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166、知耻而后勇
    第166章知耻而后勇

    夜凉如水, 我被他拽着急匆匆往隔壁小院跑去,凉风直从往人脖颈和袖筒里钻,我明显能感觉到从他手心里传来的温暖。

    借着屋檐下昏黄的琉璃宫灯, 我朝他看去,恍惚间, 我仿佛看到了十六岁的李昭,他终于敢牵起妍华的手。

    再一眨眼, 他就长成了高高大大的男人。

    不知不觉, 我和他也走了十三年。

    进屋后,他就撒开我的手, 径直往书桌走去,坐到椅子上后, 他稍稍整理了下衣襟, 手抹平碎发,面色十分严肃, 忽而, 他望向我,问“妍妍, 你看朕会不会有种刻意等那孽障的感觉”

    我双臂环抱住, 食指点着下巴, 沉吟了片刻“有点。”

    李昭不再正襟危坐,他懒懒地窝在椅子里,随手扯了本章奏, 又从笔架上了枝朱笔,不住地勾勾画画,贼嘻嘻地看向我“现在如何是不是有种朕在忙碌,没空搭理那小子的感觉”

    “嗯”

    我歪着头打量他, 憋住笑“有点做作。”

    “那可怎么好。”

    李昭剑眉微蹙,薄唇反复抿,忽然眼里炸出抹坏光,他噌地一声站起,朝我勾了勾手,示意我同他到内间去。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紧跟着进去,发现他此时端端正正地坐在梳妆台前,着急忙慌地翻胭脂水粉,拧开一盒香粉,直往自己脸上扑。

    “你这是做甚”

    我斜倚在门框,哭笑不得。

    “朕得做出被气病了之态吓死他”

    李昭笑得很坏。

    正在此时,我听见外头花厅传来阵脚步声,紧接着,胡马低沉温和的声音响起“启禀陛下,瑞王殿下在外求见。”

    听到此,李昭杀鸡抹脖子地朝我暗示。

    我立马会意,扬声道“且先等等,陛下刚睡下。”

    说罢这话,我急步朝梳妆台那边走去,直接坐到李昭对面,从他手里抢走香粉,瞧见他把脸涂的惨白一片,我不禁笑出声,手指勾起他的下巴,重重地亲了口这“大孩子”的唇。

    随后,我从一旁拿起蔷薇水,将帕子浸透了,仔细地给他擦脸,命他把眼睛闭起来“太白了就很假,得在粉里调些鹅黄,这样涂脸上才是病气呢。”

    说话间,我往白、黄粉里滴了些杏仁油,将粉调匀,然后往李昭脸上抹去。

    李昭仰起头,听话地由我摆弄,嘿然笑道“这方面咱丽夫人是行家啊”

    说这话的同时,他手又不安分地朝我后臀摸去。

    “别乱动”

    我打开他的手,俯身凑近他,轻轻往干吹他脸上的粉。

    “你下午吃大蒜了么,怎么嘴这般臭”

    李昭鼻子耸动,笑着损我。

    “胡说。”

    我白了眼他“吃大蒜脸上会长包,我才不吃呢,我是仙女,只吃杨枝甘露,嘴是香的。”

    “朕不信。”

    李昭坏笑“除非你让”

    正在我俩调笑之际,听见睦儿的声音传来“爹,孩儿来给您赔罪了。”

    我和李昭同时噤身,他手指向绣床那边,冲我挤眉弄眼。

    我扬了扬下巴,冲他飞了个媚眼,示意他放心。

    果然,这狗东西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绣床上躺好,刚才还是个精神奕奕的老色鬼,这会儿就成了被霜打过的茄子,他俊脸白中带黄,双眼耷拉着,有出气没进气的,嘴里发出痛苦的轻吟声。

    我上忍住笑,硬生生从眼里挤出几滴泪,坐到床边,幽幽道“进来吧。”

    斜眼瞧去,内间小门被人从外头轻轻推开,胡马踮起脚尖,将帘子打起。睦儿个头高,他稍微低头,跨进门槛,这小子脸红扑扑的,屁股分明很疼,可他愣是没叫唤,咬紧牙关,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步履沉重地走了进来。

    睦儿抬头往我们这边一看,登时大惊,直接冲了过来,急得乱了方寸,竟双手抓住李昭的肩膀,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落在他爹爹脸上。

    “爹,您怎么了怎么成这样了”

    睦儿忙望向我,试图寻找答案。

    “你还问”

    我一把推开他,瞬间泪如雨下,用帕子捂住脸,哭道“还不是被你气的,你惹出那么多事,你爹爹可曾说过你的不是你还越发得意了,饭桌上就打起亲兄弟,蛮横地顶撞你爹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障啊”

    “哎呦”

    李昭适时嘴里哼唧了声,手颤颤巍巍地抬起,摸我的背,含糊不清地劝“莫哭,朕、朕死不了”

    话音刚落,睦儿扑通一声跪到床边,头埋在床上,痛苦地嚎哭“爹,都是孩儿的错您起来打我吧,我错了我真不孝,我该死”

    我斜眼觑向李昭,他身上轻微颤动,嘴角也微微上扬,显然是极力忍笑。

    这狗东西艰难地抬起手,伸向睦儿,忽然啪地一声重重落下,痛苦道“没、没事儿,孩子,别哭。”

    可就在我俩沉浸在戏耍儿子的欢快中时,睦儿猛地抬头,脸上糊满了泪水,疑惑地瞪着李昭“不对啊,若是您重病,按理说太医院早都搬过来了,内阁也得守在外头,您是装的吧。”

    “啊,这、这”

    李昭脸色有些不自然,眼珠乱转。

    忽然,睦儿身子窜上前,仔仔细细地查看李昭的脸,发现方才他落在爹爹脸上的泪把脂粉化开,露出原本的肤色。

    睦儿什么也不顾,直接用袖子去擦他爹的脸,袖子果然黄了一坨,这小子瞬间恼了,气的说了句“骗人”,立马弹起身来,谁知触动了屁股上的伤,像猴子似的原地又蹦又跳。

    我终于忍不住,噗嗤一笑,可又心疼儿子,赶忙上前环住他,弯下腰,要往开扯他的裤子,瞧一下伤怎样了。

    谁知这小子跟泥鳅一样溜走,双手拽住裤子,连连后退,脸被气的通红,眼睛防备地盯住我“娘,我、我长大了,别动不动扯我裤子,多丢人。”

    “丢什么人”

    我撇撇嘴“你就算七老八十了,还是我儿子,过来,让娘看看。”

    “哎呀”

    睦儿急得直跺脚,斜眼望向李昭,向他爹求助。

    李昭此时已经掀开被子下床,他快速穿上鞋,从梳妆台那边拿了条蘸了香露的帕子,一边擦脸,一边往外走,路过睦儿的时候,两指按了下儿子的肩,温和道“你来。”

    他们父子俩说话,我没跟着出去,从枕头底下翻了把梳子,移步小门那边,慢悠悠地通发,并往外看。

    此时,小花厅只有李昭和睦儿两个。

    李昭高坐在书桌后,端起热茶,斯条慢理地喝,而睦儿则跪在蒲团上,低下头,紧紧咬住下唇,时不时抬眼偷偷看他爹。

    从这里看,这爷俩长得真像,尤其是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李昭将面前如小山一般的章奏全都推倒,瞬时间,章奏哗啦啦掉在睦儿腿边。

    李昭懒懒地窝在椅子里,将腿上的毯子往起拉了拉,垂眸看着睦儿,淡淡道“你自己看看吧,十封里有七封是参你的。”

    睦儿闻言,忙翻来章奏瞧,这回他倒没有立马发怒,一封一封仔细看,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记什么。

    “如今朝野内外,都说你恃宠生骄,无故羞辱兄长和王妃,蛮横霸道,光天化日下杀马、拆车、打人,屡屡恐吓阁臣。”

    李昭淡漠地说出这话,脸上并无任何喜怒之色。

    而睦儿呢

    头越发低了,双手伏地,忙道“孩儿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鲁莽冲动,特特过来给爹认错。”

    李昭并没有理会睦儿的“悔悟”,掀开茶盖,轻轻地吹“如今群臣说你暴虐残忍,更直言若是你这样的人立为太子,必定会惹起一片血雨腥风,谏议朕废了你亲王之位。你也说一说吧,你上头有两个哥哥,下边有两个弟弟,你觉得将来谁当太子比较合适。”

    听到这儿,我的心瞬间狂跳,这十多年我从不敢在李昭跟前说起有关储君的任何字眼,为了避嫌,我甚至步步对齐王忍让,而今他这么问睦儿何意试探儿子有没有野心然后打压

    我生怕睦儿说错了话,正要冲出去给儿子解围,忽然瞧见儿子高高地昂起头,直面李昭。

    睦儿此时目光坚定,双拳紧紧攥住,掷地有声道“他们谁都不合适。”

    李昭皱眉,冷笑数声“他们不合适那谁合适”

    睦儿眉一挑“我合适”

    “你”

    李昭端起茶喝,斜眼看向儿子“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合适”

    我紧张得口干舌燥,用力抓住梳子,感觉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此时,睦儿跪直了身子,随手将一封章奏扔到地上,傲然笑道“大哥懦,三哥猾,六郎愚,七郎散漫。懦,则心里无主意,容易受人摆布,又优柔寡断,行止如深宫怨妇一般,也就这点出息了;猾,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愚,无处理朝政和臣子之心计;散漫,则专注于享乐和口腹之欲,误国误民。所以,他们都不合适,就我合适”

    我倒吸了口冷气,紧张地看向李昭,他没恼也没喜,抬眼淡淡地瞅了眼睦儿,随后将茶搁在桌上,冷笑了声“朕还没见过这般自夸自卖的,脸皮简直比长安的城墙都厚,行了,起来吧。”

    我心里一咯噔,登时喜从中来,看来太子之位,差不多就落在我家这厚脸皮了头上了

    我接着往外看,这会儿,睦儿已经站起来了,他时不时地去摸屁股,可又不想在爹爹面前示弱卖惨,立马站得端端直直。

    蓦地,这俩父子忽然就给对视上了,李昭横了眼睦儿,笑骂了句厚脸皮,随后将面前的一盘栗子酥往前推了推,睦儿顽皮地吐了下舌头,一瘸一拐地走上前,趴在书桌上,抓起栗子糕就狼吞虎咽。

    李昭翘起二郎腿,问“那会儿你在爹爹跟前哭号,说自己做错了,说说吧,哪儿错了。”

    睦儿咕咚一声将嘴里的糕点咽下去,羞惭地低下头,手指在桌面上画圈“对大哥,孩儿不该那么冲动地羞辱;对首辅和海尚书,孩儿不该一气之下就去恐吓;对七弟,孩儿更是不该将气撒在他身上。”

    “你这会儿倒是清楚了。”

    李昭嗤笑了声,将自己喝过的茶推给睦儿,他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又问“如今朝堂叫嚷着让朕废了你,朕在府里躲了数日,总不是办法,而今朕也没了主意,你说说,这事该怎么解决”

    睦儿双手捧住茶杯,食指在茶中搅动,脸红得都快滴出血了,偷摸地瞧他父亲,懦懦道“孩儿方才过来时就想过了,少不得嗯,得去给大哥哥和首辅道歉。”

    李昭嗯了声,捻起块牛乳酥来吃,笑着问“你这回得罪的人太多了,你大哥、首辅、海尚书,还有户部尚书姚瑞、谏院的、你师父羊羽棠,以及长安城的士子文人,为何只给你大哥和袁文清道歉”

    “嗯、这”

    睦儿有些犹豫,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李昭起身,大步行到红泥小火炉跟前,提起坐在炉子上的铜壶,给自己冲了杯六安瓜片,他站在睦儿身后,略微弯腰,皱眉瞧向儿子的屁股,冷笑道“怎么,心里没拿定,是来向爹爹讨主意了方才还贬低你哥哥懦,这会儿倒不敢说了”

    “倒不是。”

    睦儿指头蘸了点茶,在桌面上写了个“袁”字,勾唇浅笑,那眸子里流露出来的沉稳自信,像极了当年的李昭。

    “孩儿想过了,羞辱大哥是一码事,恐吓首辅、得罪文臣士子,是另一码子事,海明路乃齐王妃之父,他出面指摘我,多半是维护齐王夫妇,我就算把心掏出来给他,他也不会向着我,而袁文清就不一样了,他虽是齐王的师父,更是朝中的首辅,朝中文官和长安士人也多是看见他受辱,这才对孩儿群起而攻之,所以,孩儿向他负荆请罪即可,只要首辅与儿子和解,其余人见儿子如此诚心,便也跟着松口了。”

    “嗯。”

    李昭唇角浮起抹笑,眼里含着股老谋深算,循循善诱“怨不得首辅这回生气,你这孽障实在缺少管教,平素里净喜欢在北镇抚司和军营里厮混,如同野人一般蛮横,正经学问竟一点都不通。”

    我皱起眉,这些年睦儿读书,都是他一字一句教过去的,这个年纪算出类拔萃了。

    此时,睦儿面上也带有不服气之色。

    可忽然,这小子怔住,嘴里喃喃地品咂他父亲刚说的话,猛地眼前一亮,忙转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狡黠笑道“多谢爹爹指点,孩儿会诚心拜袁首辅为师,求他指点孩儿为人处世的道理”

    李昭得意的唇角都要咧到太阳穴了,他走上前,轻轻抚摸着睦儿的黑发,笑道“光一个袁文清还不行,朕届时让户部尚书姚瑞也教教你,再挑两个敢直言上谏的科道官,好好搓一搓你这块又臭又硬的顽石。”

    “孩儿多谢爹爹抬举”

    睦儿兴高采烈地磕了个头,抓住他爹的下裳,擦掉嘴上的栗子糕屑,傻呵呵地仰头冲他爹笑“嘿嘿。”

    “嘿嘿。”

    李昭直面睦儿,学着回笑了一声,一把拽走自己的衣裳,“嫌弃”地拂了拂,又问“你说会给你大哥道歉,可是真心的”

    睦儿摇摇头。

    “你娘说的没错,指望你屈服,那还不如指望石头会走路呢。”

    李昭冷哼了声“你那日将凌霜抬到齐王府前,曾与那丫头独处了小半个时辰,你们俩说什么了是让她以后将你大哥的一举一动报给你”

    睦儿再次摇头,坏笑“我只是跟她独处一室,一句话都没跟她说,由着她赌咒发誓地哭号,等金炉里的香点完后,我就让人把她塞进花轿里抬走了。大哥既然想通过凌霜摆布我,那我也恶心恶心他,日后他一看见凌霜,就会猜测当日我到底同凌霜说了什么,他是个多疑的人,必定怀疑那贱婢,日日夜夜处在不安当中”

    “你这小鬼想得倒挺刁钻。”

    李昭双手背后,舌尖轻了下唇,笑道“何苦这般为难你哥哥呢,他如今淡泊名利,心存仁善,时不时地放粮接济穷苦百姓,甚至出巨资修大藏经。”

    “他那是假仁假”

    睦儿脱口而出,啐了口。

    李昭眉一挑,坐在书桌上,一口一口地饮茶,垂眸看向睦儿“怎么,你觉得他修大藏经别有用心这可是劝人向善的好事,大功德一件,你自己不做善事,倒怀疑起你哥了,可见容不下人。”

    “他分明是别有用心”

    睦儿翻了个白眼,冷笑道“他那是借助修佛经来美化自己的名声,花费巨万,实在是奢靡无度。”

    李昭轻轻吹着热茶,笑了笑,问“除了掾饰名声,你觉得他修大藏经,还有什么缘故”

    睦儿愣住,冥思苦想了良久,摇头道“孩儿只能想到这点。”

    “儿子,爹爹今儿再给你教个道理。”

    李昭俯身,拍了拍睦儿的肩膀,柔声道“日后你若是要查一个人,他做的每件事要查,除此之外,他的一言一行,甚至不经意的笑都要留心,这背后定别有深意。譬如你大哥,只要是个长脑子的,都知道他修大藏经是为了美名,可更深一层的因由,往往被人忽略。”

    说到这儿,李昭双眼微微眯住,柔声笑道“你还是太粗心了,忽略了你哥平素和哪些人往来。龙虎营的常煨将军当年在三王之乱中居功甚伟,朕封他为定北侯,此人在军中素有威名,带出来的兵骁勇无比,可他生平却有个大憾事。”

    “什么憾事”

    睦儿忙问。

    李昭勾唇浅笑,掐了下睦儿的脸蛋儿“他没儿子。常煨妻妾众多,可膝下全都是闺女,眼瞧着年近五十,却还没个能继承他侯爵的儿子。当年常煨在菩萨跟前发过愿,若是菩萨能保佑他生个儿子,他便出资修大藏经,并且后半生吃斋念佛。你哥探得此事,先是想法设法寻擅长千金小儿科的大夫,给常煨和其宠妾爱姬瞧病,果然没多久,常煨的贵妾一索得男,算算,那孩子如今和你弟弟差不多大。常煨当年许了大愿,奈何家中花销庞杂,实在出不起巨资修大藏经,你大哥慷慨解囊,由齐王府出面修佛经。”

    “我懂了。”

    睦儿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父亲“大哥修佛经一举两得啊,又是经营了名声,同时还拉拢了武将。”

    李昭颔首,故意点了下睦儿的额头“傻了吧小子,比起你哥,你道行还差的远呢,眼瞧着你哥哥文臣武将两面讨好,你呢,净得罪人,一点应对的法子都没有。”

    “谁说我没有。”

    睦儿胸脯挺起,牙紧紧咬住下唇,急得脑门直冒汗,忽而一笑“他不是修佛经美化自己么,那我就让人指出他佛口蛇心,奢靡无度,胡乱解释佛经为自己造势;他不是想拉拢武将么,那过些日子我去洛阳,便把他唯一的儿子带上去见见世面,俺小风会正缺好兄弟呢。”

    李昭瞪了眼睦儿,转身回到书桌后面,懒懒地窝在椅子里,斥道“胡说八道,什么污糟的小风会,以后不许再提了。洛阳苦寒,你若是在路上照顾不好常公子,朕饶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