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助社到底要走到提议解散这步了。
晚上坐在互助社小院里的时候,裴瑄心中不由涌现出了许多的感慨。好多天了,大家仿佛都没有空暇与闲心再次在夜里一同坐在小院,一起聊天、说话。上次大家开庆功宴、一起喝酒,还是去年的事,现在回忆,却好像是好多年前了。
她与放映组的大家坐在一起。放映组原先有四人,除了组长俞秀松与她,还有一男一女。其中的女生葛秀梅前两天申请退社了,已经回了天津。剩下的男生是清华学院的,今天专门从学校组织的活动里请假过来,参加这次会议。
大家心中多少都有些预感,最近都没有人有精力顾得上互助社,何况食堂现在的运营实在很糟糕,大家最初的期待也落了空,并且说是为了理论实践,但是半点也没体悟到什么新的东西。每日上工四个小时,除了又累又忙,收获很少,还占用了许多学习和生活的时间。
裴瑄是被郭心刚和刘海威告知了他们今晚的打算的。北大如今全员行动,他们两个还是北大学生会干事、邓仲澥那个临时大学学生联络会重要干事,又是马尔克斯研究会会员,还是平民教育讲演团成员,太忙了太忙了。他们主张今晚就提出解散互助社,提前和裴瑄知会过,甚至是还取得了她的支持。郭心刚甚至在之前已经跟延年口头申请了退社。
裴瑄也必须得承认,她此刻也很希望互助社能解散。这学期她已经是娜拉号的副主编,挂名主编王世瑛最近正在为学校自治会争取更大的权益,另一个副主编陶玄正在同别的女校一起开展女学界联合声明抗议请愿。学校要让娜拉号停止搬运新文化和巴黎和会一切动态到校内宣传,她必然是不可能遵守的,此刻正在和校长抗争,每天领着人去堵都不敢来学校的方还校长。
俞秀松也是解散的坚决拥护者。他的理由很简单,也让人无力反驳。他是为了学习先进知识来北京的,可现在的互助社,摆明了说明互助社理论不合适他们的实践,或者说他们至今还未弄明白真正的支持性理论,那就不必要再刻意给自己找苦吃。话说得很难听,可道理谁都明白。
延年出现了,大家默默望着他。延年似乎也有预感,神情有些低落,让大家按照组别汇报情况。
俞秀松有些不忍,但还是站起来,说出了解散的建议。
大家都看向了延年。延年沉默着。此刻的氛围,慢慢充斥起一种忧伤来。
最后举手表决,除了易群先,全员通过解散。易群先左右四顾,有点生气,但没有人理会她。她有些气馁,忽然泄了气。
她也明白大家其实都有很多事情要做,和她仅仅只从家里逃婚出来享受自由是不同的。她可以在这里体验生活,当作玩耍一样做游戏,可别人早都走在了她前面。她忽然就真的开始懂事了,开始明白自己和同志们到底相差了些什么。
因为她始终活在自己的快乐世界里,没有真正地把自己当作追逐一个真理的“同志”,所以大家可能喜欢她,但不会信赖她,不会等她一起并肩去走。
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互助社,互助社给了我自由。”她坐在那里,难过道。
俞秀松习惯性地同她顶嘴“知道,逃婚的自由嘛。”
易群先对他飞了个白眼,很是骄傲地站起来,高昂起头“才不是,是追求爱情的自由”
她一席话,语惊四座。
便是连最闷闷不乐的延年都惊得猛地把头抬了起来,乔年更是乐得嘴角飞扬,捧场道“那群先姐姐,你到底爱上谁啦”
易群先回了下头,大家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他们那桌一共三个人,除去易群先,一左一右分别是施存统和何孟雄。大家的目光轮番在二人身上扫来扫去。
易群先没给大家胡乱猜测的时间,很自豪地宣布“那就是何孟雄同志”
这一热烈告白把何孟雄搞懵了。他是有女朋友的,是他的老乡,而且很快就会考来北京,害怕大家误会,他赶紧站起来澄清自己已心有所属。
但易群先也很坦荡,虽然有些吃惊和难过,但立刻就表示自己的感情不会困扰到他,今天只是找到一个契机说出口罢了。她想在最后的时机里勇敢一次。
大家怔怔地看着她,觉得今晚竟是觉得很敬佩她了。在这个时候,又一个人站起来了,大家都说不出话了,只能震撼地看着他鼓掌。
施存统推了推自己的眼镜,面对大家的反应,他有些无奈,又有些自得,狡黠地对大家笑了下“既然这样,我也不想隐瞒我的感情了。我宣布,至少到现在为止,我觉得易群先同志,还是十分可爱的。”
乔年先一步拍手大叫“好”大家反应过来,纷纷也都叫好。延年眼看如此伤感的场景到最后竟成了这三人互诉衷肠的好时机,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还有谁”他自暴自弃了,挥手,“还有谁要告白还有谁对某位同志心里有意趁着今日这样的好机会,一便说了吧看看人家易群先,多么洒脱,被拒绝也很潇洒。大家要学习这种精神,不要害怕,也不要害羞,今天过了,我们都不会取笑的”
大家哄笑起来,易群先也红了脸,离开桌子,去了柳眉旁边坐着。裴瑄四处看了看,柳眉一脸迟疑地看着延年,似乎下不定决心;白兰和心刚手握着手坐在一起,甜蜜地小声说着悄悄话
她笑了笑,默默地站起来。一开始还没有人注意到她,直到刘海威和郭心刚突然指着她“哇”“哦哦”地惊叫起来,大家都张大了嘴,一脸惊悚,完全没想到站起来的竟然会是她。
裴瑄面对他们大惊小怪的神色,维持着嘴角的笑容。柳眉把手拢成喇叭贴在嘴边,喊道“那裴瑄同志,你又喜欢谁啊”
裴瑄微笑着扫视了一圈大家,才慢慢道“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邓仲澥。”
“哇”郭心刚和白兰对视着,夸张地发出感叹声。柳眉和乔年庆祝胜利般地击了下掌,延年听到名字,似乎觉得没什么意外,略带几分无聊地转回了头。
刘海威凑到郭心刚耳朵边上,悄悄道“可惜了,今天某个人不在,不然真想看看他什么表情。”
郭心刚兴奋地小声说“我也想看,他素来老成又稳重,喜怒不上脸的,好想看他会不会破功。拜托,说这话的是既仙哎他要是听见了,保准要失态,可有乐子看了。”
他们好似在狂欢了。裴瑄笑眯眯地坐下来,坦然回视着每个偷笑着看过来的同志。大家似乎比她还容易羞,立刻就移开视线了。
笑过闹过,大家最后一次收拾桌椅。回忆俭洁食堂开业的第一天,大家都没有做好准备、一大早便人仰马翻的场面,都笑了,眼中含泪。
不管成不成熟,互助社都是大家一同努力创造出的产物。好多人来北京的第一年,人生地不熟,在这个地方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是互助社给了大家来到这个地方头一次感受到的温暖,给了大家友情,奉献出一批志同道合的伙伴。互助社解散了,大家心里都空落落的,就像这份同志之情找不到寄托一样,内心十分茫然和惆怅。
柳眉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她张了张嘴,唱起了夕歌。
“光阴似流水,不一会,课毕放学归”
大家回过头,也跟着唱了起来,歌声渐渐变大,手举着手,围着篝火,隔着火光再次看着彼此含泪的眼睛。
“同志们,明天再会”
明天再会,裴瑄心中道。
她惆怅地放开身边人的手,走回宿舍收拾箱子,在互助社的最后一夜,天亮后大家就要各奔东西,彼此都觉得有说不完的话。女生们躺在床上聊天,说着彼此的心事,直到很晚说话声才停下来。
裴瑄仰面躺在床上,夜深人静,她忍不住回想起晚上那一幕。她其实现在也有些不解,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就那样站起来,那么坦荡地说了出来。那一刻她仿佛都不像她了。
可她到底该是什么样的其实该承认,她自己以前也从来没有认清过自己。
她感到睡在自己身边的白兰翻了个身,转过来睁开了眼,往她枕头边靠了靠。
原来她也没睡。
白兰悄声地问她“你今天晚上说的那话,邓仲澥知道吗”
裴瑄摇了摇头,也翻过身去,和她头抵着头,窝在一起说夜话。
“我从来没有和他交流过感情的事,我也没有问过他。现在的局面,我们都不着急。”
白兰张了张嘴。裴瑄看着她温柔多情的眼睛,心想,这是一个受着爱情滋润的幸福的女孩。
她心里涌出几分羡慕,更多的是对这份美好的珍爱。裴瑄摸了摸白兰的手,亲密地蹭了蹭她的鼻尖,这个好幸福的姑娘,美丽的眼睛里闪烁着对她的关怀和担忧。
她嘴角露出一抹满足的笑,对白兰说“我只是说出了过去的心愿,现在我很幸福,只要每一天不比现在坏,我就可以这样幸福一辈子。”
白兰怔怔地看着她,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她的五官和声音,可在此之外,她记忆里的小妹妹没有这么明媚的笑容,没有这么平和的神态,她也从没有这般光芒四射过。在这昏暗的夜晚,眼前的人,眼里的光芒亮得几乎让人不敢直视。
第二天,所有人站在院门口,看着延年把写着“俭洁食堂”四个字的牌子取了下来。裴瑄从书包里掏出一沓照片,是开业那天大家站在食堂门口的合照,她后来找照相馆洗了出来。
每个人都拿到了一张相片做纪念。
白兰拿着手上的相纸,抬头又望了眼裴瑄。她昨晚的感觉果然是没错的。相片果然是能留住时光的艺术,如若不是手中这份留影,凭谁又能相信,一个人是如何在几个月时间里从头到脚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这变化,潜移默化在日常的点滴中,待回头发现的时候,已经足够惊心动魄。
她意识到,她在目睹一个羽化成蝶的奇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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