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宫很大，扬声说话能听到回音。

    此刻，谢寒遇低吟出声，粘稠厚重的绝望精神力在潜宫里铺开，连一个死角也没留下。最迟钝的普通人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下，也会被它影响得怔忪落泪，焦躁惊恐。

    劝退其他治疗师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对精神丝特别敏感，引导病征轻微和中期的还行，像谢上将这种病入膏肓的，恐怕只有曾经的帝国第一治疗师牧老先生能勉强忍受。

    牧老先生已经不在了。

    作为保大皇子一派，他站错了队，被敌对势力使计铲除。

    黑龙闭了闭眼。

    它活着，折磨自己更折磨别人。

    过于强大的精神力会引起破坏欲，所以得狂病的战士才会无差别攻击身边的活物，谢寒遇则是萌发出严重的自毁倾向，精神力碾过肌肉组织，几欲烧融肉身。

    “散落的月光穿过了云，”

    “躲着人群”

    清冽空灵的歌声，有力地穿透了浓重的绝望精神力场。

    任狂暴的精神丝如何绞缠上来，人鱼的歌声也从容不迫地见招拆招，笼罩在黑龙的身上。

    在谢寒遇紊乱的脑域中，悄悄一线光投落在精神海里。

    伴随着歌声，黑龙开始隐约听到了海浪拍打沙滩的潮声。

    “灵魂没入寂静，无人将你吵醒。”

    “你喜欢海风咸咸的气息，踩着湿湿的沙砾

    你说人们的骨灰应该撒进海里”

    人鱼歌声能治疗狂暴化的精神丝，而治疗方法就记载在灵魂传承里，什么病情该用什么歌，都是很有章法的。所以在宇宙历史书记载中，得到恩赐的病患往往形容像在被业火燃烧的时候天降甘霖，浇灭了心绪上的怒火，还我灵魂宁静。

    人鱼歌声在精神力里极具统治力，能击破幻象。

    据说人鱼王能在其他生物的脑域中定立自己的规则，堪比言灵。

    问题就出在，时凉还没解锁这部份的传承。

    他只能唱自己知道的歌。

    在脑域里，自身如同一叶孤舟在大海里飘摇的谢寒遇

    直接被拽进了海水里

    精神暴动引致的幻象极真实，有患者会在其中脑死亡，谢寒遇慌神之际，却发现自己在海水里能呼吸龙没有水肺，他惊异地又深呼吸了两下，每一口空气都带着微咸的海风气息。

    这时，原本因为发病而濒临窒息的黑龙，在人鱼幻象的引导下恢复了稳定的呼吸节奏。

    谢寒遇坠入大海深处。

    在迷迷糊糊中，他见到了他的少年治疗师

    他有着漂亮的鱼尾巴，鱼鳞是贝状的，一小片一小片的紧密嵌着，随着他游动的动作，靠近腰肢的位置也显露出了一处异样。

    少年后腰的位置，竟然嵌着一片较大的鎏金鳞片。

    白中裹着金，美得惊心动魄。

    看到那片鳞，谢寒遇有点熟悉感，却死活想不起来了。

    和现实里不一样，他的头发变得新雪般纯白，浅色眼睫下是鲜红瞳眸，长发如海藻般在水中荡开，一张稠丽的脸庞在幽静深海里如同神秘精灵。

    谢寒遇只记起来，少年的名字叫时凉。

    时凉朝他伸出手，而他也被蛊惑了一样，呆呆地被他往大海深处拽去。

    海面上的精神丝风暴肆虐，而人鱼将他带到了平静的海底。

    现实中的黑龙沉沉睡去。

    察觉到潜宫中绝望的精神力场渐弱，精神丝风暴平息，时凉才止住歌声。

    每天想要做的事情真不多，打打游戏，随便吃点东西，剩下的时间就是爱与欲了。

    他放松下来，整个人便脱力了，他放松身体趴在湖面里，任由冰凉湖水拥着自己，如同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安心地沉沉睡去，通过睡觉来恢复精神力。

    谢寒遇这一觉睡了很久。

    当他睁开眼睛时，久违地感受到睡饱了的放松舒适，病发时的记忆浮上水面，他下意识地想去寻找时凉。

    紧接着，他就看到了让龙心脏紧缩的一幕。

    少年面朝下的浮在湖面，乌发散于脑后，光洁的背上皮肤很薄，能隐约看见脊椎的走向，一路隐没进腰，而腰以下的部份又在水里，看不真切。

    乍看过去，真是一条漂亮的浮尸。

    “时凉”

    龙吟啸出，震得湖面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啊”

    被惊醒的时凉抬起头来，一个翻身游到岸边，仰脸看他。

    “我在呢。”

    湖水慢慢归于平静，一截珠白尾巴扬于湖面，如同一束流动的光。这么多年来，家族送过无数俊男美女供他挑选，许多优质美人主动求爱，谢寒遇都没多看两眼，导致他一直觉得自己不颜控，对美丑没有感觉

    直至今日才发现，那是因为他们都不够美。

    宇宙历史书上曾记载过

    人鱼是所有智慧生物审美的终极答案。

    当少年扬眸看向他时，眼瞳润泽着璃光，唇畔蕴着浅淡笑意。

    水中生物的基因携带者不罕见，相貌气质这么干净清透的，谢寒遇真是第一回见。

    “我”

    黑龙嗓音沉沉的，听不出别的情绪想法“看你浮在水面，以为你出事了。”

    说完，黑龙也暗暗批评自己轻佻。

    可见是真缓过一口气来了，还有心情点评别人的美丑。

    别人长得好看与否，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在数年前，他精神力突破sss级，同时迎来了灭顶式的精神力暴动，帝星出动机甲才能在他意识迷糊时勉强控制住他，他也展现出了强烈的自毁倾向，他苦苦保持的人形其实早就遍体鳞伤，浑身肮脏血污，狼狈不堪，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英俊青年。

    精神力的暴动和对脑域的损坏是不可逆的。

    在刚开始出现问题时，谢寒遇用尽过一切方法去求医挣扎，即使是还在实验阶段，会带来巨大疼痛的医疗方式他也毫不犹豫地去尝试，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他没有放弃。

    只是有些事情，是真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父皇曾经夸奖过，被战友崇拜过的“钢铁般的意志力”也只是让痛苦变得更长久些普通战士早就忍不了精神力暴动的折磨自我解脱了。

    现在留给谢寒遇的，只是渴望复仇又无望的一条烂命。

    谢寒遇垂下眼。

    时凉扬起自己的尾巴“我是人鱼啊，在水里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普通人鱼喜欢睡在大石头或者洞穴里。

    而他的生活习惯是人鱼中较为狂野一个。

    “人鱼”

    谢寒遇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

    他话音刚落，时凉就疯狂摆动鱼尾巴，快得在尾部掀起了水龙卷一般的效果，以及发动快艇一般的轰鸣，给鱼尾巴刷一波存在感。

    这一幕，映进了黑龙冷金色的瞳眸里。

    噗通、噗通

    时凉“哥，你的心跳声好响。”

    恩人太大一只了，很难藏住事。

    整座潜宫里，回荡着龙的心脏跳动声响，跳得好快。

    一个狂摇鱼尾巴，一个心跳如雷鼓。

    谢寒遇不敢想象他一直以为人鱼只是古老传说，然而刚才有效安抚了他精神暴动的歌声，以及丰美润泽的鱼尾巴，都在说明着少年的身份。他不禁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人鱼，他居然见到了真正的人鱼人鱼的歌声真对抚慰精神暴动有效

    这会，时凉不仅听到恩人的巨大心跳声，还听到他咽口水的声音。

    “你不相信有人鱼也正常，”时凉说“我自出生后，也没见过同类呢。”

    要不是在记忆传承里读到了人鱼聚居生活的画面，他真以为世界上只有自己一条人鱼了。当他变出双腿，潜入人类世界后，又发现宇宙好像只剩下自己一条鱼了。

    鱼生寂寞。

    人鱼端详龙的神色变化

    嗯，恩公好像真不记得救他的事了。

    也不怪恩公，当时他还没发育到能出生的阶段，严格来说只是个会游泳的胚胎，表体糊着粘膜，骤一眼看未必能认出是一条人鱼。就这状态，他还在野溪流猛游了一段，被蹭刮掉大片软鳞，能活下来，不得不说一句龙血永远的神。

    谢寒遇深呼吸，调整心跳频率“你为什么要来帮我只要公开你人鱼的身份，你完全可以去做二皇子或者三皇子的治疗师。”

    他们都比一条废龙有前途。

    即使承认这个事实，会让谢寒遇心脏被架在油锅上煎一样难受，他也依然尽量缓着语调，淡淡的说出来。

    别说是人鱼的身份了。

    这么清艳的美人，被迫跟他一起呆着阴冷潮湿的地方，谢寒遇都替他感到委屈。

    说是潜宫，其实就是地牢。

    “我说过了，很久之前你救了我。正好知道你现在的困境我能帮上忙，就想办法来了。”

    虽然现在是一条仙气人鱼，时凉的一些前世带来的观点依然是很江湖气的。

    有仇不忘，有恩必还。

    时凉查到恩人的遭遇后，便下定决心要尽己所能的扶他起来。

    谢寒遇这回是真想知道自己上一次遇见人鱼是什么时候了。

    可是时凉却不想说了

    “不记得那就算了吧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把病治好。”

    做胚胎的时候在人家手心上扑腾过

    说出来怪丢人的。

    闻言，谢寒遇心情复杂。

    他曾经是天之骄子，身上无小事，即使他自觉军人皮糙肉厚，保家卫国，也有许多人对他温柔小意，关怀他的感受然而当他病发后，这些人就跟从来没出现过一样，重新簇拥在二弟的身边，说着些相似的话 。

    数年前的事，想起来跟前世记忆似的。

    世态的炎凉让谢寒遇变得满腹防备，见谁也带上了打量的目光，只是

    身上，被时凉处理过的伤处干爽舒适。

    其他来不及清理的地方，缓慢地腐烂着。

    “你说得对。”

    谢寒遇附和了小人鱼的话。

    他有什么可图的呢

    想要地位权势财富，该去找谢闲雪。

    想加害于他不用人害，他已经在等死。

    谢寒遇想起在进入疯狂时听到的温柔歌声，眼中闪起微弱易碎的希望。

    “我还想听你唱歌。”

    “你以后，可以再唱给我听吗”

    作者有话要说海底是由srosie作词，srosie、寿延作曲，一支榴莲演唱的一首民谣歌曲，发行于2020年03月14日。来自百度百科。

    这首歌真的很好听，凤凰传奇的翻唱版本也很棒，不过小凉唱的话在我的想象中应该是原唱那种较为幽静空灵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