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江雾和薛云戬认识的那一年,雪满天饭店门口铺开三层花篮,假花开得红艳,竟在冬季争出了丝春意,暖融融的,烧成一团火。最外面那几篮大麦子,雪给盖了个没影儿,隐隐可见红联下边的“恭贺郑闫”几个字。
雪满天是禾冈当年最高级的饭店。郑闫是郑江雾他爹,全禾冈最会做生意的男人。盖楼修路建广场,郑闫干什么都赚。妙的是他老婆何萍赚钱更厉害,矿场舞厅大酒楼,门槛下踩出的坑每月都得重新补。
夫妻档横扫禾冈,又把生意经念到帝都去。今日凯旋而来,在雪满天包三日酒席,几乎请完了这小城所有人。
郑闫夫妇做啥都行,就做不好父母。认为青春期所有问题都能用钱解决,他们常说小雾啊,爸妈文化不高,你说那些俺们都不懂。不过你要钱,那就是大大的没问题呀。俺们也没缺过你钱嘛,别酱审儿,不高兴爸爸给你钱五千够不够
何萍插嘴,拿一万当个爹还扣扣搜搜宝贝儿子,想买啥就拿去花
郑江雾不接,郑闫夫妇犯愁。郑闫说,儿子,有啥你说嘛。憋一声不响的。
郑江雾说,表示你们俩个人时,不要用“俺们”,用我们。
郑闫说,我们。
郑江雾叹口气说,没事了。
最早他们不是这样的,郑闫以前脾气不好,家里开录像厅,经常性骂脏。那时家里并不很富裕,何萍正研究开舞厅,郑江雾就读第一个高三。他成日呆在店里,见谁都推销片子。从a到z跟着字母索引看碟,把教父台词背得烂熟。以前他性格挺好,外向,能聊,伶牙俐齿,劝架一把手。
寒假时,深夜戴着防风镜上街,问人要不要看点刺激的。
黄的。
就那年冬天,郑闫说去帝都搞颗粒材料承包,何萍说开卡拉ok厅生意更好。
没人过问郑江雾的意见。
寒假结束,他的首次高三生涯就真黄了。
读第二个高三时,他们全家搬去了帝都。郑大爷问去南方干什么郑闫说爸,那是首都,不是南方。郑大爷抽烟,话都讲不利索,出禾冈就是南下背井离乡啊,造孽的。
这年郑闫爱唱从头再来,何萍用上了日本护肤品,大冬天穿丝袜配短裙,高跟踩如风火轮,走路似飞奔,奔回了她二十岁的青春。
郑江雾却越来越“哑”,内向了,闷了,看人的眼神不再热切。郑闫夫妇的脾气却愈发得好,进了首都,层次就不一样啦。哪怕是个土老板也得有点教养,于是不再骂脏。
可能还觉得多少亏欠郑江雾,变着花样宠儿子。
但儿子怎么都不领情。
郑江雾读第三个高三时,家里大发了。这是他在帝都的第二年,零几年,郑闫两口子刨除不动产,身家过千万。放帝都只算一粒沙,搁老家禾冈,那就是牛的大腿,猪的肥腰,龙的犄角,反正牛逼大发了。真正的有钱人。那会儿禾冈房子都才几万一套的。
郑闫决定衣锦还乡。于是带上郑江雾、何萍,踏上返北之路。雪满天的宴席进行到第三天时,郑江雾彻底烦了。他裹上貂皮大衣,没错,芳龄二八也穿貂,何萍硬给他买的,说是东北三件套,少一样都不算完全的东北人。郑江雾至今也纳闷儿,合着不穿貂的只能算半个东北人么还是在他妈眼里就不能算人。哪有人不穿貂啊。
直到后来郑闫在三亚买了别墅,何萍又变了,说穿貂都是土老帽。
用围巾把脸裹严实,貂皮罩得紧,郑江雾徒步在零下20度的街上散步,漫无目的,别人隔着玻璃瞅他,傻逼。他遇见薛云戬时,睫毛上已挂了一层白。眨下眼,雪片就扑簌簌掉。
这儿离城区远,郑江雾一路走过来,显得很蠢。薛云戬一个人坐在雪地里,对面架着录像机,手中握着一把大提琴,显得也很蠢。
两人对视了那么几秒,竟想不出谁更嘎咕。
薛云戬主动招手,“来根烟”
郑江雾呼口气,幸好,他想,幸好这人张嘴不是叫铁子。那时的郑江雾有些中二逼,认为家乡话太土。谁知多年后的老铁双击666更土。
他上去接过烟,掏出打火机,刚点着才反问“诶,你成年了吗”薛云戬摸了把兜儿,说“今天身份证没带,下次给你看。”
“虎谁呢”
“不信加你q,我回家拍给你。”
郑江雾就笑,说我们好像俩傻逼。薛云戬说,你才傻逼,我叫薛云戬,薛云贵的薛云,杨戬的戬。郑江雾抽着烟,说,我是关耳郑,“江雾霏霏作雪天1”的江雾。薛云戬挑眉,还挺诗意。郑江雾说我爸取的,生我那天,江边起大雾,宛如下大雪,他就以为今年的初雪提前降临。薛云戬特捧场,你爸文化人咯。
郑江雾说得了吧,这是他一辈子文化巅峰的高光时刻了。最高。诶,你搁这儿干嘛呢。
拍作业,薛云戬说,我哥龟毛得一批,我又打不过哥嫂。愁。郑江雾想问你哥谁啊。又觉第一次见面便问人户口,很不地道。转口说,这样,看在你这根烟的份儿上,我帮你拍了。
烟灰烫了薛云戬的手,他龇牙咧嘴说,兄弟你会么
郑江雾嗤笑,妈的,你瞧不起谁呢。
提琴会雪不算郑江雾的第一个作品,倒成为两人友谊见证的里程碑。回去后他们常有联系,发现都是是高三生,只不过薛云戬是应届,郑江雾回读第三次了。一来二去,便做了朋友,交了心,在很多个夜里溜街喝酒,也常为“班克斯是疯子还是天才”“印象派是不是正当艺术”“世界的起源情色不情色”“情色是最高级的艺术,这话到底是不是席勒说的”等话题,吵得红脸脖子粗,互扔酒瓶。
等薛云戬他哥回来,拿提琴会雪去交差时,他哥嫂看完说,不错啊,无论运镜还是构图,对光影和色彩的把控都很到位。就是镜头语言太嫩了点,你拍的时候没用摇臂滑轨么手还挺稳。
薛云戬躺沙发上,叼着吸管喝汽水儿。他咕噜说我一拉琴的,懂什么摇臂滑轨他哥走过去,伸手拿走吸管。说拍得好是一码事,拉得太烂又是另一码事。以后练琴时间每天上调一小时。
薛云旗薛云戬蹭地一下窜起来,你说话不算数我要找我大姑去
薛云旗说,多大人了,还告状。
萧承转过头问,谁在直呼薛云旗
薛云戬就快速躺回去,躺平了,十指交叉放在胸口,走得模样极安详。他闭着眼说,哥哥我错了。哥哥别揍我。
萧承说我不揍你,你管好那什么海就行。
“我跟王平海认识,比和你稍微早一点。也不太早,妈的孽缘。王平海如果不偷拍我哥,我哥嫂揍他时下手没那么黑,我如果再铁石心肠一点,今天这线还真给你牵不上,”薛云戬酷爱喝汽水,从他坐下到现在,连喝四杯乌龙白桃气泡水。末了,又说,“我可真是好人啊。”
他搅着吸管,气泡贴着杯壁不断摇,一颗颗亮晶晶,破了又出现,“你找他拍什么,就前段时间写的禾冈艺伎我看那本是挺好,得找点有风格有个性的人来。王平海,我一个电话的事儿。但你跟谁拍我寻思你的原计划另有其人。”
“李佥,”郑江雾说,“这人的底细我摸得透透的。”
薛云戬说“在男宿舍三楼开小卖部的那个”
郑江雾收回前言
操
这玩意还有多少幺蛾子我不知道
薛云戬看出来了,就怪两人关系太好,郑江雾什么人他极清楚。“老郑你可得想好,李佥不是省事儿的主。他那名号早就传进隔壁音乐学院了,唯利是图,见钱眼开这八个字不是空穴来风。不要被人算计,还去给人数钱。”
“片子没拍,钱一个影儿没见着。退一万步说,假设拍出来,赚钱了,出名了,得奖了,我也不吝啬给人拿钱。谁出力谁收获,谁有功谁拿赏。云戬,你知道我的。”
“是是是,我知道你一向对钱不上心。”
“那又不是什么稀奇玩意。”郑江雾说漫不经心。
“好他妈操,”薛云戬瞅他半晌,“老郑,你真该出门小心被打。成,这活儿我接,王平海我联系。有空你叫上李佥,剧组的人总得聚聚。”
“嚯,答应了”
“闲着也是闲着,会会李佥呗。我早想看看这人到底有什么三头六臂了。图钱图利还是真想搞创作,拉出来溜溜见分晓”
“这次我还真不图他钱,”李佥说。他对面坐着周伶泷,管理系的。
周姐立志要做制片人,长得像朵高冷雪莲,性子爆得像炝炒尖椒。她听闻,只笑了声,说“嘛呢又要我当妈当保姆,还给你们擦屁股”
李佥却说“泷姐笑得真漂亮”
周伶泷还偏吃这套。吃李佥这套。他俩结缘在酒吧,李佥救她一次,周伶泷之后就戒了酒。李佥说太漂亮的女生要学会保护自己,毕竟这世界上男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周伶泷偏瘦,头发`漂染成银白,天生脸上又白得没什么血色,中欧混血,眼睛又是蓝的,像精灵,看人时神色极其笃定。
室内粉光落在她脸上飘忽,睫毛又被夕晒的日光照成棕色。周伶泷从下巴到锁骨,线条没有一丝多余,美得高级又艺术。但好好一仙子,穿衣服永远不按常理出牌。怎么怪怎么穿,譬如今日,宽大的长袖衫罩住牛仔短裤,只露一长截黑丝网袜。
周姐还穿了双洗澡时的拖鞋。
李佥看得眼皮直跳。
“郑江雾身边有个值钱货,薛云戬。”李佥尽量不去看那双十元水晶拖,“好电影要有好配乐,对伐泷姐。”
周伶泷咬着烟头,“你就直说这次拉我入伙,想干什么。”
李佥说“你知道我对细账没兴趣,郑江雾又对钱没概念。我本着人道主义,给他找个好会计。你做制片,那每分钱都用在刀刃上,郑江雾的钱也没白花,不乱花。”
“放屁你他妈比狗还精,要我管账你就想我确定郑江雾的资金实力,又怕你投的钱打了水漂。万一那小子拿不出太多钱,给你画大饼,你准备随时撤退,收手就跑”
“诶,泷姐,你话说这么明白,我还怪不好意思的。”
周伶泷翻白眼,踹他一脚,“好处”
李佥双手一摊,“要命一条。”
“怕了你了,”周伶泷说,“就当我还债”
李佥笑着正想说什么。周伶泷又说,我真生下来就是为还债的。李佥敛起笑,想了会儿,才说都过去了,泷姐。那外国垃圾好歹跑路的时候,给你妈也留了一笔钱。至少保你吃穿不愁。周伶泷说,谁想要那样的爸,又谁愿意跟这样的妈生活。
李佥沉默良久,说,至少有钱么。
两人就这么面对着,没人说话地喝完手中葡萄汁。分别前,周伶泷实在没忍住,说,诶,李佥。有个问题我老早就想问你,一直问不出口。我就想知道,你做什么对赚钱挖空心思啊,都快穷凶极恶了。
李佥回着手机里的消息,领班让他赶紧过去帮人顶班,今晚酒吧有活动,来人多,能赚不少。
回复完,李佥舔了下牙尖,他看着外面似雾非雾的淅沥小雨,毛绒般飞散在城市间。仿佛一个巨大水族缸,车啊人啊都浸泡在里。再远一点,是长长的高架桥,下坡路。车辆便从路上流下来,车灯像一颗颗软壳的金色胶囊,晃动着,不真实。
泷姐,我跟你们不一样。李佥说。我是赤着脚从铺满了残羹剩菜、玻璃渣、塑料袋、废旧电器的垃圾堆里爬出来的。我至今都记得那恶臭熏天的味道,豆大的绿苍蝇,沤馊的黑废水。当年我发过誓,我绝不做父母那样的穷人。
李佥一直都在捡垃圾。
从八岁到十二岁。
捡了整四年。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没有哦,以后都是周一到周六更新。
感谢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