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呆了几日,父亲的病还是那样,没有好转但也没有加重。只他自那日和大哥谈话后便不怎么与他说话了。正好他现在也素日躺在床上,其实父子俩还是挺好避开的。
母亲虽然对大哥有些微词,但她到底是天下第一号慈母,又大半年没见子女,想念得很。如今儿女都回到她身边,更是喜不自胜,每天指挥着佣人做新菜式,风风火火的,把在卧室呆着的父亲搞得烦不胜烦,大声抱怨过好几次。不过母亲总不去理会。
裴瑄自那日后便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大哥了。不过他们兄妹关系本就生疏,她不亲近裴其栩也不会让人奇怪。裴其栩自己都不在意。
其实裴瑄一向是知道自己大哥身上的一些毛病的。她同裴其栩始终无法亲近起来,一个原因是他少小离家求学,他们兄妹间又有一定的年龄差距,所以没有共同话题。另一个原因,就是裴其栩这个人其实非常冷漠,无论是外人或抑是家人,他都是冷冰冰的样子,从来让人感觉不到他的真诚与对什么东西的炽热。他就是那样,永远不紧不慢,其实从外到里都是冷的,只顾得上自己。
其实裴瑄甚至对他爱自己与否都表示怀疑。他就像个运作精良的机器,只为了自己的目的行事,别说为了什么不相干的人民了,即便是家人,对他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不一定吧,如果说有谁是会为了自己的理想能牺牲掉一切亲人朋友的,那裴其栩就是这样的人。
裴瑄想,正是因为她从她大哥身上感觉不到对亲人、普通人的爱与关切,她从他身上得不到被爱的安全感,所以她不愿意和他亲近。其实也很难想到该怎么和裴其栩成为亲密无间的兄妹。
换作以前,想必她也会和母亲一样,觉得心里泛着嘀咕,但又说不出来有什么不对劲。可如今她深入了北京的学生运动,看到了那么多人真切的诉求,感受到了他们为了这个民族抛头颅、洒热血的决心。心刚以血荐轩辕,天地若有灵,也会为之落泪,相比之下,裴其栩简直与他是极与极的对比。
她在他身上看不出那样的热血,只能看到他对民众与苦难大众的漠视。正如她离家前所想的那样,她的大哥从不屑俯身去看,他眼中是那些所谓大的东西,容不下草芥。
可这世间多草芥。站在人民的头上,却不去看人民,那么他所追求的崇高,注定是空的,没有人在底下托着,迟早一日会摔得粉身碎骨。
这样的道理,守常先生明白,世炎和仲懈也懂得。可她的大哥不懂。
恍惚间,她忽然对这些往常一知半解的大主义有了更深的感悟。延年用工读互助社来实践无政府主义,最终得出的结果是失败。因为什么因为他终究只是在社会的中上层的极少数知识分子中做了实践。世炎和仲懈尚且还会去长辛店在工人中做调研、实践他们的马克思主义,正因为如此,他们取得了成就感,他们在收获里逐渐坚定了自己的立场。他们的实践,是有结果的。
于守常先生他们,马克思主义经受住了他们的检验,并以实际结果告诉他们是有用的。所以他们将之定为自己的信仰,并就此走上了这条坚定的实践道路。
她此刻才对他们、以及他们信仰的那个主义肃然起敬。诚然,学生运动之前,她对这些事是不太在意的,对当下的时局,虽常有不满,却从未有更多的想法。可那日听到裴其栩的话,听到他对政府的评价。她承认,他的有些话全然是对的,只要中国一天被这个倒行逆施、卖国求荣的政府统治,那就一天没有办法彻底蜕变。可是南方政府又凭借什么来号称自己是对的那个政府呢它如何对人民保证倘若政府内多的是裴其栩这样的人,那充其量不过是北洋政府高明不了多少的替代品罢了。
试问它如何使这个国家重新强大武力嘛八十年来被打压、被压迫,这样的武力差距不是一朝一夕间能弥补的。那它又有什么优势仅仅是宁折不弯的爱国心吗这不是一个政府基本该有的素养吗
当初孙先生推翻帝制,反的是封建皇权,是要给每个人作为人的权利,此后不必作奴仆活着。但共和许多年了,就算她没有亲眼去看,也知道在这片饱受战乱的大地上,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勉强苟活着。北京都有比长辛店要惨千倍万倍的地方,更何况全国
如果必定要选择一个新的政府,那她希望这个新的政府是能给人民真正带来福祉的。别的好听的话听了太多了,什么对外的、对内的野心,不切实际的空话,那些政客们虚伪的允诺,通通都听够了,老调重弹,不过是历史的一个又一个轮回。倘若有人能打破这轮回,以曙光投之这千疮百孔的中华,能躬土地、扶人民,能亲眼望黎民苦难、亲耳听苍生哭号。那这样的政府,即便为迎接它的到来付出一切,她都是愿意的。
她理想中最好的政府,既不是如今的北洋政府,也因为裴其栩而对南方政府失去期待。从心中潜意识里,她开始渴盼起了另外一种选择。
回头看,许多事也许从这时起就已经埋下了种子。
又过几天后,她的探亲假期要结束了。裴其栩现在横竖回国了,巴黎那边也不怎么需要辅助人手,毕竟当下最重要的是政府和代表团五位代表之间的拉锯,于人事无关了,所以他干脆也不回巴黎了,同广州那边发了电报,再休息半个月启程回去工作。
他闲在家中无事,又正与父亲冷战,便说来送裴瑄。他和母亲租了汽车,将她从宜章送到长沙火车站。
邓仲懈来得早些,在这里等她。见到她的母亲和大哥,也上来礼貌地问好,礼节上挑不出半点毛病。
母亲早从在站台上看到他便挑高了眉毛,看了裴瑄一眼,从她脸上实在没看出什么,便面色复杂地注视他走过来,向她鞠躬请安。她面上表情实在百味杂陈,也只能笑了笑,点头说“好久没见你了。”
裴其栩与他握了握手,面上没有显露出很明显的意外情绪。听邓仲懈叫他“裴钖哥”,还笑了下,出声与他寒暄。
“这次你回湖南怎么没有同家里说早知道,你随既仙一同回宜章,住在我家多好。”
邓仲懈抿唇笑笑,却并未说自己这些日子都在长沙。不管怎么说,裴钖都是在政府里工作的,有些事还是不告诉他为好。南方那边对这次的学生运动暂时还是支持和鼓舞的态度,但随着各地学联开始响应,再加上工人和商人逐步开始被鼓动,就很难说那些当局怎么看待这样的局面了。没有哪个政府是看到维系着社会运转的工人商人参加集体运动而不会坐立不安的。
火车进站。裴瑄同家人依次告别,从大哥手里接过箱子,同邓仲懈上了火车。
裴太太望着他们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我早该想到的。她从小就依赖仲懈,去北京那么久,怎么会不与他联系呢只是我本以为她会恼羞成怒,看来是我把她想得小气了。”
裴其栩为她披上披肩,淡淡道“其实也没什么,她那种性格,我早便猜到他们关系不会断的。邓仲懈没什么大缺点,作为一个青年来说,他着实足够出挑了。”
裴太太拢了拢薄披肩,白了他一眼“这还用你说,他不好,还会将他选中、等他毕业,让你妹妹嫁他我只是抹不开那个芥蒂。早知如此,干嘛当初写那封信平白让人颜面扫地。”
裴其栩轻哼一声“若非如此,小妹她也不会是今天这副样子。福祸相依,反正人家都没说什么,轮得到咱们打抱不平再说了,您又知他们确乎是您想的那样不过是一起回乡罢了,说明不了什么。光看他们,也没什么亲密举止。”
裴太太点了点头“你说得倒也是。只是我今天送走你妹妹,想到过几日还要来车站送你,我就十分难过不舍。你父亲嘴上不说,心里也很想你,此前一直都很为你去巴黎自豪。你回去后和他服个软,父子之间,哪里有什么隔夜仇。最后几天了,你同他好好说话。”
裴其栩沉默了下,点了点头,应了声“是”。
回北京后,裴瑄没有给自己松口气的时间,销假后连忙就去找了同学们熟悉情况,重新接手过学生运动的任务。
5月18日心刚的追悼大会结束后,第二日整个北京高校都发动了总罢课。蔡先生离开北大后,北大学生没了管制,总有种放手一搏的孤勇,倒是什么都敢冲在最前面了。
五月中后旬,学生运动转变形式,由游行变为讲演,意在用更加详尽的演说发动更多的人参与进来,把学生运动扩大到社会各阶层。
与此同时,仲懈世炎他们之前去各地的宣传也开始收获反馈。湖南那边,湖南学联组建的消息传回北京,润之则写信来同守常先生说明他筹备湘江评论的进程。上海第一批工人罢工,学生运动正式转变为社会性质的群众运动。
自女师联合会成立,遵循“振发爱国精神”的宗旨,首先开展了一系列爱国宣讲。女师讲演团团长为二年级学生、素有江阴才女之称的张曼筠,冯沅君、关应麟、程俊英、罗静轩、裴瑄等为成员,在宣武门大街和骡马市一带积极宣传学生运动。也是凑巧,仲懈世炎他们最近也都在附近演讲、发传单,只不过与女师的内容略有些不同。
他们时常一天内能在街上遇到数次,有时候擦肩而过,有时候就在同一条街两两相望。裴瑄对此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有的时候,只要能看到那个人,看到他们都在为了同一个理想忙碌、奋斗,在这空隙的时间里却又有足够慰人的淡淡柔情,她都觉得很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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