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刚葬礼结束后,大家都没有更多时间沉溺于悲伤中,纷纷收拾心情重新投身于学生运动中。
这次女师走上街头,裴瑄表现得尤为积极,因此大家比从前更加信服她了。以前的话,因为她是一年级的学生,就算素日身边的人都是校内的领导者,但充其量也只能说她在学校领导集团的边缘,是被培养的未来干部,而且开学时候娇小姐的模样深入人心,大家都一致觉得她适合做一些文艺方面的协调工作,没有成为领头人的魄力和强硬。
五四之后,大家似乎重新对她有了认识,看待她也不再是王世瑛陶玄身边的小妹妹。她已然完全能独当一面,也确实有了足以令人信赖的坚韧气质。去年那些温顺、乖巧,还有丝丝不易察觉的怯弱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她迅速在一年级中积攒了足够的威信,并且融入到了高年级的领导队伍中。校内她的确是一年级中首选的干部继任者,就算是校外的女界联合会,陶玄也俨然将她看作了她自己的接班人。
现在女师的确有很多事情离不开她,但裴瑄却不得不暂时离开半个月。她拿着家信去找王世瑛,说明自己要暂时离校的事。
王世瑛愣了下,叹口气,但随即表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突发情况,还是以你家人为重。现在校长不来学校管事,只有学监处理校务。咱们几个,有一个算一个,校方都希望咱们能少一个都好。学校肯定很快就给你批假了。不过回家休息一下也好,北京的事太累了,之前你的身体也没恢复完全,回家好好休息。”
她还不忘嘱托“不过你回家,记得多带些咱们的传单报纸,有时间的话,在湖南多宣传一下咱们的学生运动。兴许呀,我们在北京还能听到湖南的运动兴起的消息呢。”
她当然在开玩笑,学生运动组织起来可不是容易的事。这次倘若不是北大接过了指挥棒,还有北高师的全力襄助,北京的学生运动不可能开展得这么轰轰烈烈。在这一点上每个人都承认,不会再有别的学校有北大那样的号召力量了。
裴瑄却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来“别说呢,兴许真的可能。”
后面的话,任王世瑛怎么好奇地挽着她问,她也没再说了。
果然如王世瑛所言,她的假批得很快,几乎没超过三个小时。站在学监办公室,裴瑄应付着学监对她家人的关心,听到他殷殷嘱托,说要她以“家事为重”,还说她再晚些回来也可以。
裴瑄含笑听着,很有耐心。自从运动开始以后,校内的老师和学监们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校长在家里做着缩头乌龟,完全不露面,替他处理校务的学监又不敢得罪这批疯到敢砸大门的女学生,所以现在做什么都是口头上不慌不忙劝两句打太极,见没人听也不生气,又缩回办公室不说话了。
从学监办公室出来,她换了身衣服,把校服叠好放到柜子里,然后从床底拖出行李箱。打开箱子,大半地方都是母亲寄来的各种衣服首饰,因为平时不实用便压在箱子里。箱子另一半都是从家里寄来的信。
裴瑄伸手抚摸过那些信封,对学生运动的满腹操心也散了些,开始有些归心似箭了。
她收拾好东西,将箱子留在宿舍,便出了学校,前往北大。本来北大管得就不严,最近又在组织学生运动,校门口的门卫几乎看也不看进出的人。
走到红楼下,她正好遇到走出来的守常先生,连忙鞠了一躬。倒是守常先生停下了脚步,打量她一眼“是裴瑄啊,有什么事吗我听说最近你们搞的那个女学联,提倡抵制日货,还做讲演,号召女性求学、教育平等,做得是轰轰烈烈啊最近我遇到的几个教授,都在同我感叹,未曾想到女校联合起来,闹出来的动静这么非同凡响”
裴瑄笑着接受他的表扬,何况她心中对此的确很满意,所以这次非常坦然大方地接受了先生的赞美。
守常先生见她一身常服,又两手空空,不像是来北大办正事的样子,于是问“你今天来做什么找仲懈吗”
裴瑄点点头,又问他“我听白兰说,北大计划在5月18日召开心刚的烈士追悼大会。世炎仲懈他们好像要缺席真的吗昨天与北高师的学生相约去游行,他们说世炎被您派去了上海。那仲懈哥呢他也要离开北京吗”
守常先生点点头,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本来呢,这个行动是保密的。不过既然你都知道琴生去上海了,那我也跟你说,仲懈他后天回湖南。具体的行动内容,我就不能告诉你了。”
先生此刻的表情倒是有些调皮了。
裴瑄失笑,连忙也做了给嘴上封条的动作,小声道“先生放心我绝不会出去乱说”
守常先生满意地点点头,便说有事,转身走了。
裴瑄对着他的背影鞠躬作道别,见他走远了,才转身上了红楼。她也不知道邓仲懈此刻在哪里,只能从一间间开着门的活动室门口看过,最后才在红楼最末的油印室、兼守常先生的办公室里找到他。
她见他很专注地埋头在整理面前那几堆印刷物,不想打扰他,便放轻了脚步,悄声坐在了房间里另一把椅子上。直到邓仲懈抬起头,活动了一下手腕,才发现了她。
“你怎么来了进来也不出声,你在这里等很久了吗”
裴瑄站起身,走到他身边,递过一张帕子,示意他擦擦脸上粘的油墨。
“我本来是想来跟你说,我最近两天要回家一趟,你若有什么想让我替你捎带的东西,我都能代劳。不过刚才在楼下遇到守常先生,说你也要回去,我就想,不如来问问你火车票买好了没有,我们到时候可以结伴一起回去。”
他一怔“下午去买票,正好我可以帮你买一张。不过你为什么回去”
裴瑄面上露出几分无奈与担忧“家里写信说,我父亲病倒了。虽然从年初开始,母亲便一直说他身体不好,三四月份感冒一直不痊愈,可也没想到病情会加重成这样。一个月前,母亲信里还说他老人家听到德国投降后身体好多了呢。”
她脸上忧虑更重“母亲信上还写父亲这次被气倒跟大哥有关。你说怪不怪大哥可是我父亲最得意的子女,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被他的麒麟子气倒母亲信里语焉不详的,我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被其栩兄气倒”邓仲懈抬起了眉,若有所思,“要说巴黎那边,蔡先生倒是听到了些政府内的传闻。大总统似乎私下态度不如表面上那般坚定,关于签不签字,到现在还没个定论。代表团那边也做不了主。两方似乎僵持住了。”
裴瑄面露震惊“怎么会前些天释放被捕学生不已经表示政府服软了我还以为拒签是板上钉钉的事倘若签字了,他们就不怕老百姓的反应吗赵家楼都烧了,之后大家能做出什么来我都不意外。”
邓仲懈皱起眉,也有些烦闷地坐下“最近几天,警察经常来找那些被捕释放的学生问话,还限制了他们的自由行动。这两天我和傅斯年时常去为德珩他们出学校买东西。大家总觉得警察厅还憋着股劲儿,还要拿这批学生做文章,并没有很爽快地放他们自由的意思。”
裴瑄张了张嘴,想起了来找过她的初大告。难怪北高师的陈校长要让他们改名,还要让他们去外面避避风头,原来这件事还没过去。也不知道他现在成功出京了没有。
她忧心忡忡,但明白担忧也无济于事。反正不论政府内部如何想,事到如今,巴黎和约一日不明确拒签,学生运动便一日不能停下去。她走之前,得把这件事告诉陶玄她们,千万不能一时放松,致前面取得的成功功亏一篑。
思及此,她也坐不下去了,惦记着校内未完成的工作,站起来说要走,嘱托仲懈买好车票后告她一声准确时间。他们就在火车站见面。
此刻原就不是诉说家常、可以放肆闲聊的时机。再多的儿女情长,也只能往后放放。
邓仲懈对她点了点头,望着她匆匆走出办公室,收回了视线,重新将目光放在了油印机上。
裴瑄离开北京的那日,蔡孑民校长自告撤职,在无人知晓的时候悄悄出走北大。
她在火车站等来了面容沉肃的仲懈。他提着一个手提箱,肩膀上还背着一个布包,走到他面前,没有多说什么,只说“走吧。”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车票来。
裴瑄见他不愿就此说话,也咽下问询,跟在他身边坐上火车。
他整个上午都很沉默,在写着什么东西。直到下午,他才收拾了纸笔,平复了心情,同她说起话来。他主动提到了蔡先生。
“校长是被逼走的,毋庸置疑。我担心的不是蔡先生,固然他如今被迫离职,但人身安全是无恙的,名声在外,政府不会、也不敢对他做什么。我只是在想,蔡先生被逼出走,这是一个信号。关于政府的态度我们此前有过许多猜想,今日后,毫无疑问,印证了最糟糕的那个。此刻远离北京,我很不安。诚然我们无意中远离了最危险的漩涡中心,但我们的同学的人身安危,又如何保障呢”
这话落下,两个人又沉默了。裴瑄担忧起北京的运动形式,但此刻她坐在火车上,已经无力去做什么了,只能为同学们祈祷。
火车于两日后到了长沙。邓仲懈要留在长沙,去找润之组织宣传事项。裴瑄还要再坐一程马车去宜章。
待她终于辗转站在家门口,走进门去。佣人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小声告诉她“小姐,大少爷也回来了。”
“他怎么回来了不是在巴黎”
裴瑄惊异地问,一脚走进客厅,忽然停了下。
裴其栩坐在沙发上抬头望过来,一袭长衫,神色冷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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