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瑄脚步一顿,轻声道“大哥。”
“嗯。”裴其栩应了一声,坐在那里打量了眼她,目光顿了顿,伸手拿起桌上的烟卷,垂下眼,遮住了眼里的一些惊异。
自去年九月起,他便没有见他这个小妹。去年还时常从母亲寄来的信里知道些她的动态,但也就是小女孩的日常,逛街、照相,读起来没什么意思,但总的校园生活看上去比较轻松快乐。今年三月起他便去了巴黎,和家人只能电报联系,往往几个字言简意赅,家中小妹的情况自然无足轻重。但直到这次归国,在家中见面,他才颇有些惊奇。
几个月罢了,从头到脚,没有一点以前的影子。往常她见了他这个不甚亲近的大哥,多半是温顺带着几分敬畏,微微低着头,他不主动同她说话,她也畏惧对他开口,是一个端庄而易羞的闺秀,却不是自信的年轻女子。
今日截然不同。她的短发现下及肩,正是不影响行动的长度,穿一件天空蓝的半袖旗袍,勾勒出玲珑窈窕的身形。她的肩展开了,挺直着背,身段便显得挺拔又曼妙。
她向坐在沙发上的他问好,站得笔直,下巴依旧是微挑起来的,脖颈也没有丝毫弯曲。一张素面朝天的白净脸庞上,五官色彩分明,细眉修长,眼瞳清亮,嘴唇微抿着,眉宇间都写着敞亮坚定。
瞧瞧,这哪还是他母亲心尖尖上的娇娥小既仙这分明是不知道哪里回来的、风尘仆仆的女斗士。
裴其栩暗地嗤笑。家里写来的信上说的她那些生活,只怕不知道是哪个来哄骗鬼的吧她绝对背着家里干了什么疯狂的事,倘若让家中知道,怕是父亲能气得病情更加恶化了。
裴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问过一声好,便转头问佣人“父亲呢身体好些了吗我去看看他。”
佣人领她去主卧。裴瑄又看了眼裴其栩,见他没有起身一同去的意思,便跨出门去。说来她也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事,能让这对父子闹成这样
在走廊上她向佣人打听,佣人也说不出个二三来。裴瑄听她反复念叨“巴黎”和“签字”,有些惊讶,若有所思。
家中佣人没有读过书,更不关心外面的事。但若是听了父亲和大哥争吵,对巴黎和约签字都有了印象,那这两个人到底是因为什么争执成这样总不可能,是父亲想要在和约书上签字吧
这不可能。裴瑄立刻否定了这个猜想。父亲是绝不可能在家国立场上糊涂的。他年轻时候便因为主张废帝制而与祖父决裂,从某种程度上讲,他甚至是个偏激分子。
她踏进父母的主卧。她回来的时间不凑巧,父亲在睡午觉,母亲坐在一旁绣帕子。见她回来,高兴地举起手示意她安静,又把手里的活计放到一边,站起身来挽着她走出门,去花园闲逛。
母亲关心地问她的学习生活,裴瑄不想让她为自己担心,便编着话,营造一副岁月静好的求学之路。母亲叹着气看她一眼,裴瑄有些不敢与她的目光对视,沉默着移开了视线,盯着一旁的月季看。
母亲到底没有追问,虽然她大概是不信的。如果说这天下有谁对她是至为关心的,那无疑就是母亲。她头发比走前长了哪怕一寸,她都能立刻看出来,更何况是发生在她身上那些再显眼不过的变化即便是普通朋友也能看出来,何况是将她视作心肝的母亲
母亲主动转变了话题,提到了父亲和她大哥的关系。裴瑄也很关心这个问题,只是母亲微蹙着眉,态度也很奇怪。
“你大哥,唉。”她叹口气,“其实他们父子俩争论的话题,我一向是不感兴趣的。可这次他们吵得太凶了,你父亲更是被气得病倒,我就不得不对你大哥生气了。更何况我听了他们部分的谈话,也实在觉得唉。”
她一段话便叹了两口气。裴瑄更惊异茫然了,言下之意,这次出了问题的竟是她大哥到底是什么原因,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母亲也对他颇有微词。
下午时候父亲醒来了,叫她去床边。他沉默地打量女儿一眼,最终也没问她的生活,只是撑着精力考量了些她的学问。裴作孚曾是湘江才子,又曾经考取过功名,国文方面的知识,其实相当渊博。他考量完,大概是觉得她还算用功,便点点头,闭上眼,挥手示意她出去。
晚上在饭厅,只有母亲和他们兄妹二人用饭。父亲的晚饭自己在房间用。等饭后,裴瑄在客厅,受母亲的要求,坐在沙发上拉手风琴。裴其栩本来在一旁单人沙发上坐着侧头聆听,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消失了。
母亲听完了曲,要她陪着去花园散步消食。裴瑄请她先去,自己回房放琴,放完琴路过父亲的书房,却听到了里面传来的争吵声。
她的心砰砰跳起来,忍不住伏下身,轻手轻脚地把耳朵靠在门外。
“段祺瑞无耻透顶这个卖国贼我远在湖南,都听说了北京的学生运动搞得如火如荼他们先是逮捕了那些学生,然后又阳奉阴违,秘密电报巴黎说要签字,他们怎么敢出卖国家这样的罪名,就不怕死了以后下地狱吗”
她大哥的声音响起“下地狱八十年来,丧权辱国之和约都有几个了,你看他们有谁坐立不安过吗即便是下地狱,这些军阀也并不会在乎的。只能说国内的斗争力量还是太弱了,北京高校虽然把运动搞得轰轰烈烈,名声都传到巴黎去了,可到底还是学界的力量,文人的力量归根到底是有限的。即便是蔡元培,如今不也是被这些流氓逼出北大掌权者一日不松口,闹得再大也无济于事。他们这些学生运动,甚至伤不到段祺瑞一点根基。”
他父亲怒道“那便再没有办法吗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们签字这次和八十年中任何一次情况都不一样我们是战胜国啊”
裴其栩“陆征祥已经收到徐世昌的密令,勒令他签字。最近他可不好受,想逃到别的地方都没处逃。宾馆外围着的都是在法华人,甚至还给代表团五个代表都发过死亡威胁。天真的百姓啊,签字与否,哪里是他们能决定的。”
父亲冷笑了一声“其栩,你当真是这样想的吗因为国内的命令在那里,所以被逼无奈只能执行指令你觉得你们做不了主,只能听话对吗可你想过没有,国人不会关心到底是谁下令签字的,只要你们代表团自己拿起了那根笔,卖国贼、千古罪人的名声你们就不得不担徐世昌秘密致电你们,为了什么,不就是等来日国内舆论爆发,群情激愤之时,顺利将锅甩给巴黎吗”
“那有什么办法”裴其栩说,“在其位谋其政,为政府工作,自然就会有取舍。何况这次是他们北洋政府做的决定,要说挨骂,也是段祺瑞和徐世昌要被万人所指。孙先生已经努力了,但南方代表团毕竟不是主要成员。王正廷先生和顾维钧代表已经是代表团中反对态度最强硬的了,但做决定的又不是他们。只能说这样的结果我们都不愿意看到,但无能为力。若要怨,便只能怨段祺瑞和徐世昌吧,是北洋政府倒行逆施、屡次犯下欺国盗民的罪行。也是段、徐两人亲手将山东卖给了日本。归根结底,北洋政府才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裴瑄听到她父亲低声笑起来,声音很悲哀,混着一种自嘲“其栩啊,你如今,倒真是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政客。我同你谈国家,你同我谈政府。南方政府、北洋政府,又如何呢不论哪个政府,都没能把山东收回来,在我看来,那便都是混蛋北边卖国,勾结日本;南边势弱,无力回天。我只觉得悲哀。”
“父亲,”大哥的声音放软了些,“正是因为此,我们才要奋起。待巴黎和约签字后,消息传回国内,北洋政府必然沦为卖国政府,要受万民指摘,人心不再。南方政府便能趁机收敛人心,重新聚势。俗话说,不破不立,青岛丢了是件让人悲痛的事,但倘若以此为契机,能唤醒国人对昏庸政府的不满,重新焕发辛亥革命时的家国热情,那南方政府收复全国便指日可待。到了那时候,我们就能改换新天地,一雪前耻。”
裴瑄听到父亲问“其栩,你老实告诉我,你心中,是不是甚至还在期待这一刻到来”
长久的沉默,裴其栩回答“是的。北边政府没救了,越是做出丧权辱国的事,越加速它的毁灭。我不想让它再苟延残喘着消耗这个国家了。只有我们有一个正确的领导者,我们才能找到真正的救国方向。”
父亲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裴瑄站在门外,全身都是发冷的,她靠着门,听到大哥的声音,往日只觉得他说话永远冷静、不紧不慢,如今却觉得他冷漠得让人心头发寒。
“父亲,何必如此生气,什么都不如您的身体重要。您既然躲避论及时政这么多年,如今又怎这般激动。便是再生气,您也要成定局的事无能为力。不如养好身体,以便能看到,未来的光明。”
父亲似乎愣住了。裴瑄听到椅子划过地上的声音。裴作孚似乎坐在了椅子上,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长久的寂静后,他终于悲痛长叹了一口气。他说“其栩,你孝顺、护家,尽了家族培育你该有的责任,可你你是没有对这个国家人民的爱啊即便是你的妹妹,她也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她也懂得无国不家。她偷偷去游行,嗓子都是哑的、手上都是油墨印子,难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她是为了什么她是为了北洋政府吗她是为了她自己,因为她首先是个中国人你看不到亿万万民众的痛苦,你看不到政府顾不到的地方有多少人流离失所,你看不到齐鲁沦丧的悲歌,你只看到地图、政权,你只看到那些立在黎民苍生头上的人你要学会往下看你要看着,有四万万的眼睛,在祈求地看着你们”
裴瑄退后一步,离开走廊。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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