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毓挑眉, 姐夫的动作还是一如既往的迅速。“请进来。”
秦王进门,正巧和扫使婆子迎面错身而过,看到簸箕里面的碎片儿, 他目不斜视踏进门槛。
“姐夫,”谢毓起身。
裴贺之摆摆手, “怎么这个时候才用午膳”
谢毓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回一句, 其实对他而言这是早膳,怕对方追问他到底没说。谢毓朝外头看看,除了裴宇之外没有其他人, “姐夫过来怎么不带怡华和金鱼儿, 难不成昨日金鱼儿真的受了惊吓”
“虽然过程比较凶险,回府之后又胡闹了一通, 不过问题不大。宫里传召, 他带十三去明宫了。”裴贺之含笑。
“不会有事吧”谢毓皱眉。
“不要小瞧你大外甥,这段时间背着我做了不少事儿,角度之刁钻,是你我都想不出来的。”裴贺之坐下。
“哦”谢毓有些好奇。
裴贺之捡着聚福楼的事情说了。“这事儿到现在都还没跟我通气儿, 我大概能猜出他预备怎么做。就随他去了。”
聚福楼一事从始至终都在牵就宁远伯府, 鱼儿和肖章自好, 亲兄弟似的, 对于这事秦王也是乐见其成,没有哪个父母愿意把孩子培养成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 重情重义在某些时候也是衡量一个人德行的重要标准。
谢毓则有些惊讶。裴宴那孩子他见了两次, 与他得到的情报严重不符,他当然相信自己看到的,现在听到姐夫这般说, 他觉得很正常,这才是他外甥该有的样子。
不愧是他外甥
“文清,你最近感觉如何”裴贺之隔了一会儿才开口。
“姐夫,何必如此直接问就好了。”谢毓笑,他家姐夫号令几万大军,面对敌人兄弟,恐怕从来都没有这么优柔寡断过,现在对他如此,他不习惯。
裴贺之眯眼,“知道你坚强。想开之后并不在意别人问起。但是你也得替我想想,谈及这个问题,心里总觉得不好受。”
裴贺之觉得问出来已经是无比艰难,一方面当然有考量文清能不能接受的原因。另一方面是他到现在还接受不了。人有骨心有情,他知道这个消息不久,短时间内想要调整适应有些难。
撇去姐夫小舅子这层关系,他们年少相识,甚至后来裴贺之还教养过谢毓一段时间,他是真正的把对方当小辈看的。如果可以,他真切的希望对方好。但事与愿违,他又不是冷血动物,当然也会心疼。
谢毓举茶杯的手顿了顿,“姐夫,你要是再继续说下去。我要怀疑你心虚,对不起我姐姐怡华和金鱼儿他们啦。”做什么说这些,本来他没什么感觉的,现在也有些绷不住了。
裴贺之连连摆手,“有你在身边看着,我能做什么就算不相信我,你还不相信你自己。”
谢毓笑笑没说话。
“你姐最是放心不下你,上次你来府上她隐隐有所察觉,后面她连着几天辗转反侧,还问我你身上是不是有恙。”裴贺之温声开口,“文清,丽娘不是好糊弄的,可能下次进府她都要拽着耳朵问你了,你该如何回答”
谢毓扶额,他姐姐曾经是名满天下的才女,现在夏朝传出才名的女子都越不过何丽,她的成名之路堪称经典。一首诗一幅山水一手好字,让当时已经功成名就的大儒冯邱赞不绝口。
后来姐姐是被抬进秦王府,天下多少才子扼腕叹息。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傲骨,就该配上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佳话,才符合她那惊人的天赋,和精妙绝伦的技艺。
谢毓作为亲历者,当然知道秦王和姐姐之间的羁绊,那么多年的感情早已深入骨血,剜不出,流不尽。甚至谢毓曾经认真思考过如果离开裴贺之她会开心吗得到的答案让他心碎。一定不会开心。
他姐姐是一个理智到极点的女子,她知道怎么选择对自己最好,她知道自己该有走什么样的路,但唯独待在这件事情上,她虽然表现出了足够理智的一面,却不会选择去走那条理智的道路。因为懂得,所以双方各让一步,默认了此事。
说句实话,何文清一直到现在也不觉得秦王当初那样做有什么不对,正因为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所以表示理解。但理解并不代表谅解,尤其这之中唯一的受害者是自己的血缘至亲,自己的亲姐姐,这种理解远比想象中的更让人痛苦。
这是谢毓永远的怨,一直到现在都解不开的死结。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不再轻易提起这件事情,剪不断、理还乱。
“姐姐自来聪慧,我父亲曾说如果她生而为男,可保我何家富贵延续百年不只。”谢毓笑笑。
裴贺之垂眸。
“还是不要告诉她,顺其自然,如若她发现我亦不会刻意隐瞒。于我而言,真切希望她知道的晚些,那种眼看着亲人垂危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太熬人了,我不想姐姐经历。”谢毓呢喃。
裴贺之点头,“我知道了。”
“金鱼儿也不小了,现在也有了想做能做之事。姐夫该多派个侍卫跟着他身边跑腿,要是您身边人手不够我也可以。”谢毓说道,他还是耿耿于怀,要是金鱼身边的人多些,昨日在清河大街哪至于被逼成那样。
裴贺之沉吟片刻,“鱼儿才十三,平常都在东临书院读书。岳父专门从何家旁支选了伴读给他,现阶段身边不宜有太多人。”
侍卫奴才贵精不贵多,鱼儿最近上蹿下跳做了不少事,但到底还是个半大小子又正在读书阶段,有玄一陪在身边已经足够了。
谢毓没说话,不过表情明显就是不赞同。
裴贺之挑挑眉。
“想当年,姐夫抬姐姐进门那日,答应过我什么”谢毓问。
“如果你想可以随进随出秦王府”裴贺之漫不经心的猜测。
谢毓皱眉,现在正在谈金鱼儿的事儿,和他随进随出秦王府有何干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用了,等他再大点儿。”裴贺之叹了一口气。
谢毓苦笑,他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等他再大点儿。
裴宴领着贺廿去了慈安宫。
“哥哥”贺廿其实并没有理清到底发生了何事,他就算再懂事,在秦王面前也能沉得住气,到底还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刚刚在兴和殿,事情瞬间发生了扭转,他稚嫩的思想跟不上事情发展的速度。
“不用怕,不用担心。咱们现在已经没事儿了,伤害过你的那些人很快就会付出代价。”裴宴轻轻揉了揉小孩儿的脑袋,他屏退四周,询问似的看向玄一。
玄一轻轻点头。
裴宴半跪在贺廿身前,“哥哥有几句话要交代你,用不了多长时间,伤害你的那些人都会受到惩罚。哥哥知道你不想看到那些面孔,但你得记住这些人的名字,也记住那些没有受到惩罚的人的名字,记在心里即可,他们得由你自己动手收拾。
十三,这件事到此为止算是了了。要还想报仇,就得看未来的你有没有能力。如果有,你可以自己出口气,如果没有就永远远离那些人,过好自己的日子。”
裴宴声音温和,虽然定康帝说的信誓旦旦,吴太后也是真心想解决问题解救他们两个。但是事关太子和七皇子,难免不会有漏网之鱼,不仅是大鱼还有那些小喽啰。也就是说,这件事在明面上虽然彻底解决了,但是藏在暗处的那些潮虫还有数不清,而这部分就要十三自己想办法了。
既然已经回来了明宫,再想把小十三带去秦王府是不可能了。很显然,十三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裴宴也不想主动提醒,但是不趁着这时间嘱咐几句怕是没有时间说了。
“哥哥”贺廿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但还是本能的排斥。
裴宴双手抱住贺廿的脑袋,“我们十三是个聪明的孩子,定是把哥哥所说的话都记住了,对不对”
贺廿轻轻点头。
半个时辰后,所有事情尘埃落定。东宫的管家和贤妃身边的嬷嬷都受到了严惩,直接下了大牢判流放之刑。贺廿身边伺候的几人以护主不力,以下犯上,胆大妄为,被判判了腰斩。而没有直接参合到此事中的太子贤妃则因为治下不严被罚禁足半月反省。
不痛不痒。
裴宴并不觉得这个结果难以接受,因为早已经预料到了。至于他认为的这件是到底和太子贤妃有没有直接关系也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十三皇子既然已经回了明宫,身上的伤势看起来也好的差不多了,今月就回去皇子位所住。”魏德贤来宣布定康帝的口谕。
“儿臣遵旨。”
裴宴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把魏总管送出了慈安宫。然后把贺廿送去了皇子卫所。
其实想想十三并没有什么让人放不下心的,这个孩子通透,只要寻几个得力的人在身边伺候,他就能过的很好。现在这些人都是定康帝亲自指派的,虽然并不能全然信任,但在安全这方面起码是无忧的。只要十三的秘密不被发现,就无事。
裴宴默默安慰着自己。
吴太后回来的时候一脸疲惫,裴宴陪着说了几句话就提出了告辞,天儿擦边黑的时候回到了秦王府。
正巧和秦王的马车碰到一块。
“听说我儿在兴和殿上很是威风。怼的皇后都说不出话来。”秦王笑着说道,脸上尽是玩味。
裴宴无奈点头,他爹又拿他耍开心。他能怎么办温皇后步步紧逼,难道要他步步后退,这与秦王府不利,他也不愿意。而且事实证明他这样做是对的,比起秦王府和东宫相敬如宾,关系亲近。定康帝想看到的反而是双方反目成仇,势不两立。
帝王最理想的状态就是能够朝堂各种势力维持平衡,这样于家国最是有利。但是随着新势力的不断出现,人心浮动,各方势力之间的勾结联合,这种平衡很难永远维持,当平衡破裂的那一天,就是动荡发生的那一天。
皇帝得保证他自己手中握有的权力高于其他任何势力,所以结党营私是绝对绝对不被允许的。最好就是朝堂上各方势力互不相容,味十足,只有这样才能确保朝堂上不会有人越过他这个天下至尊。
秦王府和东宫,现在可以看作是直接摊牌了,作为受益者的定康帝当然高兴。
“下午你舅舅还劝我,要多派几个人跟在你身边,当时我还说他小题大做,现在看来不派人都不行了。”事当然没有做错,错在鱼儿的年龄还小,直接被说到脸上,皇后不恼羞成怒就怪了。
“父王去见舅舅了”裴宴看裴贺之脸色红润,眉眼温和,心情看上去不错。
“嗯,时隔几年再回京,他的那些个朋友兄弟早已成为陌生人。你外祖父至今没有想通,能够交往的就只有我和你娘,还有你们姐弟两个。要是能空出时间就去陪他说说话,你舅舅那儿好东西可多着呢,你不是最喜欢长辈赐礼,到了之后只管开口索要,他定会给你的。”
恐怕这还没开口呢,就着手往外送了,鱼儿亲自开口,文清只有高兴的份儿。
“啊。”裴宴对这份兴致缺缺。他躲都来不及,还上赶着凑上去虽然说这奖励听着有些动人,可到底还是他的小命重要,他心虚啊。
裴贺之看儿子一脸兴致缺缺,有些好笑的拍了拍他的脑袋。文清这几年名声斐然,夏朝凡文人就没有不知道他的。雁城书院一席难求,多少人为了把子孙后代送去雁城书院读书,上赶着讨好文清这个做山长的。每年雁城书院招新生,文清的大门槛都要被踩平,就是平常也是拜帖请帖不断。
到了他儿子这却反过来了,任他舅舅费尽心思的想跟他相处,他自岿然不动,反而觉得有些嫌弃。为了不和他舅舅多见面,甚至已经决定明日就回书院,美其名曰要好好读书。
“臭小子你就耍小心眼儿吧。”秦王没好气的说的。人和人之间的眼缘真的非常奇妙,明明两个人只见过一面,却已经有了明显的喜恶。
裴宴不置可否,他实在不喜欢那种被看穿的感觉,像是自己所有的秘密在他面前都无处遁形似的,谁爱跟他相处睡去呗。
第二天一早,裴宴收拾收拾就出发去了东临书院。
昨儿他耽搁了一天,肖章和安沂还专门派人送了信儿过来,问他为何没回去
裴宴并没有解释原因,不过还是答应了今天要过去。他这是遵守承诺,才不是要躲什么人。东临书院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因为日渐进入深冬,远山上一片枯凉,除了松柏再无绿色。
裴宴现在已经搬回了梅苑。东林书院的梅苑因院内种着几棵百年腊梅树而得名,每到冬春季节,腊梅盛开,远处飘香,风吹来梅花瓣儿纷纷下落,天下罕见地花海景象。
往年这时候正是梅苑一年中最美的季节,今年冷的早节气却比往年要晚些,腊梅刚鼓出了花骨朵,尚且没有开花。
上午是蹴鞠课,不过因为天气寒凉,北风萧瑟,前些日子下的雪在地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没有丝毫融化的意思,蹴鞠课没法活动,所以学生们都聚在院内玩闹,散漫的很。
裴宴刚进梅苑,何子旻就迎上来了。
“兄长。”裴宴笑着打招呼,他们俩自从上次戒院开之后就再没见过,隐约从玄一那听说是爹爹给何子旻布置了任务。
裴宴没具体问,却觉得还不错,从对方成为他的伴读那一日起,身上就打下了他的烙印,如无意外这辈子两人就捆绑在一起了,更不用说何子旻出生何家。
对方越有出息,混得越好,认识更多的人,积累更多的经验,与裴宴而言只会更好。他爹爹锻炼他身边人,他只有高兴的份儿。
“阿章和阿沂都在里面儿呢。”何子旻在前面领路。
裴宴并不觉得意外,这样恶劣的天气,俩人能出来溜一圈才怪。裴宴跟着何子旻穿过一条阴凉小道到了最东端的耳房,房间很小看上去平平无奇,推开门却别有洞天。
他还是小瞧俩人了,瞧人家多会享受,两人凑在榻椅上,旁边点着铜炉。铜炉上闷着热茶,烧的咕噜咕噜的,细嗅之下满室茶香,旁边还摆着点心和橘子。
不管到了什么地方,他们的做派还是没有变,怎么轻松怎么来,怎么享受怎么来。仿佛他们生来就不是吃苦的样子,被偏宠、搞特殊已经习惯了。
“阿裴,”肖章高兴地看过来。
裴宴轻轻点头,用下巴点了点炉子。“从哪弄来的不怕严夫子看着。”
安沂给裴宴倒了一杯热茶,笑笑没说话。
“严夫子这段时间哪有时间管我们,他和山长吵的正凶呢,听说昨日在兰苑授课还差点当众争论起来。”肖章不以为意。
“严夫子和山长有矛盾”裴宴皱眉,下意识要坐到安沂身边,却在坐下去的那一刻硬生生的让自己转了个弯坐在了肖章一边。
安沂倒茶的动作一顿,低垂着眼眸没有说话。
肖章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谁知道呢据说是互相看不惯对方的教学理念。”
裴宴抬头看向何子旻,他们几个这些日子心都不在书院,唯有兄长从未离开。
“还是关于礼苑,为这事书院的夫子分成了两派,进书院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夫子们斗起气来跟小孩儿一样。”何子旻笑,“严夫子和山长最明显,遇见都没有好脸色。”
“严夫子掌管东临教纪,何至于让生长如此忌惮”裴宴有些不解,上次开戒院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东临书院的先生夫子们对严夫子出乎意料的尊敬,当时他还只以为是严夫子在东临的年头长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何子旻摇摇头,他也不知道。
“我倒是知道一些内情。”安沂开口。
裴宴抬头看去,笑着问道“是什么”
“我也是听父辈私下谈论,咱们这位严夫子在十多年前也是位风云人物,当时是咱们东临书院的山长,比起他的名号,他的学生更广为人知,阿裴也熟悉,正是文清先生谢毓。”
舅舅那也就是说严夫子是东临的上一任山长,依着安沂的这个说法,算算时间,正巧是谢毓舌战东临先生之后卸任的。卸任之后没有离开,却选择作为一个普通的先生留在东临,严夫子到底要干什么是因为热爱这个书院,不舍的离开,还是有其他目的。
裴宴相信严夫子是前者,在此之前他不知道严夫子的过去,不知道他曾经做过什么,主张什么。但几次的相处,裴宴能分辨出这个人更多的是善,对待他们这些学生更多的是爱。他能因为一个学生目无尊长,毁坏名家名作,而直接下令开戒院,这和他一贯低调风格完全不相符合,也完全暴露了他的身份。
裴宴也更愿意他是前者。为师传道授业解惑,更重要的是以身为本,教子学身,裴宴对天下每一个为师者都充满着敬意,他希望每一个老师起码都尽到了自己应尽的责任,教导出来的学生不说人人成才,起码德行上找不到污点。要是严夫子留在书院是为了达到其他功利性目的,就玷污了为教者这个名头。
严夫子在裴宴这算是一个好人,他不希望自己看走眼了。
尤其还牵扯到他舅舅裴宴虽然不喜谢毓,但是却从不怀疑谢毓的德行,前世一直到十年后谢毓依然受人尊敬,没有谁传出不好的事情。
“干嘛皱着眉头做学问的意见不和不是很正常,咱们书院的先生夫子,随便单拎出一个都是大能人物,自然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主见,去相信其他人的。”看裴宴眉头紧锁,安沂自然上手想为他展平。
裴宴回神,意识到对方要做什么,下意识的往后闪躲,直接避开了安沂伸过来的手。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太过不自然,裴宴讪笑,他只能尽可能的保持脸上的表情,“没放在心上,只是没想到严夫子还有这样的过去,一时惊讶罢了。”
说实话裴宴心里也不得劲。在不知道这个秘密之前,他并没有意识到安沂的动作有什么不对。对方从小就爱缠着他,爱赖在他身边,动不动就上手,窝在他手臂上的时候都有,他明确表示过不喜,但安沂依然我行我素,到后面他也就习惯了。习惯是种可怕的东西,一直到最近,他觉察不到的时候,那些动作自然而然的就做出来了。
所以安沂是个姑娘这个事实,裴宴得花点时间才能接受。而现在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当做不知道,他现在是无法在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份亲近了。男女七岁不同席,说起来他们现在的年纪已经不小了。
吴庸说安沂是个病秧子,她女扮男装,包括进入东临书院读书,肯定都和她的病有关,裴宴并不确定自己如果说破会不会影响她的健康,当然不会轻易说破。但不说破,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相处,他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安沂收回了手,有些愣神,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常,笑着附和“是啊,我也没想到。”
裴宴松了一口气,没有赌气就好。
“就知道你们几个小兔崽子会躲在这里,其他人该读书读书,该休息休息,就你们几个躲懒。”门忽然被推开,严夫子抬步走进来。
这算不算是说曹操曹操到,裴宴笑。
“刚听说严夫子最近忙着和山长打擂台,我们哥几个正在商量要不要出力支持夫子呢。”裴宴张口就来,然后站起身来给严夫子让座,还不忘表忠心“学生可真真正正是站在您这边儿的。”
严夫子哈哈大笑,“整个书院就找不到第二个比你更会说的。”
“学生可句句发自肺腑,那日您从半山腰把学生背到寝舍,学生一辈子记住您的恩情。”裴宴举例子加强说服力。
“咳咳咳,”严夫子一口茶没咽下去,直接吐了出来,他瞪了一眼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裴宴,朝外头喊“你可过来看看你的好外甥,还生怕他在东临书院吃了什么委屈。不说你那阎罗似的姐夫,就说他这张得理不饶人的嘴,谁能欺负了他去”
裴宴突然有种不好预感,慢慢回头,看到门口的男子,预感成真。
“老师这话说的有失偏颇,我怎么听着鱼儿在夸奖您呢。”谢毓笑着反驳,“这十多年过去了,学生不在长安,时常惦记着先生无人照料,现在看来是学生多虑了,这几个不都挺听话的。”
“老夫算是看明白了,你们舅甥俩是一个鼻孔出气儿,在揶揄老夫呢。”严夫子吹胡子瞪眼,他是糊涂了,怎么能指望着何文清替他找回公道,这人最是护短,公正在亲人面前形同虚设,事关他们老何家的血脉,就是黑的他也能给你说成白的,眼睛都不带眨的。
“先生这指责我和鱼儿可不敢背,您老人家德高望重,我们敬着您还不成,怎么可能揶揄”谢毓指出严夫子话中的漏洞,他是无所谓。
以谢毓现在的地位,就是和国子学的先生夫子们遇上那也是能平起平坐的,人可能有官职高低,但在学问面前都是平等的。再说谢毓等社会地位也并不低,一个雁城书院的山长足以让他凌驾于全天下学子之上,这十年间出仕的所有人才都得唤他一声先生。
但是鱼儿不成,虽然鱼儿的名声已经坏成那样了,但是作为一个有道德底线的舅舅,谢毓还是决定能护一点就护一点,反正他是听不得人家说金鱼不好的。
“舅舅,”裴宴把谢毓让到太师椅上。
“乖,”谢毓揉了揉裴宴的脑袋,轻轻地,没敢用力。
裴宴没能躲过去,他太惊讶了。因为初次见面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所以在裴宴心中这个舅舅该是厌恶他的,现在看来是他理解错了
“我就说还是我们世家子弟会享受,您还不相信,这可比您那里舒服多了。”何文清剥了一个橘子,在严夫子去接的时候塞到了自己嘴里。
“老师您从小就教导我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哪能抢学生手里的吃食”谢毓振振有词,
严夫子敷衍的应了一声,指望眼前这个孝敬他还不如指望母猪上树,这就不是一个会体贴人的。严夫子哼哼的开始自己剥桔子,别说围着铜炉吃橘子,别有一番滋味。
裴宴几个有些无语,看着两位闲适自在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本来就在这呢,反倒他们几个本来的主人只能站在后头,拘束的不成样子。
肖章性子冲,当他没做什么错事的时候他可不管你是不是书院的先生,正想开口,就被拉住了衣袖。回头就看到安沂正冲他摇头,他顺着安沂的眼神看向阿裴,只见对方一脸的若有所思,还没有完全回过神儿来。
“阿裴,你怎么了”肖章小声问道,当然这个小声是他自以为小声,其实房间里的人都听见了。
谢毓突然回头,伸手够上裴宴的额头,没察觉到发热才收回手,指着自己下首的长凳,“这两天受苦了,快坐在那烤烤火,去去病气。”
裴宴心中的异样感越来越重了,他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确实要全都推倒,有些言语可以通过加工变得漂亮,有些表情可以隐藏,那些下意识的小动作最能反映出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喜恶,谢毓这哪是不喜欢他,看样子对这个外甥喜欢的不得了。
裴宴这个人有个好处,当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误会了一件事,他可以迅速调整自己融入到新的交往中,识时务者方为俊杰。此时他对谢毓有了新的认识,立刻就想验证自己的想法,他依言坐到谢毓的下首,笑着道谢“谢谢舅舅。”
这是从见到谢毓后,裴宴第一次真心实意的喊出“舅舅”两个字。
谢毓多聪明的人啊,他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外甥情绪的转变,他含笑看过去,对方乖乖巧巧的捧着茶盅饮茶,眼睛微微眯起,心情不错的样子。
谢毓也笑。
都说外甥肖舅,裴宴和谢毓最相像的地方就是那一对会说话的眼睛。平常很难看出来,主要是谢毓经历丰富,他的眼睛包含的东西太多,像一汪大海承载着一切,让人参不透。而裴宴,他才十三岁,大好年华还在前头,他的眼睛清澈,自信,充满着狡黠和机灵。谁会把这两双眼睛想到一块去,但当舅甥两个笑起来,眼睛微眯眼就能看出来了,真的是如出一辙。
“这段时间我会经常出入书院,鱼儿能经常见到舅舅。”谢毓饮了一口茶,突然说道。
裴宴眼里闪过不解,不明白谢毓为何这样说,“嗯,很好啊。”
谢毓眼里闪过失望。
“那可方便我们了,最近书院管的严,用膳的时间不让人随意出入,阿裴向来吃不惯书院内的伙食,舅舅经常出入书院,正巧可以捎带吃食。”安沂笑着说道。
裴宴抬头看去,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规定自早就有。为了能让他好好用膳,父王专门和书院打了招呼,红昭他们出入书院是得到特许的,怎么到了安沂这自己不靠舅舅就吃不了聚福楼了。
“这样也好,我正巧就在聚福楼暂住,也不麻烦。”谢毓应下来了,他笑着看了一眼安沂,“你是安家的,果然像你娘一样聪慧。”
安沂笑着点了点头。
裴宴“”反驳的话到底没说出口,他们一个个乐在其中,他何必扫兴。
严夫子和谢毓不多时就离开了,几人微微松了一口气,虽然两人看起来很好相处,但到底是长辈他们不好放肆,相处起来还是有些拘谨。裴宴则更多的是感慨,知道了谢毓并没有针对他,让他全身心的放松。
之后的几天,裴宴一直享受着自家舅舅的投喂,相处多了感情慢慢就好了,再也没有了初见时候的拘谨。
温衡也是这时候回到了东临。
裴宴这几天过得可谓轻松,虽然已经回到了梅苑,但是因为最近书院夫子们不和,几乎上完课夫子转身就离开,根本不管课下。没有堂课的时候他们几个就窝在小间里,练练字,看看书书,很是轻松。
裴宴当然没忘记老对头还等着呢。派人去兰苑打听了几次,结果对方自那日离开书院去请他,再没有回书院。
裴宴有些介意,温家老爷子是掌控欲极强的一个人,也有野心,太子是他达成野心的最重要的工具,而他嫡亲的孙子是他达成野心最锋利的一把剑,他须得把这两人狠狠的攥在手中,但凡有一个人想挣脱,他都会表现出激烈的反抗。
裴宴不确定是不是温老爷子又发疯了,却也不至于太过担心。温衡之所以能成为那把利剑,是因为他的步步高升,他在朝堂上越来越受重视,而现在的温衡还没有达成那么高的成就,甚至还没有正式出仕,未来这几个月是他最重要的时候,温老爷子只要还在乎这个孙子,就不会做出过激反应。
作为外人,裴宴也只能希望如此。
“二少回来书院,听说还去兰苑寻了我几次,是我的错没有赶回来。”温衡笑着说道,温风细语,笑容和煦,还是那个温雅公子。
但裴宴在看到他笑容的时候,却狠狠皱起了眉头,“难看死了,别笑了。”
温衡愕然,他刚刚从明宫出来,包括表哥和嫡亲的姑母在内谁都没有看出他表情中的勉强,不说他们就说他的爹娘恐怕也没看出来,偏偏被裴宴一语道破。
“这事情当初还是我告诉你的,温同学竟然在这样关键的时候竟然留在家中不回书院,左不过也就那些事儿,难道还很难猜吗”裴宴不以为意的摆摆手。
“你很聪明。”温衡衷心夸奖。
裴宴不客气的收下了夸奖“我每次都强调我很聪明,只是你们大家不听认为罢了。”
温衡哭笑不得。
“怎么样现在就开始吗”裴宴挥了挥手里的书,说句实话,他现在觉得有些吃力,,不是因为这些知识有多么深奥看不懂。是因为温衡给他划出的那些东西太多太杂,让他有些应接不暇。
实在没想到东临书院的摸底测试竟然这么难。本来想得过且过糊弄过去的裴宴,现在不得不认真认认真真的准备,不仅是他连带肖章和安沂都让他赶去背书了。
“那就开始吧,”温衡接过裴宴手中的书本,掀开,随眼忘去,愣在当场。
这些书在秦王府的时候还都是崭新的,他画出来的几篇重点篇目,在此时却做上了注解,有些是释意有些是自己的见解,说实话字不大好看,有些甚至难以辨认,但每句每字都是正确的,可以看出读书的那个是下了番功夫的。
“这些都是二少亲手所填”温衡低声问道。
“不然呢,”裴宴随意应道,这是他前世读书的习惯了,先解其意后背诵,会简单很多。唯一还不适应的就是他的字儿还不能看。
温衡抬头看向裴宴,在这一刻他有了些新的感悟,就算是从零开始他也未必不能成功。祖父指着他的鼻子说如果没有何家做后盾,没有中宫皇后和太子,他温衡什么都不是,就算是考中了状元又能如何
温衡知道自己不能如何,家族是需要积累的,如果他真的是一个寒门子弟,恐怕连参加科举的机会都没有,想要出人头地不知道要比现在多付出多少倍的努力。但是现在他却有了点不一样的看法,出身不能改变,但活法可以。就像裴宴,他能像以前那样活,每日满长安城上蹿下跳,活的肆无忌惮;也可以像现在这样,虽然极其不喜欢读书这件事,却还是坚持,只为争一口气。
温衡觉得这定指向两个完全不同的结果。
“怎么了”裴宴不明所以。
“你现在这样挺好的。”继续坚持下去吧。
裴宴满头雾水,老对头不会受什么刺激了吧,怎么说话这么难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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