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继峰拖着苏兆安, 在江滨路附近的巷子里和县管会的人打游击。
他就像一条滑溜溜的油耗子般,带着苏兆安这里蹿蹿,那里拐拐, 那熟悉的程度,和钻他们队的鹿曜山一样一样的, 很快就消失了身影, 惹得那几个“尾巴”只能对着空气骂骂咧咧。
警报解除, 两人在路边郁郁葱葱的老榕树下停了下来。
苏兆安两腿颤颤, 大喘着粗气, 一屁股坐在树下, 拉风箱一般呼哧呼哧的,和他们队里那头拉着破车爬坡顶的老牛也不差什么了, 看得白继峰嘴角直抽抽。
这小神医, 医术不错, 模样也不错, 就是这身板太蔫吧了, 瘦得像麻杆,走路像鹭鸶,白瞎了这一双大长腿,这要是生在他们山里, 莫说打野猪, 连个兔子都撵不上
苏兆安可不知道自己被白继峰向苏兆灵一样。也归入了“弱鸡”这一行列, 以致于他后头狗胆包天地想要打白铃兰的主意时,被白家三兄弟好一顿举棋不定犹豫不决。
当然,这是后话。
这会儿的苏兆安,稍事休息后,终于缓过气来, 偏着头对着白继峰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正好有一道穿透了树叶缝隙的大阳光爬进他的眼睛里,让他一张晒不黑的白净脸,更显剔透。
“白二哥,刚才,谢谢你了”
白继峰嘴角的抽搐程度更严重了
夭寿咯,一个大男人,长得这般细有个x用哟
像他们三兄弟,哪个不是嗓门一提,声音就在深谷间迸溅的大男人,就是这样,他和老三都还打着光棍咧,这小神医要是生在他们山里,估摸着倒是能得姑娘们的几个媚眼儿,但就怕要被女方的家长嫌个要死
不过,他虽有些看不上苏兆安的瘦弱,但对于苏兆安这个人还是蛮认可的,故而,他爽朗地摆了摆手“这才算点啥子事,你上次不是也帮了我们家幺妹儿嘛”
苏兆安依然一脸的感激。
“那是两码事,治病救人,本来就是医生的天职,但今天,你是实打实地帮了我。”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一笑,心有余悸地道,“我不晓得现在抓投机倒把的形势这么严了,县管会抓人这么厉害,我去年还来卖过春笋”
公社卫生院平时定有本地区的报纸,苏兆安在报上其实有看到过这方面的报道,有一篇还是地区革委会主任关于将市场问题提到路线问题高度对待,“撵集封市”的讲话,大意如下
“什么是资本主义偷偷摸摸在黑市搞产品交易,严重违反了国家的粮食政策,抬高了私价,就是资本主义,是一种严重的剥削行为”
“按一个公社一个黑市算,一个县城有多少黑市,一个地区又有多少黑市,这里头聚集了多少劳力,搞了多少黑交易把这些劳力组织起来,可以修多少个水库把这些黑市砍掉,可以建多少个食堂”
只是,看归看,了解归了解,苏兆安还是低估了形势的严峻性。
苏兆安性格向来有些单纯,只要他认定你是个仗义值得信赖的人,立马对你巴心巴肝或许不可能,但畅所欲言还是可以的,故而,就把他也来“黑市”投机倒把过的事情,跟白继峰倒了出来。
每年春三月,都是山上春所最鲜时,也是社员们挖笋的好时节,这就导致了那段时间,春笋扎堆儿上市,供销社里那个黑心的瘦猴脸儿主任,回回趁机把找各种借口,把笋价踩到泥里,很难卖上价。
去年,因着那天赶场时,他起得晚了,路上又停停歇歇的,苏莽子为了等他,同样错过了时间,等两人赶到公社时,食品站收购竹笋的仓库门前,已经人如潮涌,挤得那叫一个一塌糊涂。
等了老半天,好不容易轮到他们时,一问价,却是比人家早上的被整整压了两成的价格。
苏莽子是个暴脾气的,当场就和那收购的人争论了起来,人家趾高气扬地乜了他们一眼,满脸不耐烦,声音也是难听得很。
“就是这个价,爱卖卖不卖就出去,莫挡着后头的人,贱相”
公社这些收货的,别看连个眼屎官都谈不上,却是牛气得很,谁卖的货是好是孬,是香饽饽还是臭虫虫,就由他们眼睛一瞅,嘴皮子一碰,妥妥的一言堂。
要说,要不是这最后一句骂人的话,苏莽子也许发完火气,最后心里再舍不得,还是会按照这个跌价卖了,毕竟挑都挑来了,难道还要挑回去不成再说了,家里头还有几百斤呢
可那句刺耳的一句“贱相”一出,他和苏莽子顿时就像是王八钻进了灶坑里憋气又窝火,要不是他死死地拉住了苏莽子,对方早冲上去跟那人凭力气干事了。
不过,无论如何,都注定了吃亏的肯定是他们,毕竟,在公社里打供销社的人,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是对权威的挑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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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他满脸愧疚“都怪我不中用,累得你也跟着来晚了”
苏莽子虽然还气得眼睛暴突,下唇直打颤,却一点责怪他的意思都没有“这跟你有啥子关系,明明是供销社那起子黑心肠的不干人事”
两人虽然心里不忿,但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最后,还是只能咬着牙,再次一头钻进了仓库门前排队的人堆里
当天,两人挑着空箩筐,攥着比往时薄了许多的钱回去时,苏莽子咬了咬牙,恨恨地道“忒娘的,等回去以后,老子就去跟队长请假,要个证明,挑到县里头去卖,老子就不信了,没有了张屠户,就要吃带毛猪”
队长这人虽然原则性强,但只要你平时表现好,偶尔一次请个假忙点家里头的事情,他还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所以那次,苏莽子很容易就请到了两个人的假,还拿到了队里的证明书。
那晚凌晨三点,他们两个肩上挑着担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就出发了,终于赶在早上太阳初升的时候,到了县城,在“黑市”把那两担子春笋,卖出了一个好价钱
今年,他之所以没有再上竹山狠挖笋,一方面也是他原本就有些懒散,但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再拖累苏莽子,毕竟,那次上县城,因为他,中途又多休息了好多回
今年,苏莽子依然到县城卖笋了,同行的还有队里几个壮劳力,但不晓得是不是他们身上带着队里开的介绍信,倒是没有听说挨县管会抓的事情,而且,前段时间,傅敬疆带苏兆灵他们来县城耍,回去后,也没听他们提起“黑市”在抓人
苏兆安大概说完,白继峰难得地多看了他一眼“你这人,倒是也有几分仗义,还晓得不好拖累人家”
不知道该如何回话的苏兆安“呵呵”
白继峰继续道“其实,这些人也不是每天出来的,也就是今天你倒霉,硬是撞上了,不过,你也不是专业的投机倒把分子,问清楚了,喊人过来把你领回去就完了,不像我们,挨抓了就是一个挂黑牌游街”
白继峰说得轻描淡写的,苏兆安却是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白二哥,你你”
苏兆安“你”了老半天,那句“你竟然是投机倒把分子”,硬是说不出来。
白继峰却是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不就是专业搞投机倒把嘛,有啥子说不出口的”
白继峰在内心里长叹一声,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个生产队,同样有各自的无奈。
他原本就是那种“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三丈”的直性子,加之苏兆安也不是那种鬼里鬼气的人,所以,他也同样没瞒他,直不隆嗵地和他来了个交心亮底。
“我们白果树队,山高林深畜生多,据说,村子还是当年老祖宗们一刀一刀砍出来的,蹲下来拉个屎,都有蛇戳屁股,去河里洗个澡,还能遇到喝水的野猪,要是人多又艺高胆大的,还能赤条条地高翘着两瓣屁股,一摇三晃地扛回一头大畜生。就是哪,没田地也少,年年山上的苞谷熟了,要是没人守夜,野猪就能给你一晚上都糟蹋光了,等收了苞谷豆子,还要挑着担子翻山越岭地跟人家田多稻子足的生产队换上几斤大米,好过年过年的时候,吃上一顿稀的。”
白继峰扯了扯嘴角,虽然脸上的表情是笑的,但那笑容,却满满的都是说不出的苦涩。
“这个时候,人家生产队都在忙着夏收夏种呢,我们荒山秃岭的,就零零散散的那么一点地,收成也是稀稀拉拉的,我们家里五口大活人,要不想着干点其他活路儿,就靠队里赚的那点钱粮,不用等到来年救济粮下来,一家子就先断炊了”
今天的白继峰,似乎急需一个倾诉的对象,而苏兆安的到来,恰逢其时,所以,他继续蠕动着嘴唇,向苏兆安叙说他的“活路儿”。
“都说钱钱钱命相连,鬼想钱爱令牌,端公想钱跳起来,干投机倒把,吃点苦冒点险,起码能串下几个活钱儿来我先在我们大队收豆子,每斤豆子三毛钱,再把豆子挑到一些不种豆的队,跟人家换成玉米,一斤豆子能换1斤七两玉米,而县城黑市上每斤玉米能卖三毛钱,这样一来一回的倒腾,我一斤豆子就能挣7两玉米的钱。”
白继峰直直白白跟苏兆安倒了个底朝天,听完他的话,苏兆安脸上的佩服之色油然而生,不由朝白继峰衷心地竖起了大拇指。
“白二哥,你厉害佩服”
是人都喜欢听好话,尤其是夸自己的好话。
白继峰听到苏兆安发自肺腑的彩虹屁,脸上也不由浮现出了一丝愉悦的笑脸,虽然这一斤豆子赚两毛一分的中间差价,委实辛苦得很,但他觉得值,毕竟,像他们这种人,啥都缺,就是不缺力气。
想到今天的赚头,白继峰愉快地发出一句轻笑,至于为了救苏兆安,被他丢在路上的扁担和筐子会不会被其他人拿走,他一点不放在心上,那种东西,家里头多着呢,倒是
他看着苏兆安,猛的想起来,“你不在公社卫生院,跑到县城的黑市,来干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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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白继峰的发问,苏兆安赶忙从随身背着的挎包里掏出两本书来,一本是药性歌括四百味白话解,一本是跌打伤科医药大全,这才向白继峰不好意思一笑,娓娓道来。
“今天不是礼拜天嘛,卫生院休息,我原本想着回家的,但听郑医生说,像我们这种培训的,要是半年内学不好,考试过不了关,还要被送到隔壁县城再学一轮,所以我就想着,多看几本书多点把握”
“好容易来了一趟县城,我又想着,我现在吃饭住宿也不用钱,还有每天3毛钱的补贴,是该给家里弟妹添点东西,这才想着拿钱换点布票”
苏兆安说到这里住了口,再次朝白继峰不好意思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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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继峰倒是对他又刮目相看了两分“你这当大哥的,倒是也还还有几分心。”
苏兆安摇摇头,脸上的愧色更浓了“我其实知道,我不是个好大哥,阿爷走的时候,让我照顾好弟妹,我都没有做到,就是这次卫生院培训,也是我二妹帮我争取来的,傅大哥,就是我二妹的对象,还带他们来县城耍过一趟呢,又吃又买的,我这个大哥”
苏兆安又语塞了,而白继峰则是一脸的无语,虽然这小神医看着面皮子是嫩了点,但叫自家未来的妹夫做“大哥”,这是弄啥鬼哟
白继峰挑了挑没,有话就说“你也是个腿裆下长槌子、喝口水稀里哗啦的大男人,你妹子的对象,你不给他点下马威,亮亮你大舅哥的威风,让他晓得你妹子不是好欺负的,还反过来,客客气气地喊人家大哥,这是个啥子名堂”
一脸懵逼的苏兆安“啊”
这有啥子问题吗
轰隆隆碾着铁轨一路向着北方前进前进的火车上,坐在窗口边上的傅敬疆丝毫莫晓得,正有人在“离间”他和未来大舅哥的感情呢
他的视线专注地落在苏兆灵送给他的那个本子上,用手指轻轻地划过那句娟秀的字“革命肩并肩,团结奋斗向前进苏兆灵赠”
忽然,喉咙一痒,毫无征兆地就猛打了一个气势十足的喷嚏。
“啊湫”
向来“吃嘛嘛香身体棒棒哒”的傅同志,有些尴尬地暗戳戳环视了周围一群,发现无人注意到他的异样,放下心来,揉了揉鼻子,心里开始打起了“梦脚儿”
老话说,打个喷嚏是有人想,还说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打了这么大个喷嚏,不会是小灵子也拿着他送的钢笔,在想他吧
想到此处,傅敬疆不由勾了勾唇,一张古铜色的脸庞,亮堂堂的
当然,实际上嘛,傅同志纯粹是“想多了”,此时此刻的苏兆灵,正对着兆安提进来的一小篮子干蘑菇直瞪眼。
兆康满脸得意“二姐,你不是说那个小鸡炖蘑菇,要用干的菌子,才是最好吃的嘛,这是小更哥他们家的,他说了,让我们先吃,等我们哪天捡了新鲜的,才还给他们家。”
苏兆灵
说起来,地道的“小鸡炖蘑菇”,用的自然是干蘑菇,还是人家那旮哒的榛蘑和元蘑,才能做出那个味儿来,但这年头,大家都吃得粗糙,所以她也没太在意这些细节,就顺嘴说了一句,结果话刚说完,小家伙就哒哒哒跑出去了,还把人家隔壁家的干蘑菇顺了过来
苏兆灵也行叭
她无语地秃噜了一把兆安的脑袋,敲了他们一下,嗔道“就你能”
想了想,又道“今天多亏了人家帮我们,所以,晚上我们喊小更过来吃饭,顺便,再给牛娃儿送几块肉过去,好不好”
她在去的路上已经听说了,是何玉秀让小更过来提醒她的,而且她还去喊了王秀娥,这份感谢还是要的,至于王秀娥和花婶子,她心里自然也是感激的,奈何还是那句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鸡仔儿太小了,没有几块肉,对她们两个的“物质感谢”,只能暂时搁浅了
双胞胎齐齐点头,“好”
今儿晚上的苏家,苏兆灵身边围着三个小毛头,一人一口菜,一人一口汤,稀里哗啦地吃得欢天喜地,快活似神仙。
同样的情形,还出现在何玉秀家。
兆康送过去的那一碗菜,何玉秀和他大弟狗娃儿一人分了一块肉,家里三个大人则一人夹了一筷子蘑菇,剩下的都归了牛娃儿,小小的人儿吃得满嘴喷香,就差没有一头砸进碗里
吃得美睡得香,气色自然也就好,就是第二天爬到木架子上采摘高处的花椒果,苏兆灵都气势如虹
直到中午时,开始分组比沤肥,苏兆灵看着别人都是四五个一组,而她身边只有一个孤零零的何玉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幽怨
姐不要面子的吗,能不能不要这么红果果的歧视她的能力啊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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