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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虚幻的月亮
    印象中,2008年的夏季比往年更炎热一点。

    电影学院的公告栏贴满一叠叠处分和表彰文件,上面写着导演系07级2班李佥,3班郑江雾;文学系杨浅,摄影系王平海这一年李佥勇夺三个处分,郑江雾得奖拿到手软,杨浅争相被三个公司抢着要人,王平海的一组私房照炸出了圈,白旭对“剪刀手”事业心生厌恶,沉溺欲海。那时谁也不知,多年后,这一串名字将摇动无数人的心。

    他们依然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什么斯皮尔伯格退出奥运准备工作,冠希哥永别娱乐圈,什么金融危机席卷世界,“4万亿计划”将有雏音。他们大胆地背对着时代洪流,还未知人生命运,便乖僻疏狂,无所畏惧。

    当年的李佥,就是最最“心无旁骛”的那一个。

    他在意银行卡的余额,在意毕业季的赚钱新思路,在意后校门的酒吧啥时候黄,更在意本季度的避孕套销量会不会降低。前段时间,狗日的同行用假货冲击了他的客户群,逼得李佥被迫使用价格战,重新上门游说,“假套子,高危害,用了良心大大的坏”

    “酒店必备安全套,好比员工给老板送礼,你崩管客人怎么用,吹气球,嚼泡泡糖,装水滋人还是正儿八经的有个吊用,首先你得有。正品。”

    “这玩意的真正用途不仅仅是兜住那些废物子孙,别给社会生产人力垃圾,更重要的是,把它放在床头,那就是一份安心,一份放心,让客人睡得舒心。酒店是卖什么的出租床位么不,是贴心服务让您拥有回头客。夜夜满房日日赚,我这套子销更快,双赢走向共富诶做生意是不是这个理儿”

    “老板,来根华子。”

    郑江雾在校门口的三无旅店坐了快半小时,眼睁睁看着对面的男人从保健品讲到男女平等,从关爱女性身体健康,唠到杜绝性病传染。满嘴仁义道德,满心生意算盘。啪啪啪,几个珠子上下一拨,讲得跟真事儿似的。

    这人就是李佥。

    郑江雾拍了照片,点开q`q发给杨浅。杨浅速回铁定了。咋的,你俩还没唠上啊

    郑江雾言简意赅在卖避孕套。

    杨浅反复看三遍,差点以为雾哥也下海。点根烟,郑江雾想了几秒,又放大照片审视起来。李佥,高挑的个儿,宽肩,窄腰,长腿,肤白,头发乌黑,留得稍微有些长。侧面不太能看清五官,轮廓线却极优越,极好看。这人鼻梁高挺,眼窝深邃,嘴角上扬时,神色又带着点刻意压制的嚣张,随时准备上手揍人一样。

    郑江雾想笑,旅店老板到底是看李佥的面子,还是拳头。再说这玩意还记得自己本专业干嘛的身上铜臭气息太重,一点学生样也无。

    不过李佥要是中规中矩,郑江雾也不会找来了,他对李佥的事迹可是耳熟能详。

    导演系人才辈出,牛鬼蛇神耍大刀,老师送一届褪一层皮。他们这届更是离谱,极少有安份读书的。李佥首当其冲,成了各位老师的心头恨。

    每每交作业,李佥必是火力集中点。老师常批他太类型,太片面,思想不够深刻,炮制爆米花作品,谄媚大流。如果没有剪辑拉分,那就是一败涂地。所作所为对不起组员对不起学院,简直是在佛头着粪,这害群之马

    李佥旁征博引,从希区柯克的商业性与作者性兼具,聊到永远与政治擦肩的电影作者基耶斯洛夫斯基,再说极具个人风格的好莱坞导演斯皮尔伯格、昆汀和诺兰。谁说爆米花电影不能深刻谁决定商业性和作者性的边界谁敢断定类型片就一定是媚众产物他侃得天花乱坠,那叫一个五彩缤纷。

    再说了,李佥一顿,带起气氛,再一锤定音老师。不卖座,不赚钱,你拍个卵子电影理想还能当饭吃

    惹得老师怒发冲冠庸俗导演系怎能出你这样下三滥的角子

    李佥咧嘴一笑承让在下自然是没有接私活的您高尚。

    一根筋通到南天门去,反骨戳破头盖见了血,栽了坑,遭了殃,李佥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大好年纪不赚钱,总把理想挂嘴边,为个热爱要死要活,纯粹是没把这社会看明白。他设计身边所有的圈子,利益是首要条件,否则今天郑江雾就不会坐在这里,等他半小时,还没一点要走的意思。

    李佥和老板谈判时,余光一直斜瞄着郑江雾。他剪着寸头,鼻梁稍有点驼峰,帅得很野性。眉峰上挑,双眼狭长,眼窝里盛着一汪清亮亮的情水。唇形性感,似故意招人热吻。穿着最简单的t恤短裤,罩不住浑身的蓬勃活力,目测一八五,走在街上应是最惹眼波,最搅蜂蝶。

    不过俊逸是次要,郑江雾坐在那里,在李佥眼里,无异于一棵金光闪闪、枝繁叶茂的摇钱树。

    纯纯送钱来的,李佥摸了摸下巴,脆皮肥瘦还带糖,这兄弟可值大发了

    也没让郑江雾再久等,拿下最后一家旅店老板,李佥宣告收工大吉。他过去给郑江雾说了名字散根烟,后者右手举火机,左手拢火,点燃李佥的烟,两人算是明了路。李佥抽一口,隔着白烟瞅郑江雾一笑,推了门出去。

    旅店老板在身后大喊“佥总那可说好啦”

    “没他妈的问题,你放心哈”李佥摆摆手,特干脆利落,闯进七月滚烫的日光里。

    太阳晒得地面泛银光,郑江雾跟在后面问“什么说好了。”

    两人横穿马路,李佥头也不抬地说“给他介绍鸡头,以后接客往这里带。赚钱么,有圈子才能玩起来。”

    “这是违法”,郑江雾跟上去说。

    “我闯红绿灯也违法,违法的事儿那可多了去了,”李佥说。

    郑江雾突然一把薅住李佥,用力过猛导致李佥脚下踉跄,呛了口烟,烟劲儿大了,李佥瞬间捏住郑江雾手腕,手背青筋突起,一句“操`你`妈来打架的”和“小心看路有车”同时落地。

    两人对视几秒,李佥眨眨眼,极快掩去一抹邪火。他松开手,笑着拍拍郑江雾肩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以前总干仗,条件反射了。我请你喝咖啡,别往心里去。”

    郑江雾抿唇,“总这样”

    “哪样”

    “就这样。”

    “我说了,误会,别往心里去。”

    坐下点咖啡时,郑江雾也没能从刚从的对视中回过神。之前隔远了,没仔细去看。近了,才把这人的眉眼看个真切明白。

    男生女相。

    应该长得像妈妈。

    一双猫似的眼,睫毛纤长,瞳色淡。唇薄,一副疏离样,笑起来也不见热烈,左边挂着“薄情”,右边吊着“寡义”。整个人英气勃勃,仿佛剑锋。又像一把拢起来的甜腻晚香玉,十足的标劲,挑挞。

    郑江雾想,这货不说话的时候真漂亮

    “喂,白旭,”李佥下完单,查到个未接来电就拨了回去,他正愁找不到这孙子。“腿合不拢还是爽上头了搁哪儿跟人捅`屁`眼啊啥时候来见你爷爷”

    郑江雾点烟的手抖了抖。

    操。

    妈的。

    还是算了。

    “开门见山聊吧,”李佥把手机扔桌上,郑江雾瞥了眼,新款摩托罗拉e8。李佥招呼他“诶,杨浅讲你找我有事,长话短说,晚上我还兼职。”

    郑江雾问“什么兼职”

    “跟你有啥关系有事说事,没事散伙。”李佥装得耐心欠奉,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桌面,眼神落在窗外面,到底不给对方正眼。

    郑江雾有点火大,咬着烟头吸几口,寻思自己有事求人,火又灭了。他说“找你拍个电影,参加明年的大学生电影节。剧本是我和杨浅写的,资金不愁。想找你做副导演,老杨说你有东西,写的剧本也不错,你要是有兴趣,我们就合作。”

    李佥最不喜欢别人说话含糊,什么“有点东西”“有点意思”“有点想法”,到底是什么东西、意思、想法不唠明白的,要么是对方都没想清楚,要么就是说不出口。

    他坐着往后一仰,老郑,你这话我不爱听。我有什么东西郑江雾没想他较真,只说你很懂观众口味。李佥回,我还是没听明白。郑江雾一哂,说你很会迎合时下潮流。李佥像跟他杠上了,说观众什么口味,时下什么潮流

    郑江雾回过味儿了,敛起客套谦和的笑意,说老李,好玩搁这儿跟我演上了。

    李佥非要逼他说出那句话,他倾身戳灭烟头,盯着郑江雾一瞬不瞬,他说谈合作不坦诚,就是对投入的时间金钱不负责。

    郑江雾默了几秒,说“你有赚钱的东西。”

    李佥露出笑容,野狗亮了一排獠牙,“这不就敞亮了嘛电影只是一门生意,什么东西意思,那是观众加给你的。今天观众说你值,你就发了。明天观众不买账,你便亏得血本无归。”

    郑江雾不敢苟同“你在导演系学的就这”

    “别管我学什么,”李佥把咖啡推到他面前,语意笃定,“今天你来找我,肯定不是因为我总考满分。”

    郑江雾没接,只看着李佥。多年后他回忆这场对话,才惊觉自己落了套。可李佥就是天上最虚幻的月亮,最毒的蝎子,最唯利是图的野狗,他还是没犹豫的中了计。

    如果一切都是谋算,那老天爷就故意这么安排。

    那天他们谈了挺久,谈到日头落进楼宇腰侧,暮色被蓝粉红橘调成一锅粥,路灯亮了,放课的学生在路边挤起大排档。爆炒麻小的香气盘旋而上,火星子腾起来,金粉一窝蜂地狂舞。舞在昨日暴雨留下的绰绰水滩上,照亮下水道栅栏,有人往地上扔了十几个龙虾头,

    引得一只肥硕的老鼠极速窜过。

    两人决定资源互换,李佥提的第一个要求是摄影得找王平海。他不方便出面,郑江雾最合适。郑江雾说还有你请不动的人李佥说出来混嘛,总有很多仇家是人才。郑江雾问,很多李佥说,我跟他之间有点事儿,闹得不愉快。

    郑江雾琢磨有坑,李佥承认得爽快,他说王平海嘛最喜欢拍男性私房照我打听过,只要长得帅,脱光让他拍。让他买飞机都是手到擒来郑江雾忍不下去了,说你他妈是不是还没睡醒

    李佥哈哈大笑,笑得郑江雾扭头就走。走几步,后边没声了,老郑没忍住回头看。李佥站在一片灯光里,街灯,车灯,店招灯,车站透蓝的ed灯。也站在一片声音里,人声,笛声,广告声,小店外放且嘈杂的音乐声。

    光影给李佥的轮廓衬得发亮,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郑江雾。然后他想起李佥响彻导演系的那个名号

    玉观音。

    横渡苦海玉观音。

    郑江雾不再停留,就算左右想不通“玉观音”绰号的由来,转身便走。那晚他急匆匆赶回住处,翻出多年前父亲留下的黄梅戏录音带。播放已有问题,唱词断断续续,倒有一段特别清晰,他反复听了好多遍。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啊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郑江雾横躺在地毯上,脱了上衣,只觉胸口有火,又躁又闷。他想起白先勇写金兆丽,是能把“三寸高跟跺得通天响”的货腰娘,是叱咤黄浦江的狠角色,也是一个玉观音。李佥也耍狠,耍得可漂亮。但他是那种不声不响的,别以为郑江雾今天没品出来。

    翻起身,从桌子上摸到烟盒,噗嗤跳出一簇火苗,烟草滋滋燃烧。郑江雾低声跟着念,我从此不敢看观音。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仿佛念着一个咒。

    而那晚的李佥却心情大好。杨浅给他来电话时,刚在酒吧卖了几单大的。他嘴里喊着老板尽兴挥手让人上酒,转了个台,从另一边下去。舞池里人群扭动,酒精发酵,情`欲发泡。dj舞曲痛打耳膜,旋转灯球照得大厅里似有汹涌海波。

    李佥叼着烟,躲过舞女摸他的手,一路都有熟人打招呼,他在附近吃得开,难得寻了个安静地方接电话。

    杨浅才听说情况,李佥形容郑江雾扭头就走,急了眼老李,你他妈,这他妈,吹了还咋合作啊别把拍电影闹得跟玩儿一样。李佥想用尿滋醒他你啥时候爱电影就像爱生命了

    杨浅拍桌子我本来就爱李佥掏耳朵那你离我远点,我不喜欢极端的人。

    杨浅差点掰折手机翻盖,想着还挺贵,就算了。他叹口气“老李,你什么打算”

    “问得好,”李佥笑,“拍片没有摄影能行么”

    杨浅回“不行。”

    李佥说“那摄影你来还是我来”

    杨浅骂“狗屁”

    李佥说“文明点,读书读成什么逼样了。你放眼摄影系,谁能比王平海牛逼。但这人跟我有过节,不过郑江雾和王平海也不熟。但他跟薛云戬熟啊,薛云戬和王平海可是拜把子兄弟。”

    杨浅醍醐灌顶“我操,这关系好乱好乱。”

    李佥接着说“薛云戬都来了,王平海能跑这电影正缺一个配乐的。姓薛的可比王平海难请多了。”

    杨浅捂胸口“你的心思好深好深。”

    李佥把烟头弹出去,将将好落进垃圾桶里。酒吧后门的灯光一向不太亮,他半个身子就隐在暗处。晚上喝了点酒,这会儿劲上来,人也有点发麻了。不过思路还算清晰,他轻笑几声,像说给杨浅,又像说给自己听。

    “我的目标就是薛云戬,王平海最多只能算赠品。摄影和配乐到位,郑江雾的活儿干完了,剩下的还得看我。”

    “要论初衷,我可比任何人更希望拍电影。你们啊,都得往后稍稍。”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