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妩的嫁妆单子,  一直等到十月初六的时候，才终于敲定下来，这东西是要去官府存档的，谢琛领着管家林全还有程远私宅的管家一道亲自跑了一趟,  负责登记的小吏见了他都吓了一跳,  连忙请了府尹大人出来。

    京畿重地,  府尹自然也不是普通人,  乃是陇西李氏子弟,  年纪与谢琛相当,  辈分却是小了一辈，为表亲近，李大人见了谢琛便口称谢三叔。

    士族之间互相通婚,  几乎都能攀上亲,  谢琛辈分高,  走出去喊他叔叔的人多了去了，因此只是淡淡点头,  并不热络地问过好，然后让管家将嫁妆单子给了对方。

    李府尹知道谢琛的脾气，倒是不觉得被冒犯，也知道他此次亲来是为何,  便笑着去看那嫁妆单子,  结果一眼看过去，李大人脸上笑就凝固了。

    李大人疑惑，李大人迟疑,  然后才不确定地问“三叔，这这真是妹妹的嫁妆单子吗”

    谢琛不说话，只矜持地点点头,  旁边林全便笑着替他答“我家老爷拢共就姑娘这一个，从小千娇万宠地养大，自然是要多给些嫁妆傍身才能安心的。”

    嫁妆是女子私产，心疼女儿的人家，都是只怕少给，不怕多给的，许多更是自女儿出生就开始准备嫁妆，但谢望舒也太过分了吧

    李大人看着那厚厚一摞的嫁妆单子，都觉得这不是什么嫁妆单，这是谢琛写了书要刊印成册

    谁家的嫁妆单子恨不得厚到一个大男人一手握不住的

    府尹大人暗暗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也不能一惊一乍地显得陇西李氏多没见识似的，故作自然地接过嫁妆单子。

    嫁妆单子是一式三份的，女方自己一份，夫家一份，官府再留存一份，后续若是夫妻双方在嫁妆之事上有什么纠纷，就需要官府出面，拿出存档核对。

    当然了，官府也会出面让人核实嫁妆单子内容是否真实。

    李大人刚翻开那厚厚一摞的单子，就听旁边林全笑说“大人，那是名册，细册在这。”

    府尹大人正被嫁妆单子开头那句“谢望舒书画三十六幅”震撼，要知道谢琛的书画外头可是一副都难求，因为他压根不差钱，给谁不给谁的，都凭他自己乐意，最可气就是谢琛这人不爱和人交际，想上门攀攀关系都不成，他能直接给人撅回去。

    李大人也是喜爱书画的人，不然方才那声“谢三叔”绝对不可能喊得那么痛快，谢琛疼爱女儿那是出了名的，能拿出来当陪嫁的，必然是精品中的精品。

    府尹大人看到那“书画三十六幅”这句，真是眼睛都要红了，只恨不是自己儿子娶的谢妩，不然这三十六幅书画，即便不是他的，那也能赏玩一番呀

    结果被林全一说，李大人抬头一看，就见林全身边的小厮，捧着厚厚一摞东西。

    李大人“”

    陇西李氏也是望族，厚嫁的姑奶奶真不少，但李大人此刻才是狠狠地涨了一番见识，他觉得自己以往对“厚嫁”二字的理解十分肤浅。

    谢三老爷很是矜持“李大人，验过三份嫁妆单子没有出入，便派人一道验看嫁妆吧，今日便是小女发妆之日。”

    一般人家若不是离得远的，大多都是提前一天发妆，如今两家都在京中，却还要提前两天发妆，可见嫁妆之多。

    这哪是那么容易验看的

    李大人无法，赶紧招了手底下人一道来看，具体单子上写的什么却是无心再看，只快速扫过，看三张单子上写的是否一样，但只是这样，零星记住的东西，便已经让出身陇西李氏的府尹大人咂舌了。

    这哪里是嫁女儿，九千岁这分明是娶了个财神啊

    这事情一开始惊动的也就是京兆尹的一众大小官员，等谢妩的嫁妆开始往外抬的时候，整个京城都轰动起来，这时候都讲究个晒妆，嫁妆可不是一下就往家里抬的，而是要绕着京中几条主路走上一圈，才被抬进程远的私宅。

    谢琛一个鳏夫，还即将要被出宗，父母都不需要他奉养，简直无牵无挂，只把全副身家都掏出来给谢妩做了嫁妆，全然不与别人讲道理，什么嫁妆一百二十抬这种，在他这里根本都不做数，他想多少抬就多少抬，最后尾数凑个吉利点的就行。

    别人还怕过于奢侈会被御史弹劾，谢琛是不怕的，大雍的御史就没能吵得过他的，再说了，他以后要跟着女儿女婿住的，多给点嫁妆怎么了

    京城百姓开始时候还一抬抬的数着究竟有多少，到后来早被惊得数不下去了，就只能看到源源不断的嫁妆被从谢府的别院中被抬出来，然后送往九千岁的私宅。

    嫁妆抬了整整两天，奇珍异宝无数，最后更是有几抬，直接就摆着银票，一张张都是百两面值，厚厚一摞，几抬加起来，少说也有七八十万两

    若不是禁卫军日夜轮番守护队伍，只怕就要引来宵小，全京城都在议论谢妩的嫁妆，谢妩也是等银票被抬出去了，才知道谢琛竟是又在嫁妆单子后头添了八十八万两的银票。

    小姑娘哭笑不得“亏得我嫁的是程远，不然可怎么好”

    谢妩还说呢“银票留给我压箱底不就行了，怎么还摆出来了怪不好意思的。”

    谢琛脸皮厚，他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自从有了女儿，便一点点的给她攒嫁妆，总想着要她出嫁时候凭他什么公主皇后，都没他女儿嫁得风光。

    谢三老爷对女儿一笑，说“你怎知，为父没给你留压箱底的银子”

    谢妩听了一怔，她可是对家里有多少东西很清楚的，爹爹脑子聪明，手下又有商队，才能钱滚钱的将三房的产业一直扩张，但他手上的钱也是有数的，八十八万两，大约是整个三房账上所有的现银了，珍珍哪还有银子给她压箱总不至于对女儿还要藏私房钱吧没必要呀

    谢琛对她招招手，示意她跟自己来。

    谢妩就跟在他身后进了一向都不许人进的画室里头，一进去，就能看到画室墙上，挂着一幅等身的仕女图，画中人与大雍女子长相上有所不同，雪肤蓝眸，明显是胡人样子，却是与寻常大雍女子一般打扮，画上她含笑看过来，第一眼看过去，竟让人意识不到那是一幅画。

    谢妩轻轻“啊”了一声，霍的转头看谢琛，这画的是谁，不用问便知。

    她以为，母亲是没有留下画像的，父亲也一直说，都随母亲下葬了的。

    谢琛善画，却从不画人，以前是不喜欢，觉得人不就是那个样子，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远没有别的景致招他喜欢，再后来，却是因为他只愿意画自己的妻子。

    谢琛没有看谢妩，他凝望着墙上的仕女图，目光温柔，开口对女儿道“本来我是不想画的，可我一是怕自己忘了，二是怕我们一家有泉下相见的时候，你都认不出来这是母亲。”

    谢妩瞬间红了眼眶，小声说“珍珍”

    很小的时候，她心中一直有个种子，她也想有那么一个人，在她哪怕死了十几二十年之后，仍心系她。

    可此时，她却觉得这样的深情是在太残忍了。

    谢琛却是伸手摸摸女儿的发顶，神色中并无悲伤“傻姑娘，阿韵一直活在我心里。”

    开始时候谢琛忆起亡妻，便不想活，念起年幼的女儿，又不敢死，一日日，皆是煎熬。

    但十几年过去，女儿都已经长大，要出嫁了，谢琛其实也已经看开不少，人生百年，阿韵不过比他先走一步。

    他还挺有兴致，示意女儿跟自己来，谢妩便忍了泪意，跟着谢琛到了书案前头。

    谢琛从书案下的暗格里，拿出来一卷东西，展开之后，他便笑起来，伸手点了点，说“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压箱银子。”

    谢妩看过去，案上分明是一张地图，仔细分辨过后，确定这地图应是在凉州境内的一处地方，但还是有些疑惑“这地方有什么特别的”

    谢琛说“这里，有一座金矿。”

    谢妩“”

    小姑娘看看地图，又看看自己爹爹，才不大确定地问“珍珍你是说，娘亲不光给我留了个商队，还留了座金矿是吗”

    谢琛点头，还说“是个富矿，露天就能捡到不少狗头金，以后你想怎样都行。”

    谢妩以前觉得自己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结果泰山没崩，天上掉了个金矿来。

    小姑娘精神恍惚，她以前觉得自己能经营产业帮程远养兵就很厉害了，结果她娘亲竟然有个金矿

    谢妩看了眼爹爹，又看了看画里的娘亲，只觉得牛还是他们牛，自己要努力的地方还有很多

    新婚前这一夜，谢妩一想到自己现在有个金矿，真是差点没睡着，还好秦嬷嬷有经验，在她上床之前就让玛瑙点了安神香，总算是没在第二天瞌睡着当新娘子。

    第二天，正日子，谢妩起了个大早，谢氏今日除了大长公主派了秦嬷嬷来，其余人都未到场，谢妩虽有些遗憾，但有及笄礼在前，这念头也就是一瞬。

    惠宜和王昭都在身边已是很好，梳头的全福太太拿着梳子为谢妩梳头，口中吉祥话已经巧妙改过，避开了早生贵子之类的词。

    等梳妆完，惠宜看着她已经是满眼含泪，王昭也红了眼眶，只谢妩自己在笑“可招我哭，化了妆可还要重新弄呢”

    惠宜跺脚，只好背过身去抹眼泪，王昭哄了她两句，才转过身将一柄白玉如意塞到谢妩手里，千言万语只一句“阿妩，愿你称心如意。”

    外头此时传来喜娘的声音“花轿到”

    前头声音瞬间忙乱起来，奏乐声人声响成一片，谢妩不知道旁的新嫁娘是怎样娇羞的心思，反正她是忍不住探头看来着，只想早点见到程远。

    本来应该是有许多亲友拦门，让迎亲的人多些阻碍好讨红封的，但谢氏的人都未来，其余宾客也没有敢对九千岁如何的，程远几乎是一路畅通无阻的进来，但他也不吝啬，一路赏钱未断，直到谢妩跟前。

    谢妩一抬眼就看到了一身大红喜服的程远，她还是头一回见程远穿这样鲜亮的颜色，只觉得他肤色如玉，显出有别于平常俊美的丰神俊朗，一双总是带着温和情谊的眼中，此时蕴着星光一般明亮。

    等对上她的视线，他眼中光亮更盛，像是一下有了目标，谢妩不由自主就回了他一个笑容，自然地对他伸出手。

    程远几步走上来，握住她的手，力道不敢太重，但也坚定地不再放开。

    千岁说“我来了。”

    谢妩忍不住笑，感觉到他掌心的热度，知道他此刻比看起来的要紧张许多，便轻轻回握他，站起身来，与程远一道往前头去。

    惠宜本来拿着要他们握着的红绸要递过去的，现在看来也是不必了

    外头喜娘见他们携手出来，便高声喊“辞别父母”

    前头主座上只有谢琛，谢妩与程远一道跪下，拜了三拜。

    谢琛此时眼中才有了泪意，上去将谢妩扶了起来，说“我虽教养你，将我一生才学见识都传授你，可我终究代替不了你母亲，未来的许多路，都要你自己去走，我的阿妩，你且去，只要你快活，只记得，万事都还有我。”

    谢妩本来一直在笑，此刻却忽的落下泪来“爹爹”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花烛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