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后。
山岚颇有些懊恼,那男人软软地瘫在地上,居然吓晕过去了,只好默默地收回刚出鞘的刀,它才刚出来透了口气。
她想了想,干脆先把他绑起来。
绑完人,山岚垂下眸,盯着操控台陷入沉思。
“”
片刻后,山岚学着盛霈的模样握住舵轮,小心翼翼地试了试边上的车钟。
昨晚,他们两人在这儿坐了一夜,盛霈简单和她说过这些都是什么,车钟是用来控制速度的,停船、加速,都由它控制。
盛霈说过,这里暗流多,过路的渔船少,所以这会儿山岚还挺平静。
她试完基本操作,看了眼卫星导航仪,企图找到他们来时的位置,确认完位置,尝试着给自己调了个头。
当船在她的操控下成功调头后,山岚舒了口气。
她一手握着舵轮,一手去翻边上的船舶船艺与操纵,不紧不慢的模样,任谁都看不出来这人连车都不会开。
山岚翻着书,偶尔抬眼。
茫茫的海面永远是一个模样,也不知道盛霈是怎么区分出不同来的,摸了摸肚子,还有点饿了。
不知翻了多久。
山岚忽然停在“救助落水人员”一节上,上面写着发现者应投下就近的救生圈、自发烟雾信号
她恍然,原来还有烟雾信号。
山岚试着停下船,去船上找了找,还真让她找到了,是个橙色的小圆筒,上面写着使用方法,按照方法一扯,橙色的烟雾立即飘散开来。
浓浓的橙烟在雾蒙蒙的海上很显眼。
她看了一会儿,决定去船舱找点吃的,再回驾驶室呆着。
另一边。
盛霈直接往盛家船运打了个电话,让他们发来实时定位,自己借了艘小渔船出海去了,驾驶员和小风,两个人他一个都带没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海面早已失去他们的踪迹。
船上,盛霈压着火气,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居然又一次让她一个人留在船舱里,上次的教训还没让他长记性,以至于这次又犯了严重的错误。
这破船的速度原小于那艘小艇。
盛霈将速度开到最大,盯着那边发送的实时定位,极速前行,联络员每隔一分钟就会向他报告方位。
“少爷,船掉头了”
联络员说。
盛霈一顿,问“还是联系不上”
联络员应“船上的通讯设备应该被人为关闭了,我们会继续尝试联系。”
盛霈紧绷的神经未曾松弛,直到联络员诧异地喊了一声“船停住了距离您现在的位置已经不远,应该再有半小时就能看到那艘船。”
他脑内的弦瞬间绷直了。
船为什么停下了是油耗尽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无数个问题和设想出现在盛霈脑中。
盛霈心里那股郁气像是再压抑不住,即将往外翻涌时,他忽然看见了前方飘起的烟雾,大片的橙色像日出时浓郁的光,渐渐没入云烟。
他定定看了片刻。
那口气忽然下去了。
盛霈径直朝着烟雾的方向而去。
“挂了,卫星电话费钱。”
盛霈淡淡地说了句,一点儿不留恋地挂了电话。
那头的联络员纳闷地看着挂断的电话,老老实实地向上级报告去了,上回接到盛霈的电话还是两年前,这回也不知道是出什么事了,只盼着老爷子的怒火不要蔓延到他们身上。
这机动船没多少马力,出不了远海,只是岛上渔民在附近打渔用的。可在盛霈手里,硬生生开出了小艇的气势,他迅速靠近那艘船,抛锚勾住船舷,握住绳索,猛地用力,缓慢拉近后,一个跳跃便翻上了船。
“招儿”
盛霈像风一样掠过驾驶室,一推门,对上她清透、微呆的眼睛。
他视线下移,她手里拿了颗还冒着热气的白煮蛋,刚剥了壳,露出白生生的蛋白,顶上被咬了一个小口,腿上的船舶操纵指南摊开,看样子还快看完了。
盛霈的心跳放缓,那口气松的彻底。
“你来了。”
她慢吞吞地说。
盛霈舔了舔唇,急促的呼吸缓和了点儿,他走近山岚,视线上下逡巡一圈,蹲下身,仰头看她,低声问“怕不怕”
山岚注视着他灼灼的眸。
这双眼睛里带着不同于往日的色彩,像她在海上看见的日出,大片光束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冲破云层,散落海平面,天际和海上是打翻了的颜料盘,色块晕染,波光粼粼。
山岚又咬了口蛋,等咽下去了,才说“不怕,我知道你会来。盛霈,我饿了,啊,他怎么办”
她指向角落里面露惊恐的中年男人。
他嘴被堵住,正支吾着摇头,神情激动。
盛霈的视线跟着移过去,黑眸盯着人看了一会儿,蹲下身,把他嘴里的毛巾扯出来,语气还算平静,问“叫什么”
男人紧闭上嘴,不敢看他。
盛霈压着那点儿火又冒了上来,一把拎起人往外拖,却还能安抚山岚“你坐会儿,我们回去换艘船。”
山岚“嗯”
盛霈瞥了眼油量表,说“快没油了,回不去,就丢这儿。”
山岚仔细打量了盛霈的神情,点点头,继续吃她的鸡蛋,顺便把没看完的书看完,反正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
五分钟后。
“走了,我们回去。”
盛霈启动渔船。
山岚坐在矮矮的木渔船上,看看这儿,看看那儿,眼神新奇。
她第一次坐这么小的船,浅浅的船舷,狭窄的甲板,除了马达和几张渔网,这船上似乎没别的东西了,就是有点儿吵,打扰她看船了。
不远处,小艇船尾吊着个人,凄厉的喊声响彻海面“我错了放过我,别丢下我,兄弟,兄弟”
吵闹的声音渐渐远去了。
山岚看向盛霈,问“你不找人了”
之前盛霈在船上说的那句话,是说给这个男人听的。让他以为他们会把他丢在海上,显然,盛霈不是这样意气用事的人,他一定联系了海巡队,报告了船的位置。
但这样,他们出来找人的事儿就瞒不住了。
盛霈瞥她一眼,心说哪儿还有心思找人,没把船砸了都是他克制力好。
他看向海面,说“招儿,知道海有多大吗现在的状况,齐容的父亲需要更专业的救援,我们人力和资源有限,而且如果我没猜错,这底下确实有沉船,要上报文物部。至于你想看的那把刀,我会找到它。”
山岚微怔“刀不在船里吗”
盛霈“这两个出海的人,他们得知的信息是别人故意透露的,除了瓷器、珠宝以外,一把刀的出现未免过于刻意,这是故意说给我听的。我认为,刀他们已经拿走了。”
“我和你说过,我到这海上,是来找人的。前些年,也不知道从哪儿兴起的爱好,年轻人组队探险、寻宝,去哪里的人都有,我要找的人,就失踪在海上,他是去海底找沉船的,那船上同样有一把刀。”
盛霈不明白,那艘沉船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值得背后的人费这么大的心力,甚至不惜找个船点试探他。
山岚听了片刻,说“现在发现这艘,不是你要找的那艘。”
盛霈侧头瞧她,定定地看了片刻,倏地笑了“对,招儿真聪明。我想想,这会儿你的脸是不是想被捏一下”
“”
山岚抿抿唇,摇头。
盛霈轻啧一声,幽幽叹气“那我猜错了。”
此时,距离盛霈追出来已有近两小时。
在海上不知时间流逝,山岚仍在看那本操纵指南,这书上不仅有小艇的操作方式,还有大型渔船的,她看得专心,直到船开始摇晃,一抬头,竟瞬间变幻了天色。
海上起风了。
云层聚集,碧蓝的天蒙上一层灰雾,清透的海水逐渐浑浊。
“盛霈,是不是要下雨了”
山岚合上书,往盛霈身边靠。
盛霈神情自然,轻“嗯”了声,说“去船舱里躲着,扶稳了。这船太低,浪头打上来别怕,一会儿就好。”
山岚依言躲进船舱里。
说是船舱,不过是木板搭成的几块板,坐在里面一回头,就能看见船尾的盛霈。
他偶尔会抬眸看天,眉眼间不见轻松。
又是一个浪头打过来,船剧烈地晃了一下。
“扶稳”
沉沉的男声响起。
话音刚落,视线霎时旋转晃动,身体失去重心,天旋地转间,这木船似乎要被海水吞噬了。
山岚闭上眼,扶着木板,像铁块一样的海水灌进来,重重地砸在她身上,转眼就湿透了,在这炎夏倒是挺凉快,这下她能理解为什么以前渔民下海作业都不穿衣服了。
等船又平稳下来,山岚一抹脸上咸滋滋的海水,看向盛霈。
他的模样倒是依旧俊朗,寸头上沾了水,一晃就洒落,短袖贴着底下起伏的肌理,若隐若现,倒是显得有点儿勾人,她没往下看。
“盛霈,你为什么总是看天”
这样危险的境地下,山岚也不掩她的好奇。
盛霈只敢看她一眼,视线停在颈部往上,耐着性子解释“南海水体清澈,群岛由白沙和珊瑚礁构成,光线好的时候,云层会映出闪光点,那些闪光点在的方向就是岛屿或珊瑚礁。上次带那个船长去的鱼点,是我偶然遇见的,大批量鱼群游过的时候,云层上不但有闪光点,还有鳞波。”注1
“这些都是渔民们留下来的经验。我找更路薄的这三年,见过很多老渔民,这些都是他们祖上流传下来的经验。”
山岚凝神思索片刻,又问“现在没有阳光,你在看什么”
盛霈眸光微顿,定定地看向山岚,半晌,忽然说“你坐到我身边来,不管发生什么,记得抓住我,把我当成你那两天在海上抓住的木板。”
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来得极突然,在天气预报之外。
山岚探身刚出船舱,暴雨便兜头而下,她迎着暴雨,垂眸看向横在眼前的这一截手臂,雨滴顺着起伏的臂肌滑落,瞧着紧实而有力,和脆弱易散的木板完全不同。
她探手,如握刀一般。
握住了这一截钢铁。
暴烈的海风中夹杂着热腾腾的雨,山岚躲在帽子下,觉得自己有点儿傻,船舱呆的好好的,偏偏出来淋雨,也不知道她的帽子会不会被雨淋坏。
这么想着,她拔下簪子,湿淋淋的长发散落,霎时被卷入风里,她也不管,把簪子塞进了脚踝处。
暴雨中,海水像玻璃球坠在地上,噼里啪啦,玻璃碎了一地。
盛霈掌着船,在海面翻滚,黑眸却晶亮,像是少年时,在暴雨时狂奔进跑道,黑发飞扬,昂着头,高挺着胸膛,飞速去迎接那未知的世界,从来都无所畏惧。
这样澎湃的心情中。
他喊她的名字“招儿。”
隔着雨声,他的声音略显低沉。
山岚微仰起脑袋,抬起帽檐看他,视线中,男人的轮廓在雾蒙蒙的海面上清晰而锋利,像一柄刚开了刃的刀。
“嗯”
她轻声问。
盛霈牵唇笑起来,说“和我说说话,说什么都行。”
山岚不是会聊天的性格,她认真想了想,说“我和你说说一把刀是怎么铸成的吧,你想听吗”
盛霈侧头,黑眸对上她清亮的眼。
山岚大抵是他见过的,最不通世俗的人,她的一生似乎都系于刀上,铸就它,把控它,七情六欲都因它而起。
他们囿于这尘世,陷于爱恨嗔痴。
只有她,立于顶峰,山止川行。
她是一柄孤刀。
盛霈想。
“想听。”
他笑着移开视线。
雨声狂烈,渔船摇晃。
山岚怕盛霈听不清,俯身凑近,一字一句说的缓慢“我们铸刀,从选材料开始,各种铁料混在一起,选完材料,将它们加入钢炉内加热,铁房总是很热,我习惯了,总是穿长袖,这里比铁房还热,盛霈,你也适合打铁。”
“然后将滚烫的钢块夹出来,捶打开,再折叠成你想要的形状,反复锻叠,刀身会逐渐变得细腻、均匀,锻打方式的不同,打出来的花纹也不同。我和你说过,我去高原看过藏刀,那把刀是彩虹纹的,亮澄澄的,特别漂亮。还有其他的纹路,比如我那把刀上的冰裂纹,还有流水、松针等纹理”
“盛霈,你知道最重要的工序是什么吗”
山岚问。
她清楚盛霈知道,但还是想问。
盛霈熟悉锻造工艺,似乎是特地钻研过,或许是在学校里学的。
盛霈这会儿还真不太清醒,她攀着他的手臂,温温热热的气息似有似无,每晃一下,她的微凉的下巴就擦过他的肩膀。
半晌,他应“淬火。”
这一步在锻造过程中至关重要,对温度的把控,完全由火的颜色来判断,稍有迟疑或退却,刀或许就废了。
山岚抿唇笑了一下“我们家,但凡姓山的,在这一步上,没有一个比得过我。盛霈,我是最好的。”
盛霈“对,招儿是抓紧我”
辽阔无际的海面上,无依的小船随浪翻涌,几次巨浪都险些它吞噬,它却仍破出海面,牢牢地立在那儿,但这只是暂时的。
木船易裂,一旦船体破碎,船就会沉没。
更不说这些碎片可能带来的潜在伤害。
倏地,盛霈听到一道熟悉的破裂声。
他立即侧身,伸手紧紧抱住山岚,另一只手拿了个救生圈,短促地说“深呼吸。”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抱着人弃船,跳入了大海。
又一个猛烈的浪头涌来,船体瞬间破裂,无力反抗,被这翻涌的海浪裹挟断成两截,逐渐消失在海面。
此时,南渚海岸酒店。
赵队长拿着笔录,对山桁道“人失踪了一周,附近能找的地方,沿海的城市、村庄,我们都派人去找了,还是没有山岚的踪迹。如果你们坚持要寻找,我们会向上级请示,联系海警,或许海面上会有情况,但这几率不大。”
他们的调查持续了一周。
那天早上,山岚坠崖的时间段,除了山崇,几乎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都成立,他成了唯一的嫌疑人,动机成立,只是苦于没有证据。
但山家,似乎没人相信山崇会害山岚。
包括山岚的亲爷爷。
山桁握着拐杖,盯着窗外的狂风骤雨。
半晌,他缓慢开口,嗓音嘶哑“我的招儿,自小聪慧,比男子还要刚强,这山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没一个比得上她,她是山家的希望。小小的一个人儿,那么小就开始握刀、拿锤子,觉也不舍得睡。有一次,她累得狠了,却倔强不肯停,一边掉眼泪一边继续练,我看着这个孩子,心想,这是山家的孩子。”
“这样一个孩子,会轻易死在这里吗”
“这里是异乡,就算死了,我也要把她的尸体带回去”
说到激动处,山桁涨红了脸。
赵队长叹了口气“我们理解家属的心情,但”
忽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赵队长的话。
小警察进门,几步走到他身边,低声说“山崇来了,说想起了那天的一些异样状况。他想私下和您说。”
赵队长安慰了山桁几句,离开了房间。
另一间房内。
山崇神色微凝,懊恼自己当时为什么没发现异样,如果他发现了,说不定就能找到招儿,招儿她现在怎么样了
赵队长一进门,就见山崇心事重重的模样。
这些天,他和山崇打了不少交道,这个男人温和有礼,心思缜密,不管什么问题都如实回答,似乎没有半句谎话。
这样的人如果是凶手。
那太可怕了。
“你想起什么了”
赵队长合上门。
山崇立即起身,没有其他多的言语,快速道“那天我上山的时候,曾远远的看过她一眼。她练刀的速度和以往差了不少,我以为是她在适应新刀,没有多想,但现在想起来很古怪,如果那山上的人根本不是她呢”
赵队长一愣,问“你确定”
山崇点头“我确定,还有还有一件事我不确定,快走到崖顶的时候,我好像绊了一下,似乎是绊到了什么东西,可能是石头,也可能是别的,然后林间的鸟都被惊到飞走了。这林间或许有什么东西。”
赵队长沉下眼,问“你们事后都去山上找过山岚,是不是”
山崇应“对,我们很多人都去了。”
赵队长“你记得都有哪些人吗”
山崇“大概记得,如果有遗漏的,同行的人也记得。山上路不好走,我们都是结伴而行,没有落单的。”
赵队长立即叫来小警察,吩咐了几句话。
等人一离开,他看向这个镇定、却掩饰不住焦急的男人。
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这一场暴风雨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
风雨停歇时,海面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齐聚的云层消散,天际呈现澄澈之感,尽头出现道道彩虹,美丽而清透。
无人的小岛上,沙滩边。
躺着一道纤细的影。
山岚还未睁眼,胃里的水翻涌上来,她重重地咳了几声,吐出水,晕沉沉的脑袋还不清醒。
好一会儿,她起身向空荡荡的四周望去,下意识喊“盛霈”
喊声回荡在海岸边。
始终无人回应。
山岚停下来,眼前是湛蓝的海,耳边是海浪浅浅的拍打声,她有一瞬的茫然,她该去哪里找盛霈
刚才的暴风雨中,暗沉的水下,盛霈稳稳地托着她。又将救生圈套在她身上,他就那么空无一物地呆在海里。
在浪头将他们分开前。
山岚把她的刀塞给了盛霈。
现在她被冲到了岛上,盛霈去哪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盛霈老婆担心我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鲸盐不是精盐20瓶;万籁听吹奏16瓶;白玉糖5瓶;无从、南浔3瓶;小白想睡觉1瓶;
谢谢崽们的营养液,这周末双更啵啵
注1老船长苏承芬分享的经验,是传承、见证和记录更路薄的老渔民之一。感谢在20210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