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龙在天,游弋生辉。
残破墙垣下,悬吊在刑架上的人抬起头,被滚烫的日光灼得微微眯眼,才发觉自己见到的光来自于天空那条黑龙鳞片反射之亮度。
皲裂的唇瓣动了动,撕开一小道血口,林朝鸣忽然想起来自己身处何地,浅褐色的眼睛睁大,冲着天空中黑龙所在哑声喊道
“快跑”
“轰”
无数金光法术从四面八方砸向黑龙,引得黑龙震怒,浑厚龙吟刺破云层,引发逍遥宗战场地面崩塌。
而正处战场中央的低下刑室碎石迸裂,将林朝鸣连同嘶吼一同掩埋。
他四肢、躯干都被乱石砸中,所幸左手的镣铐恰巧被挤压变形,他抽出自己几可见骨的左手,一点点将面前的小石挪开。
透过乱石缝隙,林朝鸣看见天空中的黑色巨龙化作一袭颀长身影。
黑衣于猎猎风中呼啸,分明隔着遥远距离,林朝鸣依然伸手就能描出对方如星如漆的眼眸,还有那俨然刀削斧劈的轮廓。
他再度开口“闻磬,快”
“跑”字尾音未落,瞳中映出对方自掌心抽出的一柄黑色长剑。
长剑剑柄闪烁妖异红光,牵动魔气,挟雷霆万钧之势落下
林朝鸣死时,瞳中仍映着那猩红剑光。
天元一百三十三年冬,闻磬入魔,为仙、人、妖三界所不容,逍遥宗以其道侣林朝鸣相挟,欲杀之,计策为闻磬所破。
他以骨血铸成七杀魔剑,魔剑下第一道亡魂,即为林朝鸣。
“我苦命的儿啊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本宫让你们这些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太医呢太医怎还不来传本宫口谕,半柱香内再不见太医院的影子,让他们准备好陪葬的棺材”
尖利的声音刺得林朝鸣脑子隐隐作痛。
可他睁不开眼,时而觉得自己置身火海,五脏六腑都在燃烧,时而又是行走于数九寒天的雪地里,冻得骨头缝里都冒冰碴。
脑海中的回忆破碎混乱,将他前半生的画面一一展现,到了后面,尽是闻磬的影子。
有闻磬刚到逍遥宗时无一处皮肉是好,半边面庞鲜血淋淋的模样;也有后来他替对方疗伤时、那人脸上重新生长出小半边鳞片、不发一言的沉默画面。
还有闻磬一身黑衣,魔气四溢,一剑朝他斩来的模样
面色发白、昏迷中也仍紧皱眉头的人猛地睁开眼睛,被梦里滔天的杀意所摄,再醒过来的时候颇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我儿”
正坐在床边的女人面露喜意,丢下手里的帕子,抬手贴了贴他仍高热着的额头,露出心疼至极的表情,俯身将他的被子又压紧了些,贴心问道“太医就在来的路上,你若难受,便告诉娘亲。”
娘亲
林朝鸣目露困惑,正欲开口,嗓子眼却如刀拉,气若游丝。
他望向自己头顶上方的重重纱帐,摸着压在手背上的丝绸绣被,嗅着一股沉郁的檀香味,千百种疑虑浮上心头。
但他没有力气再问,便被极度的困倦俘获。
再度睡去时,林朝鸣又做了一个梦,这梦前半截倒是美,让他成了人间南楚的皇子,虽为一介凡人,却受尽宠爱、平安顺遂地长大。
但后半段又成了噩梦。
他竟梦见闻磬成了敌国送来的“贡品”,还被他见色起意揽入后院,大冬天被人怂恿出门垂钓也要带在身边。
年轻的“贡品”长着一张人鬼惧怕的脸,如蛇般的冰冷鳞片厚厚盖了半张脸,令他回头时大惊,不由后退一步。
“噗通。”
这是他脚下打滑,跌入冰窟窿里的声音。
“六皇子受风邪入体,隆冬腊月寒气最重,恐伤及根本,当务之急,需治这热症,否则怕是性命难保。”
“高热不退、舌淡红苔薄白,不若先拟一出退烧方子让下人煎了送来”
太医院正在地龙烧得极旺的殿内低声会诊,许是受到床边那贵妇人的气势影响,来往的丫鬟和黄门都放轻了脚步,生怕引来杀身之祸。
殿外,天寒地冻。
冷风如刀,簌簌寒风之中,一道细瘦的、漆黑的身影就跪在结了冰的台阶上,他半边脸上是干涸的血迹,右眼肿胀睁不开,脖颈处的衣裳因血迹冷硬地黏在皮肤上,仿佛再分不开。
他就盯着面前花圃常青竹竹叶上覆的白霜发呆,好像根本不知痛。
有个执掌拂尘的老太监站在旁边,被风冻得缩了缩脖子,像只亟待回窝的老鹌鹑。
趁左右无人,他忽然一脚踹在这人的后腰处。
“都是你个天杀的狗东西,让殿下惊着,惹得这么多人跟着吃挂落”
“还是贵妃娘娘心善,念你舍身跳入冰湖救殿下,只让你将这丑陋的鱼鳞刮了,跪在这里为殿下祈福照我说,你这样的孽畜,早该被拖出宫去乱棍打死。”
瘦似少年的人被踢了个趔趄。
他长着冻疮、关节红肿的手撑着地面,沉默地挺直了腰跪好,漆黑的眼睛无波无澜。
第二脚很快落下。
踢得他脊柱几近断裂。
他趴在冰红色的地面上,闻着地面上将自己的血冻结的冰面,因疼痛而大口喘气,目光看向温暖的大殿内,唇角却轻轻勾起,半张血肉模糊的脸上绽开笑容,俨如深渊里张开血口的食人花。
林朝鸣这一觉睡了很久。
再醒来的时候,他才模糊地捋清曾经当妖修的自己已死、又托生到人类身上的事情。
这身躯的母亲菀贵妃,而今仍守在他的床榻边,从侍女手中接过琉璃汤盏,将里面刚熬好的药汤吹凉,送到他唇边。
林朝鸣猝不及防被苦味攫住,呛了一下,菀贵妃即刻用手帕替他将唇角的痕迹擦去,神态却有些紧张。
“快再宣太医”
林朝鸣“”
菀贵妃已经坐起来,在屋子里团团转,无意识攥着刚给他擦过唇的帕子,“我儿最讨厌中药,从来喝一口就要发脾气摔东西如今这么安静,怕不是在湖里被冻坏了脑子。”
啊这。
林朝鸣眨了眨眼睛,眼睁睁看着菀贵妃宣过太医之后,坐到自己床边,又是贴他额头又是握着他,泪吟吟地问
“儿啊,你可还记得我是谁可还记得落水前的事情”
他乖乖垂下眼睫,不甚熟练地吐出那个词“娘亲。”
顿了顿,林朝鸣又说,“落水前,我领人在御花园湖面上冰钓。”
菀贵妃的表情登时忧喜交加。
喜的是儿子记忆没出问题,忧的是性情从乖戾变作如此温顺,几乎让她怀疑被人夺了舍。
太医诊断时,林朝鸣正靠坐在床头,手腕由人搭着脉,目光却穿过重重帷帐,看向殿外一片竹林的方向。
确切来说,是竹林边缘露出的一块黑色布料。
医者的声音絮絮叨叨在耳边响起,时不时有“离魂症”、“受惊过度”等词传入他耳中,菀贵妃握着他的手,注意到他的目光,便顺着往外看去。
她想起什么,眯起眼睛,声音里挟着冷意,“那些个撺掇你涉险的东西,本宫已着人打了几十棍,毕竟是你宫里的人,想来还是由你亲自处置”
“至于那个救了你的东西,听闻你是被他面目所惊,才掉进湖里,念在他舍身救你的份上,我只略施小惩,如今他跪在外头为你祈福呢。”
话音刚落,便有贴身宫人来报,说是外头跪着的那家伙冻了一天一夜,如今已昏了过去。
与此同时,林朝鸣已经看见那片黑衣真正主人的模样。
苍白面容磕在青砖上,模糊血肉下,黑红的干涸血迹如大片绽开的不祥之花,那人紧闭着眼睛,鼻尖上凝着的一滴血珠鲜红。
正是闻磬
整张脸就是化作灰,林朝鸣也认得
下半场噩梦也成真,与临死前那重如千钧的剑光齐齐浮现眼前,他牵动情绪,剧烈地咳起来。
菀贵妃赶忙抬手帮他顺气,方才禀报的人已经手脚麻利地去准备热茶。
待他勉强顺过这口气,方才那宫人便觑着他神色,犹豫地问道“殿下,那人当如何处置”
菀贵妃怒目圆瞪,金色尾指套几乎划到宫人脸上,“一个长得像人的畜生,随意丢到个院子里便是了,鸣山,你什么时候连这点小事也要叨扰主子”
“斩了。”
林朝鸣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
刚替他搭完脉在整理医案的太医、美目里怒意未退的菀贵妃、还有前来禀报的鸣山都诧异地看向他。
太医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赶忙抓起毛笔用舌尖润了润,将方才写了“离魂症”的那张医案涂抹划掉,又将宣纸捏作一团。
重新铺开一张纸,他在今日的会诊记录上郑重写下四个字
“一切如常”
菀贵妃瞧他如此,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拈着手帕替他擦了擦额间刚出的汗。
唯有鸣山最迟钝,半晌后犹如舌头打结,磕巴地重复“斩、斩了”
林朝鸣略微颔首。
他听见自己镇定地将话重复一遍
“斩立决,就现在,拖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开啦
这是本鸟第一本真正意义古代文好紧张,会有留言吗探头探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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