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妙感加重,楚秋水僵硬地立着,整个人如遭雷劈。
如果不是师父曾数次当着她的面开坛卜卦,捧着周易告诉她所谓无解,便是指世间无此人,楚秋水几乎要以为那小姑娘是当年凝碧的转世。
不可能。
她想,不可能这么巧,应当只是长得有点像罢了。
纵观过去百年,每每有传言说在某地发现疑似凝碧道君的转世,她都会立即前往,然次次皆失望而归,因为那些人顶多五官之中的哪里,或者偶尔表露出的神态,能隐隐看出有凝碧的影子,她只消扫上一眼,就知绝非凝碧转世。
如凝碧那样的人物,纵使转世成毫无根基的凡人,也必然会是最为耀眼的那个。
所以正被乌致盯着的小姑娘,除一张脸与凝碧有些许相似,容貌十分精致外,她浑身上下俱都平平无奇,在一大堆孩子中毫不起眼,这等凡夫俗子,必然不是凝碧的转世。
楚秋水想着,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师父说过,元神泯灭,就是彻底消散于世间,连轮回都没有。
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碰到个长得像的,就正好是凝碧转世
她还不至于像乌致那样疯魔。
“那孩子叫拂珠。”
张师弟的声音在这时响起“皇城本地人,祖上为轩辕氏后裔,身家十分清白。”
拂珠。
楚秋水轻轻重复了遍。
尽管知道拂珠是凝碧转世的可能性极低,近乎于无的低,但看乌致望着拂珠的目光愈发沉迷,还伸出手试图触碰,楚秋水仍心神巨震,难以平复。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立即驱逐这个叫拂珠的孩子。
抑或直接杀了拂珠,好让拂珠此生都不要出现在乌致面前。
当初的凝碧已然让乌致道心崩溃,性情也大变,不难想象他若视这拂珠为凝碧转世,又会惹出多大的乱子
此子不能留
杀气沸腾着,几欲要倾泻而出,楚秋水抬脚朝拂珠走去。
她正思索该如
何转移乌致的注意力,让他不要太在意这拂珠,她才好方便出手,最好是能一举击杀,忽的,她脚步一顿,极突兀地停住。
像是有某个不可言状者锁定了她的气机,巨大的危险感侵袭而来,楚秋水只觉喉咙仿佛被对方看不见的大手给扼住,四肢也被紧紧缚住,她整个人僵直着,满心的惊骇与恐惧。
自成为修士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将死之感。
是谁
谁要杀她
又为何杀她
楚秋水欲环顾四周,找出对方所在,可脖颈僵硬得不行,她只能垂眼看离她近的几个孩子好奇地仰头,问她怎么了,是有话要对他们说吗
楚秋水发不出声。
她面色苍白,内里的衣衫正慢慢被冷汗浸透,身躯更微不可察地颤抖。
按理说,她这般异状,张师弟等万音宗人早该注意到。
然则此刻,除这几个询问她的孩子外,其余人皆在望着乌致与拂珠,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楚秋水也想知道。
但她只能僵立在这里,远远地看那两人对视,一方专注如终于找到失而复得的珍宝,连眼都不舍得眨,一方是稚童特有的纯真无辜,间或还透出点茫然和怯意。
敏锐地觉出那怯意并非作假,楚秋水心弦骤然一松。
这拂珠果然非凝碧转世。
凝碧能怕世上所有人,唯独不会怕乌致。
平心而论,若她是凝碧转世,莫说拜入乌致所在的万音宗,与乌致抬头不见低头见,可能走在路上,碰到个与乌致相似的背影,她都能瞬间崩溃,还谈何站在乌致面前,与乌致对视良久,也毫无动作
楚秋水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边的楚秋水放心了,那边的白近流却再度炸毛。
因为要随身携带白近流,还不能让人发现,拂珠的练功服袖子极其宽松,里头贴了好几张用于遮掩气息的符箓,白近流在里面甚至能摊平睡大觉。
不过显然,此刻的白近流根本半点睡意都无
。
它爪子虚虚勾着拂珠的袖子,一面戒备着距离极近的乌致的气息,一面以灵识监视对拂珠释放出杀意的楚秋水,挨着拂珠手腕的小身子几乎要绷成一张弓。
姐姐千万要忍住啊。
白近流不敢有过多动作,只得在心里默默念叨,姐姐千万别紧张,否则让臭坏坏发现端倪,那就不太妙了。
大抵是白近流的祈祷产生了效用,拂珠真的没紧张。
她就那么抬着头,像面对任意一个陌生人般,再自然不过地直视乌致。
于是诸如奇怪、迷惘、怯懦等,这些尚未涉世的小姑娘面对陌生人时应有的种种情绪,很自然而然地便流露出来。
经过一整个昼夜的缓冲,下定决心的同时,也做好万全准备的拂珠真正将乌致当成了陌生人。
这反应与昨日的刻意躲避截然不同,饶是张师弟都有些诧异。
不过张师弟略想了想就明白了,这小姑娘怕生。
“昨日还不敢看乌致尊者,今日倒是鼓起勇气了,”张师弟摇头笑道,“这小姑娘有趣得紧。”
旁边弟子闻言,有对昨日的拂珠有印象的,纷纷笑着应是。
这话传到拂珠耳里,她眨了下眼,回视乌致的眼神中,困惑之意愈发浓重。
她不禁想起夜间和白近流的一段对话。
白近流问她执意要拜万音宗,就不怕被乌致察觉她的身份吗
“姐姐还不知道吧,臭坏坏已经疯了,”夜深风寒,雪白的小兽趴在她怀里,语气半是嫌弃,也半是忌惮,“他疯到没人敢靠近火牢,他师父也不敢。哪怕他动用化身,大家也都要提前做好防范,就怕他本尊心念一动,化身也跟着发疯。”
有这样的前提在,白近流根本无法想象,倘若姐姐的身份被乌致知道了,乌致焉能不会疯得更彻底
那样的话,姐姐岂非又会受到伤害
姐姐好不容易摆脱了过去,它不要再看姐姐痛苦。
“不然偷偷跟父父和兄兄说一声,咱们不拜万音宗了吧”白近流说完自己的担忧,
提议道,“凌云宗不错的,他们那个掌教特别公正,我有打听过,里面的人都挺不错。仙宗也好,姐姐去了肯定受宠。”
对此,拂珠没作解释,只道“白白有没有听说过灯下黑”
仅这一句,白近流懂了。
与其躲得远远的,藏得死死的,不如就杵在他眼皮子底下,什么伪装都不做,就让他亲眼看着她不论哪方面都与过去的人相像,却怎样也不敢确认她就是曾经的那个人。
越是相近,越是怀疑;
越是犹豫不决,越是难以相信。
这才有此刻,拂珠堪称光明正大地与乌致对视,没有丝毫的躲闪。
诚如拂珠预料,长久的对视过后,乌致开口,问的不是她与凝碧有何关系,也没问她知不知道凝碧,而是“你手上有茧。以前学过剑”
“嗯,”拂珠有问必答,“跟我爹学的。”
“你爹是凡人”乌致又问。
拂珠点头。
她眨巴着眼,满满当当的天真无邪。
乌致道“很好。”
至此,乌致没再问了。
他返身往原先的位置走去。
白衣翩翩,玉树临风,他仍是昨日那般左手握剑,右手掩于袖内的姿态,让人瞧不真切。
在拂珠的印象中,乌致本尊是从不穿白衣的。
如今他这化身一袭白衣,拂珠忽然便明白,何为衣冠禽兽。
与此同时,感受到乌致气息的远离,白近流提在嗓子眼儿的心口终于稍稍落下。
不料刚落下一半,就又重新提起,因为它听到乌致的脚步声突然顿住了。
听出乌致是停在楚秋水身边,多半是察觉到了楚秋水的状况,白近流忙断开灵识,小身子往袖子深处钻了钻。
拂珠被钻得小臂有点痒。
但她刚才也有感知到那股杀气,猜测白白必然是做了什么,便又挠了挠它,聊作安抚。
白近流顺势蹭了蹭,随后按捺不住地扒开条小缝,悄悄往外看。
这一看,方才恍觉它夜里什么都跟姐姐说了,愣是忘记说臭坏坏的手。
忘就忘了吧。
白近流不甚在意地想,等回了万音宗,姐姐就能亲眼目睹臭坏坏本尊的惨状,比听它口头说要来得更痛快。
确定自己灵识断得还算及时,臭坏坏不仅没对楚秋水说话,还压根没往这边看,显然是没追溯到自己,白近流心安理得地躺下,觉得妥了,短时间内不用担心姐姐的身份会暴露了。
很快,袖子晃动起来,声声剑吟入耳,知道这是姐姐开始跟臭坏坏学剑了,白近流无声地嘟囔了句,便将袖子当成吊床,优哉游哉地晃。
不过它没能晃太久。
因为拂珠仅只是仿照乌致的动作,比划了那么几道剑招,乌致就说她明日不用来了。
拂珠一下收了剑。
她歪头看乌致,道“师长”
嗓音清凌凌又脆生生,像早春湖面上还未融化的碎冰,晶莹且剔透。
乌致望着她,也望她负在肩后的短剑,不期然的,有些恍惚。
而见他不答话,拂珠又喊了句师长。
连带那边终于调整好心绪的楚秋水也看过来,乌致才道“你的剑学得很好。五日后你再来,我带你去蓬莱。”
这话一说,所有人都哗然了。
楚秋水更是不解。
刚才教的那几道剑招,连乌致自己动用,都显得普通,不怎么出彩,拂珠更是中规中矩,乍看还有些一板一眼的刻板。
如此,他怎么就认为拂珠的剑学得好
“返璞归真。”
乌致说了这么四个字,抬剑往哪里一点。
循着望去,原本光滑如镜的墙面上,不知何时竟多出几道痕迹,正是剑痕。
乌致抬剑再点,众人这才发觉拂珠那把短剑上,正环绕着若有若无的淡淡光芒,赫然竟是剑修们口中的剑气。
连剑气都已修出,拂珠确实是不必再跟乌致学剑了。
众人各自震撼,楚秋水则心头一跳,疑窦丛生。
这拂珠就算自幼练剑,短短几年工夫,当真能将剑练到返璞归真的境界
莫不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况且若刚才的感应没出错,拂珠不仅修出了剑气,她还修出了剑意
一介凡人,稚童之龄,于剑道上竟有如此造诣,楚秋水想都不想用就知道,待拂珠入了万音宗,不管那些峰主长老如何争抢,乌致本尊绝对要收拂珠为徒。
她绝不能坐看此事发生
怀着这般想法,看拂珠收剑入鞘,转身便要离开驻地,楚秋水道“乌致哥哥,街上人多,小姑娘自己回家不安全,我送送她。”
说完欲跟上拂珠,却见乌致看过来,一双眼如凝了百年霜雪,冰冷至极。
楚秋水被吓到,急忙止步。
“我送。”
乌致说着,吩咐张师弟等人看着孩子们练剑,他去去便回。
然张师弟哪敢让他离开自己视线,便说一起送。
乌致眸光更冷。
但最终,他低声道“我不会做多余的事。”
具体什么叫多余的事,他没说,张师弟也没问,只道“乌致尊者,这并非您做不做,而是弟子职责所在,还望尊者体谅。”
张师弟朝乌致一拜而下。
乌致默了默,道“我只是想送她回家。”
张师弟没起身,重复道“还望尊者体谅。”
乌致不说话了。
片刻,他朝拂珠走去,弯腰缓声道“我不能送你,你一个人回家小心些。”
他终究还是妥协了。
可旁观完他与张师弟刚才那番,拂珠哪里不懂他言下之意。
若当真只是想送她回家,有张师弟同行又如何,他势必是想趁只有他和她两个人时,借某些事确认些什么。
他在怀疑她。
转世重来,剑招可改,剑气可变,最根本的剑意却并非那么容易改变。
思及于此,拂珠正要开口,那边楚秋水又插话道“乌致哥哥,还是我送拂珠吧,我一定”
照例是乌致冷冷一瞥,楚秋水倏然住口。
见状,有些孩子没能忍住,暗暗发笑,楚秋水低下头,双手悄然紧握成拳。
拂珠这时终于道“我不用
人送。”
她目光澄净,熹微的晨光映入其中,乌致那些未及言明的心思似乎全被她看了个通透。
“师长还是留在这里教大家练剑吧,”她直截了当地拒绝,也毫不犹豫地戳穿,“我知道我与传说中的一个人长得像,师长或许将我认成了对方。但我想告诉师长,已经消失的,再怎么后悔都是回不来的。后悔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东西。”
乌致闻言,面色蓦地一白。
作者有话要说从下午两点写到现在,沧桑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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