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妩垂着头不动不说话, 程远则是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方干净的帕子，捧在手里，呈到她面前。

    谢妩目光落在手帕上, 素色的, 毫无纹饰的手帕，与她昨夜欢喜地放在枕边的胖兔子是一样的，可此刻她看着这帕子，只感觉到心里曾经的欢喜与甜蜜，此刻变成了像是苦涩的盐泉一般在翻涌。

    她目光定定的, 又一颗眼泪从长睫上滚落，却不肯伸手去接那手帕。

    程远瞧见了那滴坠落的泪，整个人都不禁一颤, 他咬紧了牙关，强忍着没有说话，没有动作。

    谢妩却在这时候问他“侍奉我如何侍奉”

    程远即刻便答“自然是奴婢一般侍奉。”

    小姑娘抬起脸来看着他，对上的是一双带着祈求和期盼的双眸, 谢妩忍不住想，他在祈求什么期盼什么

    谢妩问“九千岁，你要如何给我当奴婢呢”

    小姑娘脸上带着泪痕, 咬牙说“做给我看。”

    她这话说得赌气，可程远却毫不犹豫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在谢妩的注视下，跪在了床边, 手中仍捧着那方帕子。

    程远抬起头仰望着她，并不觉得谢妩的要求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仿佛在大雍搅动风云的九千岁不是自己一般, 他姿态顺服地像是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 无声地将所有奉上。

    早在十多年前，他心中，便只有她一个主人。

    于是他也这样说了，对坐在他床沿，脸上带着泪痕的谢妩轻声说“姑娘是我的主人，我会永远侍奉你。”

    谢妩看着跪在脚边的程远，觉得这一刻是如此的荒谬，堂堂的九千岁，不愿意做她的丈夫，却原意跪在她脚边，做她的奴仆。

    这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境谢妩情愿这是一场梦。

    心里是这样想的，可她的脑子却从未有过的清醒，她知道这样行不通了。

    今天进宫，的确能算得上是一时冲动，但谢妩并不是没有想过程远不答应的可能，相反的，她其实心里明白，若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那这一次不成的概率，要远远大于他答应。

    之前爹爹说要再看看，估摸着也是要看程远究竟会如何做。

    所以她今天来，与其说是想一下子让程远接受自己，不如说是让他清楚自己的心意，让他知道有这种可能，让他不要一直逃避。

    他们两个人中间，必定是要有一个人先往前走一步的，谢妩不是不矜持，她不是不知道姑娘家在原地等着别人开口，姿态才更漂亮，但程远并不是寻常的男子，他是一个宦官。

    谢妩只是让他看着自己，他便要逃走，要等他先开这个口，实在是太难了，但凡他心里她的分量重一些，必定就会有种种顾虑。

    于是思来想去，往前的这一步，还是应该由她来走。

    问程远的话是真的，眼泪也是真的，可眼泪运用好了，便是撬开人心的利器，看，她这不就探到了程远的底吗

    只是，谢妩想到了自己会被拒绝，却没有想到，程远竟然一下子逃得那样远，他甚至不愿意将自己摆在与她对等的位置上。

    他姿态那样卑微地看着自己。

    小姑娘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才说“帮我净面。”

    程远一愣，反应过来便道“我去让”

    谢妩睁开眼睛，打断他的话“就要你来。”

    程远呆在那里，没有动。

    谢妩看着他，像是要发脾气“不是说要侍奉我帮我净面都不行”

    程远无法，又怕再惹来她的眼泪，只好站起身来，张罗着帮谢妩净面。

    士族贵女净面可不是清水里擦洗一下便罢了的，就是谢妩愿意，程远也不能这样委屈她。

    谢妩在他这里的事情，程远不想让旁人知道，亲自找了新的锦帕的和润肤的面脂等物，将自己用的面盆仔细洗刷了几遍，又用热水烫过，才敢给谢妩用。

    其实叫了谢妩的丫鬟们进来服侍，才是最方便的，她们随身带着谢妩梳洗时候要用的东西，比程远现找不知要容易多少，可程远还是顺着谢妩的意思来了。

    谢妩其实在看他洗刷面盆的时候就后悔了，怎么忘了他手上还有伤呢

    小姑娘眼看着程远受伤的手要碰到水了，心都提起来了，当时就想喊出来，却见程远手一下子缩了回来，还在下一刻就回头看自己。

    这一瞬间，谢妩清楚地知道，程远肯定是想起她曾经抱怨他受了伤还碰水的事情，记着那伤口是她包扎过的。

    程远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小心避开了受伤的伤口，继续忙碌着。

    谢妩之前几乎沉到谷底的心，却慢慢平复，她仔细看着程远，细细在心底琢磨，究竟要如何。

    如何才能让他忘记自己是他的恩人，只把她当成一个心悦他的姑娘呢

    她这样想着，一直到程远准备好了要用的东西才回神。

    谢妩看了程远准备的东西，仓促之下，能备齐其实已经很好了，但里面有几样却是新的，东西看着也不像是程远自己会用的，她便问“你这里怎么有妆粉和胭脂”

    有些太监为了能在主子面前得脸，便会仔细收拾自己，敷粉描眉比女子都精细，但认识程远这么多年，她可从没见他敷过粉，更别说还有胭脂了

    谢妩想到曾听惠宜说过的，有关于宫里太监和宫女之间容易有私的事情，心里顿时就酸起来，难道是哪个宫女送他的

    还是他本来要送给哪个宫女的

    小姑娘虽然知道可能性很低，应该都是胡思乱想罢了，可这时候理智再清醒，都压不过那阵酸。

    程远却是在稍作迟疑之后，轻声回道“是我自己做的，只是做得还不够好。”

    谢妩惊呆了，几乎都要问你做这个干什么但答案却先一步出现在脑海中。

    是为了她。

    谢妩当时就不由自主抿了抿唇，方才的苦涩和难过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云散日出一般明朗起来，小姑娘心情一时大好，却不肯在脸上表现出来，不愿意让笑意爬上嘴角，便装作查看那几样东西的样子，拿起来在手里仔细打量，才评价了一句“还算看得过眼。”

    其实做得很好了，只是与她平时用的，是稍逊一筹，大约也是因为这样，这些东西才没有到过她眼前。

    谢妩不禁要想，程远做这些东西的时候，是否心中都在想着他

    他平日里要处理那么多的公务，闲暇的空隙大约都在做这些有关于她的东西。

    想到这里，谢妩悄悄在心里笑了一声，捏紧了手中的胭脂盒，程远啊

    谢妩捏着那盒胭脂，又问他“还会什么别的吗”

    程远想了片刻，才把自己觉得还算拿得出手的与她说了“还会做几样点心，针线也能做，会打络子。”

    谢妩起先也只是觉得程远会的也太多了，心说你倒是挺会给自己安排，把持朝政之余，还有空弄这些

    然后谢妩忽然想起什么，震惊地看着程远“那樱桃毕罗是你自己做的”

    程远也不扭捏，他此刻只将自己当做服侍她的人，点头，问“姑娘喜欢吗”

    谢妩想说我何止喜欢点心，却又怕说多了程远就要躲着自己了，只能也点点头“嗯。”

    她将胭脂重新放回案上，仰起脸，示意程远可以开始了。

    本来做准备时候，都还算镇定的程远，此刻却有些为难起来，帕子在温水里沾湿了，有些费力的拧干之后，却是不敢往谢妩脸上擦。

    谢妩看他不动，便问“还在等什么难道这点事情也不能帮我做”

    程远今日已经惹得姑娘哭过，哪里还敢让她在这种事情上难过，自己深吸了一口气，才小心地将帕子覆到谢妩脸上。

    谢妩“”

    谢妩都傻眼了，这么不会伺候吗哪有上来就一帕子盖在人脸上的

    程远回忆着之前看宫女伺候皇帝的细节，还用手唇上下巴等地方轻轻按了两下，很轻，隔着帕子呢，都像是怕碰坏了什么似的。

    谢妩就在帕子后面瞪圆了眼睛，这怎么那么像男子净面时候刮胡子先敷脸等脸上的帕子被拿下来之后，她才有点不确定地问“你是不是没学过近身伺候”

    至少应该是没伺候过女主子净面吧不然怎么会连脸上的妆容都未除去，就直接用帕子盖上来了

    谢妩都开始庆幸了，自己出门时候没有浓妆艳抹，脸上不过是稍许修饰，不然这一帕子盖上来，岂不是变成花脸猫了

    程远拿帕子的手僵住了，难道是方才哪里做的不对不应当啊之前见宫女们伺候萧桓，都是先敷脸的。

    但看过归看过，程远的确是没学过近身伺候的事情。

    程远有些尴尬地承认“是。”

    一开始是没机会学，这种近身伺候主子的事情，都是要贴身的大宫女大太监才能做的，他不过冒了一点头就被收拾了，再后来钻营到御前，萧桓贴身的事情也都是交给宫女去做的。

    萧桓信重太监，为了确保忠心，便会从小太监里挑选一些资质出众的养在身边，都是当做未来的臣子一般教导的，他要的是能主事的内相，伺候的活自有旁的资质不够的去做，所以程远一直也都是看旁人做，却不想今天在谢妩面前第一遭就出了错。

    谢妩这才知道，原来程远也不是什么都会，她藏住想要上扬的嘴角，缓缓说“以后还是学一学吧。”

    她想，程大人啊，怎么伺候我这件事，你可有的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