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打上门来
见我受伤, 李少反应极快,立马用大袖将我脚背还有脚跟前的炭拂开,他也顾不上同朱九龄打架, 忙让宋妈妈将我扶住, 坐到石凳上,紧接着喝令阿良快去找大夫。
“没事吧。”
李少蹲在我脚边, 他脸色很难看, 急得抓耳挠腮,不敢碰我的脚。
“没事。”
我忍住疼,垂眸瞧去, 绣花鞋面被炭燎开指头般大小的洞,脚背肉眼可见烫红了, 火辣辣得疼。
而罪魁祸首呢
朱九龄袖子上沾满了酒肉污渍, 双臂环抱住, 厌烦地看着我和李少。
真的, 依照我以前的脾气,一个大耳刮子就打上去了。
可如今我也算长安城里小有名气的丽夫人, 加上日后我还打算求他,指点下我家鲲儿书画
我硬生生将心里这口气咽下, 从石桌上翻起只倒掉的酒杯,端起, 朝朱九龄遥遥敬了杯, 莞尔一笑“先生误会了, 今儿妾身来教坊司,是要带赵姑娘离开, 若是碍了先生的眼, 那妾身这就走。”
说罢这话, 我撩起面纱,将酒一饮而尽。
朱九龄一怔,扭头,看向宋妈妈。
宋妈妈无奈地瞪了眼朱九龄,可到底不敢得罪财神爷,笑道“正是呢,朱爷怎么下船了可是作画的绢帛不够用了妾身这就叫人去买。”
听见这话,朱九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双臂垂落,头低下,嘴里嘟哝着“方才在船上喝酒,离得老远看见她我还当她又来找我”
朱九龄眼神闪烁,嘴张了好几次,却不知说什么,踮起脚尖想看我的脚伤,复又白了眼我,打了个酒嗝儿“既然来,为何不坐到旁的地方,非要坐在湖边叫我看见。”
“皮又痒了是不是”
李少摩拳擦掌,怒瞪着朱九龄。
“算了算了,我也没事。”
我忙拽住李少的袖子。
就在此时,我看见一旁立着的赵燕娇默默走向朱九龄,忽然扬手,一耳光扇下去,登时就把朱九龄白皙的左脸打红,还抓出了三条指甲血印。
朱九龄怒极,立马要反击,许是看见赵燕娇还是个十七八岁的柔弱少女,没好意思,重重甩了下袖子,拧身就走。
“朱爷,朱爷您别生气。”
宋妈妈紧跟着去送,冲朱九龄的背影轻摇帕子,扯着脖子道“今晚妾身叫人往船上送两瓶好酒哈”
目送走朱九龄后,宋妈妈忙朝我走来,俯身看了下我的脚,按住我的肩膀,劝慰道“你也别同他计较,他喝多了,脑子不清楚。这人吧,脾气是怪,长安城就没几个他能看得上眼的,得罪了不少高门显贵的官人,挺讨人嫌的,可在大事上,还是能拎得清。之前三王之乱,逆王打到了江州,老朱不仅出钱出力,最后自己还跑到了江州支援袁大人。”
说到这儿,宋妈妈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赵燕娇,笑道“便是看女人身子这事,他呀,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燕娇的”
我笑了笑,没言语。
等大夫来了,帮我的脚上了药膏、包扎好后,我这才告别宋妈妈,带着赵燕娇从教坊司离开。
这一路,我始终保持着微笑,步调轻快,一点都看不出伤了脚。
等上了马车后,我立马把绣鞋脱下,忙俯身看脚,脚背果然烫了三块,有一处还破皮见血了,我真的要气死了,我精心保养了这么多年,浑身上下肤色雪白,几乎没瑕疵,今儿被炭烫了,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留疤。
天杀的朱九龄,同我有仇么每次见面不是打架就是掀桌子。
脚背疼得我直掉泪,竟忘了车里还坐着赵燕娇。
眼泪落下,将面纱粘在脸上,我嫌难受,一把扯掉,嘴里骂骂咧咧的。
就在此时,赵燕娇双手捧着块帕子,递给我,我这才注意到她。
这丫头跪坐在车里,眼里含着股子坚韧和担忧,小心翼翼地看我。
“怎么了”
我笑着问她。
“头先贱妾在教坊司听过夫人名头,听说您一直戴着面纱,是因为脸上有疾。”
赵燕娇抿唇一笑“今日有缘,见到您庐山真面目,没想到,您竟如此貌美。”
我垂眸,瞅了眼手里的面纱,笑道“出来做生意,难免要抛头露面,戴这玩意儿方便些。”
“是。”
赵燕娇乖巧地微笑。
车里忽然就陷入了尴尬。
我轻摇着小香扇,推开车窗,看长安的夜景,而赵燕娇则低头,盯着我纱裙上的银线绣的花瓣看。
“那个”
“贱妾”
我们俩居然同时开口,又同时一怔,相互微笑致礼。
我抬了下小香扇,做了个请的动作“姑娘先说。”
“贱妾多谢夫人仗义相救。”
赵燕娇跪好,再次给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她目中含泪,倔强地不肯落下,诚挚道“三千两并非小数目,更别提去羽林卫上上下下打点,夫人和大爷的恩情,贱妾就算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贱妾十几年来十指不沾阳春水,惟有这副残躯还有点用,不论打杂、为奴,还是出去陪酒陪睡,贱妾绝无二话。”
这丫头以为我们赎了她,别有用心。
“不用啊。”
我虚扶起赵燕娇,挑眉一笑“我就是见不惯高门贵女被人践踏,正巧手头有点银子,所以做点善事,没旁的意思,你别多心。”
赵燕娇怔住,眼里尽是不可置信。
我笑笑,将装了她身契籍契的盒子推过去,柔声道“拿着吧,银子你不用还,也不用报答恩情,今儿先在李大爷名下的酒楼住一晚,大爷已经让仆人去传话,客房里准备了热水和饭菜,枕头下放了三百两银票,你好好休息,等冷静下来后,盘算一下将来。”
赵燕娇身子前倾,压低了声音,试探着问了句“夫人认识亡父或者与我赵家有什么交情,为何如此帮我。”
“你这丫头心可真重。”
我用小香扇轻打了下她的胳膊,笑道“再胡乱猜测,我就把你送回教坊司去。”
赵燕娇头越发低了,不好意思一笑,转而,默默落泪,掉在我的纱裙里,消失不见。
“夫人,贱妾家中突遭变故,亲人或死或卖或入狱,短短一年,见识了何为翻脸不认人,何为六亲不认,何为薄情寡义,便是同情我家的亲戚友人,也没几个敢出头,去泥潭里拉小女一把。”
赵燕娇环抱住双腿,头枕在膝头,似在自述,又似在同我说话。
“在教坊司的时候,小女咬牙切齿地活着,赵家没人了,就剩我和弟弟,童明如今音讯全无,不知是不是被仇人给暗害了。我凭什么死啊,我死了,那些踩我赵家一脚的人不就高兴了可如今我从教坊司出来了,恢复了自由之身,没人欺辱我,我忽然不知道活着是为了是什么,我被那么多男人我辱了赵家门楣啊”
说到这儿,赵燕娇含泪看着我,绝望而痛苦,问“夫人,您、您告诉我,我是不是得死”
“为什么死”
我轻抚着赵燕娇的头发,柔声道“错不在你,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听宋妈妈说,你母亲如今还在内狱里,你死了,她怎么办你才多大啊,咬牙熬过去就好了,等再过十年回头看,会发现,人生真正的磨难还在后头,这都不算什么的。”
“嗯。”
赵燕娇哽咽着点头。
我说过。
从牢狱里走出来三种女人,疯子、死人,还有一种,就是我这种女人。
赵家丫头,比十六岁的我更坚强。
蓦地,我看见赵姑娘露出的一截小臂上满是青紫,隐约还有鞭笞过的痕迹。
我轻声问“那个听宋妈妈说,最近刑部员外郎邹大人一直在欺负你,你之前怀的孩子可是他的”
“嗯。”
赵燕娇眼里闪过抹怨毒之色,她不自觉的靠近我,低下头,恨道“其实欺负我的人不是邹策那老东西,是个年轻男人。”
我忙问“你知道他是谁么看见他长什么样儿了么”
赵燕娇摇摇头“我每次去见他,都被蒙住双眼而且那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什么都看不见。可我能知道的是,他个头很高,二三十岁的样子,对了,有一次他喝醉了,强要了我,凑在我耳边,不停地喊我如意可能如意是他很重要的人吧。”
说到这儿,赵燕娇狞笑了声“倘若有一日,让我知道如意是谁,我定杀了那女人,让那畜牲也尝尝痛苦的滋味。”
我不禁打了个寒噤,哗啦一声打开小香扇,佯装热,使劲儿扇风,笑道“不至于,那个如意兴许也是被那个畜牲欺负过的女人,这事跟她没关系呀。”
“我就是说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小女还是懂的。”
赵燕娇莞尔一笑。
忽然,她含泪看着我,怯生生地问“夫人,您能不能抱一下我”
我怔住,一把将这丫头抱在怀里。
她头埋在我的腿上,身子剧烈颤抖,闷声大哭。
我轻抚着她的头发,任由她发泄这半年来的痛苦。
我推开车窗,看夜空的星星,想象着,我抱的是丽华。
不知不觉,我流泪了。
丽华,你看,姐如今有能力了,终于把你救出来了
我把赵姑娘送到客栈,先现买了衣裳、首饰、鞋子等物,随后到绸缎庄选了些好料子,交给裁缝去做,最后再去客栈,同赵姑娘一起用了饭,又说了会儿话,这才回家。
等到家时,已经很晚了,巷子乌漆麻黑的,连个鬼影儿都看不见。
离得老远,我就看见家门口立着两个手执长刀的护卫,而云雀呢,提着宫灯,靠在门边的柳树上,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儿玩。
她看见我了,面上一喜,小跑过来,下巴朝院里努了努,低声道
“陛下来了,等了有一个时辰了。”
我低头,看了眼包扎好的左脚,不用问,他肯定知道我受伤,专门过来的。
“知道了。”
我扶住云雀的胳膊,慢慢地往进走。
进去后,吃了一惊。
外院是护卫阿良等人住,倒没什么变化,内院简直像换了个地方似的,院里忽然多出个木头搭建的小凉亭,亭子里摆放了只躺椅,还有烤肉的炉子
原先的纱灯全都换成了琉璃宫灯,院墙边栽种了极高的凤尾竹,还砌了个小花园,里头栽种了珍品牡丹、芍药和茶花廊子下挂了能卷起的竹帘,窗纱也换成了浅碧色。
我无奈地拍了下额头,我出去才几个时辰,怎么就给我翻新了啊
抬头瞧去,上房此时灯火通明。
我大步走进去,嚯,屋里也变了。
原先半旧的家具全都换成了红木的,外间窗边多了个大书架,上头摆满了李昭喜欢看的经史书籍,大书桌上放着砚海、笔架和镇纸等物,还有一摞写废的宣纸。
移步内间,最里头是精美的拔步床,床上的枕头被子是大红的,上头还绣了龙凤呈祥的图样,雕花屏风后是崭新的浴桶、马桶,柜子里除过我的衣裳外,多了男人的亵衣、寑衣和鞋袜。
我感觉又被他套路了。
昨晚他问我,能不能过来看我,我就不该阴阳怪气地反讽,应该直接回绝的。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阵打帘子声。
我走出内间,原来是李昭端着个炖盅进来了。
他看起来气色不错,头戴玉冠,身上穿着月白色锦袍,对我点头微笑,将炖盅放在小方桌上,冲我招手“回来了呀,事儿都办妥了”
“嗯。”
我点点头,没动弹。
他挠着手背,笑道“朕弄了点山药排骨汤,嚯,这玩意儿汁液粘到手上,简直能痒死人,快来吃。”
“我不饿。”
我习惯性地洗了手,大步走到衣柜那边,打开,准备换寝衣。
谁知这男人一把将打开的衣柜按住,冲我坏笑“朕同意让赵燕娇从教坊司出来,你就这么谢朕的连个面子都不给”
“我吃过了呀。”
我无奈道“您知道的我怕”
“怕胖嘛。”
李昭打断我,拉住我的袖子,带着我往外间走,强把我按在椅子上,笑道“其实你丰腴些更好看,还说呢,从前朕每次见你,你都给朕准备一大桌子酒菜,朕哪次不是顾着你的面儿吃这么久下来,朕胖了五六斤呢。”
“行吧,多谢陛下了。”
我打开炖盅,喝了口,的确是他亲手做的。
我一边喝着汤,一边朝前瞧去,发现李昭笑着走到书桌那边,坐到椅子上,用银簪将灯芯挑亮了些,专注地翻阅一本极厚的册子。
他还真勤勉啊,这半夜还处理政务。
瞧着胡马没来,应该在宫里照顾小木头吧
我心里一阵烦,这人怎么回事,怎么能放心把儿子扔在宫里,自己出来寻欢作乐,便是出来,也该把儿子给我抱出来啊。
我冷眼横向他,正巧,他朝我看过来。
他冲我一笑,笔指向炖盅,示意我再多吃些。
我白了眼他,忽然发现,他看的东西,竟然是我家的账本
“你怎么回事啊”
我恼了,一把将勺子扔进炖盅里,汤汁登时溅了我一脸。
我顾不上擦,冲过去,从他手里夺过那个厚本子,定睛一看,果然是火锅店的流水账本,上头满是他用朱笔画出的圈,还有批注的字迹。
“陛下,您这么做对吗”
我忍住怒气,瞪向他“换我这里的家具和院中格局倒罢了,可是连我账本都要看,您管的也太宽了吧”
“瞧你这臭脾气。”
李昭笑得温和,扶住我“脚上还有伤,别跑那么快,你坐下,让朕看看你的脚。”
“别碰我。”
我用力挥开他的手。
“行行行,不碰。”
李昭颇有些嬉皮笑脸。
正在此时,前方忽然传来阵指节叩窗声,暗卫的声音响起“启禀陛下,朱九龄和李少出现在附近,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到。”
我心里本来就有火,听见这话,越发烦躁了,用账本重重地砸了下桌子,喝骂“那头猪在教坊司欺负了老娘,现在居然追到家里来了,怎么,还想拿刀杀了我啊。”
外头传来暗卫低沉的声音“夫人,好像不是的,朱九龄手里提着个锦盒,穿戴也齐整,似乎不是来找茬。”
听见这话,李昭眼里闪过抹杀意“让他滚”
“等等。”
我站直了身子,提着礼盒莫不是来道歉的那我是不是可以提要求,让他教我家鲲儿
我清了清嗓子,忙道“让他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