“先生真乃名士之风,恣意潇洒。”
我笑着恭维,心里却暗骂。
怪不得打了一辈子光棍,简直脑子有病。
“多谢。”
朱九龄莞尔,目光下移,同时身子往后撤,以便能更看清我的腿。
我困得打了个哈切,不禁冷笑隔着裙子,你能看出个鬼,今儿这一百两挣得容易,待会儿回去,能多购些胭脂和润肤膏子的原料。
正在我盘算丽人行生意的当口,忽然看见这男人盯着我跷起的脚,他什么都不说,一把将我左脚的鞋脱掉。
“过了啊。”
我有些恼了“谁许你脱我的鞋了”
朱九龄痞笑“昨夜脱了一次,你没反对,我就当你同意了。”
我竟无法反驳。
忽然,一股报复李昭的念头升起,我并未动弹,手肘懒懒地撑在椅子栏上,动了下左脚,挑眉一笑“行,那你看吧,左右我是个寡妇,不怕什么是非。”
朱九龄盘腿而坐,观察我的左脚,他果真如方才所说,只看,不碰。
就在此时,这男人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急切地问“我、我好像忽然可以画了,我能在你脚上作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