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远这才像是回了神, 忙准备起了为谢妩净面的东西。
谢妩看着他忙碌,再看托盘里摆着的瓶瓶罐罐,比上次齐全了不知多少, 还一样样都分门别类的摆好了, 看来怎么用也都知道了,心里更是欢喜,他在为她费心呢。
如此,谢妩便觉得,她多朝他走几步, 其实一点也不辛苦了。
等程远半跪在床边,准备动手的时候,谢妩问他“现在讨厌我了吗”
程远立即摇头“我怎么会讨厌姑娘。”
谢妩眼睛还红红的, 就算刚才不是真心要哭,但眼泪却都是真的,因此看着十分可怜,但她说话语气却平静“知道我这样坏心眼, 会骗人,也不讨厌我”
程远仍是摇头,彻底从之前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他非但不觉得谢妩这样有什么不好,反而庆幸她足够聪明,知道怎样自保,所以他说“是萧慎不义在先, 只是姑娘以后不要这样了。”
谢妩抿了抿嘴唇,什么呀, 看来还是不喜欢她这样。
却不想程远继续道“若是他伤到姑娘怎么办”
谢妩一怔, 继而忍不住又高兴起来, 他不管自己是不是爱骗人,是不是坏心眼,他只知道,自己可能会受伤。
她声音轻轻地,柔软又甜蜜“我知道你在外面啊。”
她又不是傻瓜,因为之前的经历,已经知道男女体力上相差实在悬殊,又怎么可能毫无防备地去见萧慎她自己有防备,外头又有程远,所以谢妩是一点都不怕的。
但程远仰头看着她,眼睛里的担忧根本藏不住“姑娘,凡事只怕万一。”
他方才只觉得震撼,但回神之后,渐渐就有后怕涌了上来,若萧慎方才情绪激动之下做出什么不妥的事情,即便是他立刻就能进去阻拦,却仍是有赶不及的风险,但凡谢妩伤到一点,他怕是这辈子心里都难安了。
谢妩见他如此,心里甜蜜的同时,不着痕迹地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唉,本来还想说手腕被萧慎抓疼了让他心疼一下,此刻倒是不忍心了。
小姑娘轻咳一声,说“我知道了,以后”
谢妩顿了顿,本来想说以后不这样了,但心里一动,话头便转了个弯“我尽量不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那样就是了。”
再不这样,谢妩觉得有点难保证,只能说尽量不这样,不在程远看不到的地方这样,而且她也有小心思。
你不是担心我吗,那就时时看着我,与我在一起呀
程远眉头轻轻皱起来,还想再劝,却不想谢妩直接问他“现在你还有什么顾忌”
程远一愣,谢妩便继续道“我已经哄住了萧慎,给自己留好了退路,更与父亲说过我的打算,他也同意了,加上名声也坏了,不嫁给你,我也嫁不出去了,你与我说,已经如此,你还有什么顾忌”
谢妩望着他,她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他还有什么顾忌
程远此刻震撼一点不比方才小,什么叫与父亲说过她的打算
谢大人竟然还同意了
他脸上神色太明显,谢妩不由唇角弯起,缓缓道“是,父亲同意了,他可就喜欢你这样的,做我的夫君呢。”
程远愣住,什么就喜欢他这样的做姑娘的夫君
九千岁觉得这些年的宦海沉浮都没有此刻给他的冲击更多,谢大人这是怎么做父亲的怎么能同意这种事他一个太监如何能配得上姑娘
程远心里一时疑惑一时惊怒,以往也是的确是有这样的事情过,有人家为了家族利益,把家里女儿送给宦官做妻子的,牺牲一个姑娘,换来全家的富贵荣华,谢琛难道是这样的人
程远不敢信自己这些年会看错了人,可若不是,这又是什么道理
谢妩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程远这样满脸空白,有些傻乎乎的表情,不由觉得很是新鲜,忍不住用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颊。
若是放在平时,程远必定是要躲开的,可此刻却像是毫无察觉,还沉静在波澜壮阔的思绪里无法回神。
谢妩不禁双手捧住了他的脸颊,眼睛亮亮的看着他“你觉得你是宦官配不上我,可父亲却觉得这样很好,我母亲是难产而亡,因此父亲一直想让我找一个,能为了我放弃子嗣传承的夫君,但这世上男子谁不想要留下自己的血脉所以知道我看中了你之后,他同意了。”
程远听完,根本不知道如何反应,不知道是说谢大人果真是永远不走寻常路,还是说他们怎么父女俩一起胡闹。
千岁愣愣的问“这怎么可以呢”
谢妩反问“为什么不可以哪里不可以”
她犹如夜空的眼睛里,像是有一团蓝色的火焰在燃烧“程远,你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掌权的宦官,我是胡姬生的却心比天高的谢氏女,我们都在这世道之外,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旁人的眼光,那些虚名,他们根本就打从心底里都不曾在意过,他们都在世俗不容的路上一路往前走,又心悦彼此,那么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谢妩已经朝着程远走了许多步,现在,该轮到程远朝她走过来了。
程远还愣在那里,他的姑娘捧着他的脸颊,恍惚中像是回到了跪在宫道里几乎濒死的那一天,姑娘也是这样,捧着他的脸。
那是他一生都无法忘怀的情景。
谢妩轻轻说“程远,不要急着拒绝我,你问问自己,问问自己的心,那里究竟有没有爱我。”
说完,她并不等待程远的答复,放开手,站起身来便走。
程远仍然半跪在原地,在听不到谢妩的脚步声之后很久很久,他才慢慢地站了起来,踉跄着差点栽倒在床上。
扶着床沿,他才勉强站稳,姑娘说,让他问问自己的心。
程远不禁抬起手按着心口,衣襟之下,血肉之中,心脏正在有力的跳动着。
答案,其实早就不用问。
程远如何能不爱她。
一开始时候,他真的只把她当做主人侍奉,将她当做苦痛之中的那一点寄托,可一天天看着她长大,像是一株花慢慢绽放,看她一次次的快乐,看她望着自己不愿意移开的目光。
哪怕以前不曾察觉,可一别两年,再见面,她真的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花在他眼前忽然绽放,他哪里还能不知道
以前只是不肯去想,不能去想,可偏偏,她逼着他。
程远缓慢地走到柜子边,拿出了那个他做手工的箱子,将藏在里面的荷包拿了出来,那曾经尝过的甜味似乎还残留在唇齿间,让他此生此世无法忘却。
但怎么可以呢
他要走的路那样难,是攀着悬崖峭壁在摸索,每一步都是荆棘,稍不注意便是粉身碎骨,他怎么舍得让她一道走
她应该一生都平安喜乐才是,何苦要与他去历经那些艰险。
程远慢慢抬手,捂住了一直都没有表情的面孔,将所有的苦痛都遮掩起来。
谢妩走的时候,因为未曾重新净面梳洗,落寞的神色被不少人看见,京中很快又有了新的传言,谢妩反正不在乎,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把引子留足了,以后怎么拿捏萧慎
她在等,等着程远究竟是个什么反应,也在等商队消息。
当时程远没有追出来,那是谢妩早就猜到的,谢妩多喜欢他把自己放在心上,就有多讨厌他那些顾忌。
从程远要开恩科看,谢妩大概就猜到他要做什么,顾虑为何那样多,但她不怕,她偏要与他一起走。
算着时间,她知道凉州回信,应该是快要到了。
果然,又过两日,凉州商队的回信快马来了,可信里不止回复了粮食的事情,还有个更让人措手不及的消息。
和亲到突厥的永安长公主,薨了
突厥王因此一蹶不振,已经由大王子代为处理朝政了。
谢琛看到信,便长叹一口气,之前的担心果然成了真,他在凉州时候便知道永安身体有恙,当时已经安排人寻了名医送去突厥,却不想还是回天无力只怕是萧桓去了的消息,让她没了心气
突厥王对永安长公主十分迷恋,因此永安和亲的这十几年来,大雍和突厥的关系达到了空前的和谐,现在永安薨了,突厥王又倒下了,大王子又不是永安亲生,一向主战。
大雍现在,可算是内忧外患了
谢妩眉头紧皱,心里涌起一阵恐慌,之前惠宜还庆幸自己不用做和亲的公主,可眼下永安长公主薨了,她的婚事却还未成
但很快,她安慰自己,不会的,程远绝不是一个送女人和亲来换太平的人
可担心还是止不住,若真的要起战事,只怕逼着惠宜去和亲的声音不会少,可这世上的和亲公主,又有几个能像是永安长公主
一旦和亲,哪怕像是永安这样年纪轻轻就病逝的,都算是善终了
再两日,永安长公主薨逝的消息传入京城,果然有了要再选公主和亲的提议。
突厥尚无异动,竟已经有人上赶子就要和亲了
谢妩一时恨极,这世上,为何苦命的总是女子
程远自然不同意,不说惠宜与谢妩的情谊,只和亲这件事,他就不会同意。
王奕在朝上冷笑着问“那程大人是觉得,与一个公主相比,生灵涂炭更好”
程远也扯出一点笑,那笑并不到眼底“我是不知,王大人竟这样胆小,还未打,便怕了。”
谢琛今日也上了朝,见王奕如此,当时就说了句“我倒是一时分不清,究竟王大人和程大人,谁才是宦官出身呢。”
他这话说得就毒了,明摆着说王奕才是没了卵蛋的东西,连个太监都不如,旁边人都不由得退开,怕一会打起来伤到自己。
谢珣和谢琼头都痛,他们就知道,弟弟上朝准没有好事
王奕脸涨成了猪肝色,恨不能冲上去跟谢琛干一架,强忍着才维持住了风度,大声道“我那是为了百姓”
谢琛一点不怕被打,唏嘘道“胆小就胆小,怕死乃是人之常情,王大人,大方说出来,谢某一定会忍住笑得不那么大声的。”
王奕忍不住了,当时手里的笏板就砸了过去。
谢琛难道怕他吗他也会啊他不光会,他还把俩哥哥的都抢过来砸了过去。
当日,由于谢家在朝上有兄弟三个加上子侄数人,王奕那边人少一些,最后结果是王大人被谢三老爷打乌了一边眼圈。
王奕的报复来得也快,立刻提议公主和亲,可选一些士族女当做陪媵,谢妩榜上有名。
王奕黑着一边眼圈,笑说“反正令嫒婚事也难,王某也算帮个忙。”
下朝之后,王大人另一边眼圈也黑了。
谢妩那日进宫陪伴惠宜,在他们散朝之前便得了消息,之后便用马车堵在宫门口。
王奕黑了两个眼圈实在是丢了面子,却不想还被拦住去路,便不耐烦的派家人去问,得到是谢家的马车拦路时候,他脸色都快赶上眼圈的黑了。
王奕掀了车帘,正要骂谢琛不要脸,就见对面马车里面出来个身姿窈窕的少女,一双眼睛迎着光,颜色像是最剔透的蓝宝石,正是谢妩。
周围都是士大夫的马车,谢妩站在车上,一点不怯,眉目冷淡,只高声问王奕“王大人,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王奕身上是有将军职的,这话直接就问到脸上来了。
王奕气的嘴唇都在抖,反了天了谢氏究竟有没有将他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