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惊变
写好后, 我把这两方锦帕折好,塞进抹胸里。
我整了整衣襟,将车窗轻推开往外看, 车驾一侧紧随着两个抚鸾司的女卫军, 前后皆有不少侍卫护送。
今儿离宫的时候,睦儿瞧见了胡马, 抱住不撒手, 哭闹得不行,没法子,李昭只有让胡马去送送这小磨人精, 这会儿他俩应该在后面那驾车上,正玩儿得好吧。
我摇头笑笑, 怔怔地看外头的长安夜景。
各色花灯挂在牌楼上, 西域来的胡人头戴花式繁复的小方帽, 脖子上缠绕着条手臂般粗细的黄蛇, 招徕游人过来看热闹,用蹩脚的中土话说不咬人滴, 不信摸摸看。
两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正蹲在贩卖旧衣的小摊前,挑挑拣拣了半天, 拎着条六七成新的拖泥裙,同摊主讲价。
正在此时, 我瞧见不远处行来一对夫妇, 他们身后跟着护卫、婢女和一辆轻便马车。
女的秀丽端庄, 认识,是林氏, 而行在她身侧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身穿圆领燕居直裰, 头上戴着方巾,阔脸高鼻,相貌堂堂,气度闲雅而沉静,正是张达齐。
我的手不禁紧紧地攥住纱裙,身子往车壁贴得更近些,仔细瞧。
他们这行人正慢悠悠地走在繁华热闹的街市,林氏眉头蹙着千重心事,不知在想什么,不当心脚踩在了裙子,差点跌倒,张达齐立马搀扶住夫人,摇头笑笑,摩挲着妻子的小臂,轻拍了下,温和地对妻子说了几句话,似在宽慰,他停步在一处卖饰物的小摊前,蹲下身,精心挑选了朵芍药绢花,给摊主付过银钱后,起身亲自簪在林氏髻上。
林氏颇有些不好意思,似小女人般莞尔浅笑,愁思登时消减了大半。
大抵我的车驾太过招摇,引得行人皆朝这边看来。
张达齐夫妇也不例外,林氏皱眉,仰头对她丈夫低声说了几句话,同时斜眼朝马车觑来,张达齐倒是面不改色,微微点头。
当马车路过他们夫妇时,我瞧见张达齐双手抱拳,恭敬地朝马车行了个礼,而林氏则笑着屈膝道了个万安。
我半推开车窗,看向张达齐,看这个赢得满朝赞誉的大理寺卿,看这个皇后背后最刚硬的一条脊梁,看这个数次帮皇后了事的智囊,看这个谋划出计中计、一箭数雕,害了曹氏我儿,并把包括郑贵妃等人都套进去的男人。
我并未表现出半点厌恶,对他嫣然一笑,手指轻抬了下,示意他免礼平身。
张达齐再次躬身,直到我们母子车驾远远离去,他才直起身,对林氏温柔一笑,携妻子朝相背的方向走了。
我倚在车壁上,饶是炎炎夏夜,可竟觉得通身寒透了。
我该派杀手制造意外,把这个男人弄死么这样我的三个孩子和自己都会安心。
可万一李昭又多心怎么办龙颜大怒怎么好
谋杀朝廷正三品大臣,管我是元妃还是皇子母亲,只要事发,我身上总不会干净。
忍住忍住,现在拼的就是谁比谁更有耐心,傻子才自己动手呢,想想张达齐的手腕,他从未亲自动手,从来都是借刀杀人,这次若不是朱九龄的血意外让毒蛊显露,他依旧稳坐大理寺正堂。
我手轻轻按住肚子,既然暂没有更好的对策,那先按兵不动,目前养胎、教养睦儿、平安把小六和小七生下来才是第一要事。
我深呼了口气,没再想这些烦心事,将薄毯盖在肚子上,闭眼小憩。
迷迷糊糊,我做了个梦,梦见我行到一处密林里,正坐在大石头上晒太阳,忽然瞧见不远处奔来一头通身雪白羚羊,后头紧着追来只红眼花斑的獠牙恶虎,恶虎嚎叫了声,猛地扑向羚羊。
“躲开”
我急得大叫,肚子一痛,给惊醒了。
醒后浑身汗津津,正胎动得厉害,原来是肚子里的两个小人在“打架。”
我摇头笑笑,也不知道这两个生下来后会是什么光景,若是能像睦儿那般聪敏灵动就好了。
正在此时,马车停了。
外头传来阵铠甲摩擦之声,黄梅英气勃勃的声音徒然响起“启禀娘娘,咱们到府邸了,微臣和嬷嬷们侍奉您下来。”
“好。”
我应了声,让她们进车。
我艰难地起身、下马车后,立在府宅门口,一股雨后清亮之气登时铺面而来。
四下瞧去,这条街面上只有我的宅子,很是安全安静,侍卫们皆屏声敛气,肃立在一旁,府门口蹲着两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石狮子,府里的太监们早都提着灯笼等着了。
我朝前瞧去,从后头那驾蓝布围车上下来了乳娘和胡马。
胡马显然极高兴,拂尘插在腰后,仍穿着内侍官服,怀里抱着睦儿,睦儿这小子亲昵地搂住胡马的脖子,撒娇撒痴“伴伴,小木头还要听。”
“老奴下回再讲个汉武帝金屋藏娇的故事,好不好”
胡马怜爱地摩挲着睦儿的背,抱着孩子,大步朝我走来,对我行了一礼,笑道“老奴就送娘娘和小皇子到这儿了,得赶紧回宫伺候陛下服参汤,近日事多,陛下估摸着今晚不回来娘娘这儿了,您早些歇息罢。”
“有劳公公了。”
我微微点头,示意乳娘去把睦儿接过来。
谁是乳娘刚碰到睦儿,睦儿就跟针扎了似的,啊地尖叫,身子一缩,紧紧地贴在胡马身上,小手连连往开推乳娘,恼得发脾气“不要不要。”
“睦儿乖,大伴要回去了。”
乳娘温柔得哄。
“走开。”
睦儿小手直打乳娘,随后死死地抱住胡马的脖子,小脑袋枕在胡马的肩窝里,死活不撒手。
正在此时,我瞧见远处行来辆轻简马车。
没一会儿,云雀就从里面下来了,她左手拎着个大食盒,右边臂弯挎着个大包袱,手里还拿着个没有吃完的驴肉火烧,小跑着过来,屈膝给我见了一礼,往起拎了拎食盒,笑道“奴给娘娘买了好些吃食,有樊记的火烧、苗家的四喜丸子,真馐斋的糖撒子、乳酪裹杏仁、酸梅饮、樱桃糕”
“好了好了。”
胡马打断云雀的话,虽板着脸,可眼里的喜欢和宠溺遮掩不住,嗔道“娘娘跟前这般聒噪,日后要收心养性,多做事少说话。”
云雀扁扁嘴,顽皮一笑“奴给公公也买了驴肉火烧,还热腾腾的呢。”
胡马摇头笑道“咱家素来不吃这些重荤腥的东西,姑娘留着自己用吧。”
说罢这话,胡马垂眸,看向睦儿,柔声打商量“小木头是最懂事的皇子,你先回家睡觉觉,老奴保证,明晚上一定来看你好不好”
“不要。”
睦儿委屈不已。
“那这样好不好”
胡马忙笑道“老奴明儿从御马监挑匹小马驹,给您牵来,等过两年小木头长大了,就能骑啦。”
“小马。”
睦儿似懂非懂,手指戳着胡马的侧脸,嘤嘤笑。
忽然,这小子指向我腰间系着的荷包,眨着眼,对我说“要那个。”
“要这个呀。”
我忙将这个荷包解下,递给睦儿,同时给乳娘使眼色,趁他听话高兴的时候把他抱走。
谁知这小子打开荷包,从里面抓出一块小排骨,递到胡马嘴里,笑道“大伴吃。”
我一愣,轻拍了下睦儿的屁股,笑骂“你小子倒精,什么时候偷的肉居然还藏在娘亲的荷包里,哎呦呦,瞧着手法如此娴熟,以前藏了不少回吧。”
睦儿羞涩一笑,小脸埋进胡马身上,居然不好意思起来。
而胡马显然目中含泪,嚼着那块早都冷了的排骨,声音有些哽咽,柔声笑道“老奴多谢小皇子赏肉,这辈子都值了。”
正在此时,街道尽头响起阵急促的马蹄声。
很快,我就瞧见策马而来的是胡马的干儿子蔡居,这蔡居其实只比胡马小三岁,生的倒白净伶俐。
行至三丈之外,蔡居猛勒住黄马,跃下马,从怀里掏出腰牌给侍卫看,得到放行准许后,小跑到我们跟前,先恭敬地给我行礼,随后躬身立在胡马跟前,喘着气,不急不缓道“公公,宫里出事儿了,陛下发了好大的火,让老奴赶紧宣您回去呢。”
“出什么事了”
我忙皱眉问。
“回娘娘,好像是宝婕妤。”
蔡居给我见礼,笑道“这会儿宝小主宫里围得水泄不通,奴也打探不到发生了何事。”
我心里一咯噔,记得今儿在御花园见到了宝婕妤,瞧着是往坤宁宫的方向去了,大抵,宝婕妤又生事了吧。
我摇头冷笑,让乳娘和嬷嬷们强把睦儿抱走,不理会这小子哭闹,忙对胡马笑道“既如此,公公快回去伺候陛下吧,顺便叫陛下放心,本宫这边一切都好。”
“是。”
胡马给我见了一礼,担忧地看了眼睦儿,坐上马车,带着蔡居回去了。
我也扶着后腰,同云雀和一众宫人们回府了。
今儿在宫里提心吊胆了一整日,难免有些累,匆匆沐浴更衣,喝了安胎药后,我便睡下了。
可心里隐隐不安得很,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再加上身上热,肚子里的两个小人动得欢快,闹得我根本睡不着,我索性起床,吩咐嬷嬷,去给我做几个小菜来,再将云雀买的驴肉火烧热一下。
我原以为心里装着事,会吃不了多少,没想到眨眼间就风卷残云地吃了大半。
我一边喝着燕窝粥,一边盘算,该怎么让燕娇把给老陈的信带走呢缝在肚兜里不行,本就是用眉笔写的,若是被香汗浸湿,岂不是把字迹都弄模糊了。
正在我乱想间,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上夜嬷嬷敲门的声音“启禀娘娘,御史台孙大人求见。”
“四姐夫”
我一愣,他怎么会来
为了避嫌,他一次都没来过我这里,而且这是晚上,他一个外臣更不能来拜见我。
难道是四姐和恭哥儿出事了
还是牧言出事了
“快宣,让孙大人在外院的花厅等着,本宫更衣后就来。”
我忙起身,让云雀和侍女帮我穿衣,拾掇好后,就带着宫人们匆匆出门。
内府大,而我白日里又走多了,难免腿脚浮肿,便坐着藤轿往外院赶。
虽说一行十几个人看护,府中各处都悬挂着灯笼,时不时还有女卫军守夜行过,但冷风吹来,猛地瞧向漆黑之处,难免让人心底发憷。
约莫一刻钟,我就行到了外院。
外院是太监和家中侍卫所居之处,此时花厅亮亮堂堂,院里守着我府里的太监和四姐夫的心腹侍从。而四姐夫穿着官服、戴着官帽立在花厅正门口,皱着眉头来回踱步,他瞧见我来了,忙小跑着过来,跪下给我行礼:
“臣孙储心,叩拜元妃娘娘万安。”
“四姐夫”
我忙轻咳了两声,忙虚扶起他“孙大人快请起。”
过去我无名无分,叫他姐夫,而今我是元妃,自然得守着礼改口。
“孙大人怎么这么晚来可是家中出事了”
孙御史暗暗给我使了个眼色。
我会意,率先走进花厅,嘱咐心腹嬷嬷们“守好宅院,去给孙大人沏壶正山小种来。”
说话间,我扶着后腰走进花厅,坐到最上首。
抬眼瞧去,孙御史也紧跟着走进来,他立在原地,没得到我的“恩准”,未敢坐下。
“大人快坐。”
我下巴努向下边的四方扶手椅,示意云雀,将果子端给孙御史。
“臣谢娘娘赐座。”
孙御史坐下后,仍紧蹙着眉头。
“到底怎么了”
我也顾不上喝茶,紧张地心咚咚直跳,忙问“可是四姐出了事”
“娘娘放心,臣家中一切都好。”
孙御史沉吟了片刻,环视了圈花厅立着的女卫军和七八个嬷嬷太监们。
我忙道“你们都下去,只留两三个伺候便是。”
等人都走后,孙御史端起茶,猛灌了数口,面色严肃,看向我“娘娘,今夜宫里来人宣陛下口谕,着臣立马进宫面圣,来的蔡居公公,说宫里的宝婕妤娘娘小产,命悬一线。蔡公公还说,臣入宫时正好能路过娘娘的府邸,陛下说娘娘今儿动了胎气,叫臣过来探望下您,娘娘,您、您身子可好”
“本宫一切都好啊。”
我恍然笑道“本宫记起了,今晚上睦儿把我的肚子当成了藤球,用力拍了一下,不过没事,已经让杜老仔细瞧过了,一切都好。”
我心里甜滋滋的,手抚着大肚子“本宫直到今儿才知道,原来腹中怀了双生子,杜老今儿在坤宁宫直言,说这两个可能都是男孩儿。”
四姐夫听见这话,眼里也是惊喜,眼角眉梢的高兴遮掩不住,忙起身行礼,含泪笑道“上苍眷顾娘娘啊,臣、臣真是,哎,请娘娘恕臣失仪了。”
“大人快坐。”
我忙笑道“我就说,我这肚子怎么比上次怀孕时还大。”
见了家人,我不免唠叨了些,猛地记起四姐夫方才说的那番话。
我皱起眉头,将茶盏放下,轻声道“怎么,宝婕妤又怀了不对不对,又小产了”
我越来越疑惑“不对啊,宫嫔小产,陛下宣外臣进宫何意没道理啊。”
“不止宣了臣。”
孙御史正襟危坐起来“臣方才过来时,瞧见了刑部尚书梅大人的车驾,前头也有个公公引着呢,似乎是往宫里走。”
“怎么回事。”
我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今儿听宝婕妤的话,她似乎知道自己不可能怀孕怎么就莫名其妙小产了。
“娘娘。”
孙御史打断我的沉思,沉声道“陛下既叫臣先来您这里,想来是让娘娘给臣说些事,敢问娘娘,今日您进宫,可是发生了大事”
“没有啊。”
我摇摇头,皱眉道“今儿进宫叩拜皇后,我一切都按着礼数来,磕头、敬茶一桩都没少,殿里当时还有记录后妃起居注的女舍人,可谁都别想揪出我的错儿来。”
我手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忙道“若说有事,那也不打紧,不过是萝茵公主心系母亲,和睦儿打了一架,睦儿把公主的头发揪掉一撮,可后头陛下也未生气,说不过姐弟俩打架拌嘴,小事罢了。”
“听着仿佛没什么。”
孙御史起身,在花厅来回踱步,忽然停下,扭头看我,问“娘娘仔细想想,还发生了什么与宝婕妤有关的。”
我细思了片刻“今儿本宫走的时候,皇后郁结于心,吐了口血,可太医诊断,说她是中了暑气,好生休养便是。后头我同贵妃在御花园散步,正巧看见宝婕妤带着宫人嬷嬷往皇后宫里走,那妇人嘴里唠唠叨叨,说什么不敢想陛下的恩宠、也不奢望能怀龙裔,只想给她儿子陵儿挣个爵位。”
我喝了口茶,接着道“后头本宫同贵妃也没理会她,行至游廊上观皇宫之景。不防头瞧见皇后的家嫂林氏追萝茵公主,那两人言语间有提到宝婕妤,说宝婕妤又到坤宁宫聒噪,惹得皇后不得安生。”
“嗯。”
孙御史连连点头,再次在花厅踱步,他眉头几乎拧成了个疙瘩,忽然问“娘娘,陛下之前可有跟您说过有关皇后的事,您再想想。”
我冥思苦想“本宫封元妃后,因胎气不稳,并不太想见皇后,可陛下笑着说,还是见吧,见一次就少一次”
我心里猛一咯噔,隐隐有了答案。
孙御史怔住,低头杵在原地,口里喃喃自语,想了许久,忽然眼前一亮,皱眉“陛下素来是谋定而后动的人,凡事不会明言,既叫臣来给娘娘请安”
说到这儿,孙御史转身,朝宫里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沉声道“臣明白了。”
“怎么说”
我身子不禁前倾,心紧张地咚咚直跳。
孙御史转身,对我躬身道“娘娘,臣瞅着天上乌云密布,方才隐隐传来几声雷鸣,怕是要变天了,您夜里务必要关好门户,免得着凉。”
说罢这话,孙御史直直地看向我,眉头拧成了个疙瘩,用嘴型说了两个字废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