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香轩的屋内现下没有旁的小辈, 下人们也都被打发了出去,屋内只有柳老太太三人和徐嬷嬷在。故而柳老太太这句话不再像先前那般还稍稍给虞景留些面子,而是直接了断地说了出来。
外头假装洒扫, 其实在注意着屋内动静的刘嬷嬷听得心惊肉跳。
平日里许氏有些嚣张惯了, 拿着主母从前的东西充威风这些事她是知道的, 旁的倒也不太清楚了。可听着柳老太太的意思, 只怕许氏干的胆大包天的事还不止这些。
她听着“御赐之物”这四个词, 握着扫帚的手心生生出了许多冷汗。
任她是个奴才,也是知道私卖宫中的东西可是大不敬。若被宫里头的人发现了,轻则一人被责,重则全家遭殃。
更何况连阳侯府的地位本就有些尴尬,是先皇亲封的武将爵位,当今头上这位还指不定心里是怎么计较的呢。
屋内的柳老太太说完这句话后蔑了一眼许氏,也不再开口, 只留虞景在一旁, 冷汗几乎要打湿了后背的衣裳。
徐嬷嬷看着柳老太太的神情,便知道她不愿再多说什么,不由得轻叹口气。
“恕老身无礼,侯爷心里也知道, 老侯爷走了有一二十年了,这连阳侯府能有如今的富贵, 全靠虞家先祖打下的根基和老侯爷闯出来的功绩,才能积攒出这样一个丰厚家底。”
“而侯爷您接手这一二十年,竟然对自己府上的种种事端全然无知,只自顾自在外头做自己的侯爷,对内院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虞景方才生了大气,仔细回想起来也是有些后怕, 现下听徐嬷嬷这样说更是羞愧万分,当即便给徐嬷嬷作了个揖。
“徐妈妈教训的是,这事还是怪我平日里太放纵这内院小妇,才险些酿成大祸。”
柳老太太握着黄梨木杖子的手忽地微微动了动,渐渐地攥紧了杖子,苍老的手背凸起一条条的青筋。
“难道你只有这一条不是,就没有其他的错处还是说这许氏女今日若拿的不是御赐之物,你便又要睁一只眼闭一
只眼,听这小妇落几颗眼泪便心软了去”
虞景立刻跪了下来,头埋得低低的。
“岳母所言小婿心里清楚。霜岚留下的东西,许氏胆敢擅自搬动,小婿定不会轻饶了她。”
许氏依旧头发披散地跪在一旁,嘴唇动了动,但并没有出声。
此刻柳老太太在,这老太婆素来是看不惯她的,纵使她张口说什么柳老太太都不会听,反而更要抓起她的错处来。现下且先忍一忍,等这老虔婆走了之后,再好好跟虞景求一求情。
柳老太太又抬起杖子重重敲了下地面,沉重的一声似乎让屋子都有些震动,更让在场的几人心上多了一丝紧张。
“景哥儿,你母亲如今不在京城,你尚且还能相安无事。老身说到底只是你的姨母,说不得你什么。”
“但老身就说句难听的话搁这儿,若你母亲回来了,见你就是如此接手整个虞府的,你定然是少不了一个不忠不孝的罪名的”
虞景的头伏得更低了些。
“我今日和老头子一进京,到处都在嚼你连阳侯府的舌根子,难道你自己从未发觉”
她重重冷哼了一声。
“把内院交给一个妾室来管,也只有你这等糊涂人才做得出来,别家谁敢做如此糊涂昏庸的决定我和老头子听了心里都替你觉得羞愧”
虞景低低道“是小婿失了分寸,皆是小婿的不对。”
柳老太太不说话了,一时之间屋内只有外头树叶被风吹过的沙沙声,和柳老太太沉默的呼吸声。
“罢了,老身今日已然是有些失了规矩了,只是你也实在该清醒一些,睁眼瞧瞧这身边是个什么豺狼虎豹。如今我能说得都说了,多得我也不提,免得惹得你也心头不喜,我也吃力不讨好。”
虞景直起身来连连作揖,“再没有的事,岳母与母亲是一母同出的姊妹。母亲不在京城,岳母自然如同小婿的母亲一般,说什么都不为过,小婿再不会有那等不敬的心思。”
柳老太太摆摆手,撑着杖子站了起来。一旁的
徐嬷嬷稳重地搀着柳老太太,两个人慢慢朝屋外走去。
虞景急忙站起身来想要一同搀扶着与柳老太太,柳老太太摇摇头,看了眼仍旧在屋内跪着的许氏。
“我身边有人,不妨事,你快些处理自己家中的乌遭事才是正经。”
虞景只好收回手,半躬着作揖目送柳老太太的离去。
待柳老太太的身影出了凝香轩外,他才转过身来,慢慢踱步回屋内,目光极其阴沉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许氏,半晌不张口。
许氏心里清楚虞景这是动了大怒了,当下便拔掉头上的簪子步摇等物,只留一头素净发髻和几缕散落下来的头发,冲着虞景磕了个头。
再抬眼,眼中满是惶恐之意,仿佛下一秒就要滴下眼泪出来。
虞景弯下腰,伸出手来抓住许氏的手,一瞬不瞬地看着。
许氏的手,白嫩盈润,养得极好,一丝瑕疵都看不到,明晃晃一双从不沾阳春水的手。
他慢慢想起虞幼宜刚回府时的那双手,虽也是纤长秀美,可看着却有些灰暗,指节也看着像起了些薄茧的样子,一看便是经常自己打理事情的,恐怕要养上好一阵儿才养得回来。
虞幼宜从前年幼时的手,明明是软软糯糯,柔嫩可爱的。
虞景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柳氏临终前的模样。
曾经那样明媚秀美的人,却干枯得如同一节枯木般躺在榻上,全身素净不带一丝饰物,头上也只是干干净净地挽了一个简单发式。昔日眸光婉转的一双美目不复清明,再无半点亮光。
柳氏那时已与他生疏了好些日子,到后面几日身子撑不住,已经是话都难以开口说上一句,却拼着剩余不多的气力抓着他的手,要他好好待宜儿。
他的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强烈的愧疚和悔恨。
许氏见虞景抓着她的手,又见虞景脸上难以自己的神情,以为虞景见柳老太太走了后便不再生气,准备安抚她,便做出往常惯用的那副憔悴无奈的神情望着虞景。
虞景回过神来,目光对上许氏柔弱委屈
的神情,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你做出这副可怜模样给谁看”
他说完这句,猛地将许氏甩到一旁,再没看她。
许氏一滞,心里有些没反应过来。
虞景以前是最看不得她这样的,如今怎么一点脸面都不给自己了
许氏看着虞景仍旧无动于衷,见现下房内无人,只好哀哀地一声扑在地上,哭得整个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虞景随手拿过桌子上放着的一个茶盏,猛地甩在地上。
“你自己想想你做了什么事,你还有脸哭平日里便是我太惯着你,才纵的你无法无天,胆敢随意挪动府内的东西”
许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抬起头来一字一句道“妾身,妾身并不知道那是柳姐姐的东西。只是妾身出身低微,没见过那么好的东西,一时见了心里喜欢得紧,鬼迷心窍就拿着自己戴上了。妾身绝非有意为之,老爷明鉴”
虞景反手就重重拍在桌上。
“你还敢胡言乱语颠倒是非我告诉你,霜岚的东西都是我亲自带人盯着收拾的,她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好好地锁在府中库房里,封了字条的。你还狡辩是你无意拿的,难道你无意之间进了库房,又无意之间打开了霜岚的遗物,再无意之间带到了自己手上”
“我看你不是鬼迷心窍,而是心里清楚得很,才做出这胆大包天,厚着脸皮偷拿主母的东西去嚣张放纵的事情”
虞景平日里很少清点府内的库房。因着虞府本来就底蕴不薄,待老太爷封了连阳侯后更是有数不清的珍宝赏赐,堆起来也是个庞大之数。平常若非要寻什么东西,便只会一年清点一次数目。
而这几年来清点库房的事情,都是许氏带着身边人来做的。
柳老太太方才让他清查府中之物的话一出,他便冒出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出来。
库房里的东西,那些金玉之物倒不是最紧要的。其余还有府上下人们的身契,府上的铺子田契,甚至还有先祖和长辈们留下来
的东西。
最要紧的是许多宫中赏赐的东西也收在其中。不管丢了哪一件,对府上来说都是大麻烦。
他沉声道“从今以后你也不必再过手这些事了,是我太高估了你。明日立刻叫人把府上库房的钥匙交出来,我自会派可靠忠心的人来打理。”
“从此以后你便做好你妾室的本分,不得再管府中内务。以后也不要再随意出府外会客了,这些该是主母的份内事,无须你来插手。”
许氏的心如石头般坠了下去。
侯爷这是要夺了她的管家的权利,把她打回成最开始那个可怜兮兮的许娘子
她好不容易入了府,又在柳氏眼皮子底下装作老实本分的模样忍气吞声了许多年,才等到柳氏病死。
柳氏病死后,她又冒着大风险使手段整治了那个得势便嚣张的贱婢,之后更是使得百般招数,让虞景无意再续娶正室,才拿稳了府上中馈。
叫她怎么能轻易就交了出去
许氏只愣了几秒,立刻又哭喊着扑在虞景脚边。
“老爷,老爷不知道,柳姐姐去了之后,从前来往府上的那些女客便都是妾身在招待。可妾身身份低微,一个姨娘也没什么能傍身能打点的东西。”
“如今柳姐姐不在,妾身与那些和咱们侯府交好的世家夫人来往,代表的是侯府的颜面。妾身心里惶恐,怕侯府被人看低了去,但又不敢叨扰老爷,实在不得已,这才无奈拿了柳姐姐的东西想打点自己一二,好叫他人也不至于看了咱们侯府的笑话。”
“老爷,妾身知道自己罪该万死。可若是柳姐姐在,柳姐姐是主母,也是和其他世家夫人来往过的,柳姐姐她会理解妾身,不会责怪妾身的。”
虞景方才虽然心中发怒,但到底存着几分心思,只是背着手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可现在听许氏提了柳氏,还拿柳氏来给自己开脱做筏子,心里立刻暴怒起来。
“住口你做出这些下作事情,有什么脸面配提主母的名讳”
许氏被虞景如此暴
怒的样子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虞景从来和柳氏都是不和睦的,怎么这会儿她只是提了柳氏一句,就惹得他如此模样
她来不及多想这些,立刻重新开口。
“老爷恼了妾身,妾身也是知道的。老爷要妾身以后不再管内院的事,这些也是应当的。可府上哥儿姐儿都大了,院里也没有主母在。若是妾身撒手了这内院的事,哥儿姐儿几个议亲的事难不成还要府上的嬷嬷出面不成”
“老爷恼妾身,妾身本该以死谢罪,可请老爷看在哥儿姐儿的份上,看在柳姐姐的份上,让妾身替柳姐姐打点好几个孩子的亲事,再撒手安安分分地过日子罢”
许氏面上实在可怜得过分,看得虞景脑袋突突的疼,不想再与她说些什么,便只背过脸去,不愿看许氏这副模样。
许氏虽然嘴上喊得凄惨,又口口声声地说是自己不得已,是为了府上。其实心中却慌得不行,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
她不愿交出内院的管事权,除了管事多年不舍得撒手,还有一个很要命的原因。
内院的一部分金玉之物已经被她悄悄地偷卖了出去换成了银子,田产她也是大着胆子变卖了一些。
柳氏陪嫁里的物件儿更是被她薅得一点儿不剩。连柳家陪过来的那些庄子田契,虽说不能转手卖出去,可她也是收在了自己身边暗暗等着机会。
正因为她管着内院许多年,才能神不知鬼不觉搬弄了这么多东西。而往年清点数目的时候,虞景从不会亲自去查点,她只要拟个数填补下漏缺也就瞒过去了。
若是这内院交了出去,自然是要当场重新清点一下的,那她这些年干的事岂不当场就全部暴露了出来
这些年来,一点一滴,积少成多,内院库房已经是缺了很大一个漏子。就算她有心去填补,一时半会儿也是填补不起来的。
家贼也是贼,这些事若是被发现了,轻则被赶出府去,重则是要下狱看罚的。
虞景只看到许氏哭得梨花带雨,却没看到许氏后背的冷
汗已经濡湿了衣裳。
他本有心今日发落了许氏,只关在府中当养了个闲人,再不准她出府去。可许氏一提几个孩子的亲事,他也心里有些犹豫了起来。
原本是准备后面自己生辰时,让许氏相看一下有没有好的人家,给楚儿和玉儿留意着些。
两个姑娘的婚事,宜儿是不愁的,珠儿他也可细细查看着有无人品相貌俱佳的好儿郎。可两个小子的婚事相看的都是些女眷,必得有内院妇人出面才行。
宜儿和珠儿到底年纪还小,如何懂这些弯弯绕绕只有许氏还能帮忙看这些。
虞景闭上眼,思量了下。
许氏半跪在地上,低着头,眼睛却悄悄观察着虞景的反应,心如擂鼓。
若是能说动虞景,虽然只有一时的喘息机会,可她后头时常给虞景卖个好,再慢慢筹划着,这事也就过了,虞景那性子也不会再提交出内院管事权的事。
可若虞景打定主意要收回来,她便要遭大难了。
许氏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裙,心里百般念佛乞求,只盼虞景不要再追查此事。
过了许久,虞景缓缓张口。
“这次便先饶你一回,暂且给你留着几分面子。但内院的一干采买用人等事无须你再操心,我自会寻人来管。待到楚儿成家了,府上的后院事就交给楚儿的正妻来打理。”
许氏心里的大石落下了,猛地松了口气。
还好,只要没把她打回去就好。至于采买用人之类都是小事,虽然也少了块肥肉,可总比事情败漏要好得多。
至于虞楚的未来夫人么,一个刚过门的小丫头片子,还玩不出什么手段。自己虽不是正经婆母,但也算个长辈,有的是办法继续抓着内院。
更何况女眷是她来帮着相看,大不了,她便找个老实本分的,晾她也不敢踩在自己头上。
她收起眼中的惊慌之色,给虞景磕了个头。
“谢老爷仁心,念着府中哥儿姐儿暂且饶过妾身。妾身向老爷保证,以后定然不会再出这等”
她话还没说完,虞景只觉
得现在听到她的声音就心烦,不欲听这些废话,挥手叫停了她。
“多的也不必再说了。还有,即日起,这凝香轩你也别住了,本就不是你一个姨娘该有的规制。今天收拾一下,明天便带人搬出凝香轩罢。”
许氏一愣,没有想到虞景会如此说。她强笑了一声道“老爷,这是为何,妾身搬出凝香轩后还能住哪儿呢”
她在京中还能得几分脸,全赖着众人看她很得虞景喜欢,这才给她几分面子。
若是她搬出了凝香轩,事情一传出去,必定遭人耻笑,从前看在连阳侯府面子上与她交好的夫人太太们也定会疏远她。
她还想借着这些人脉慢慢为珠儿和玉儿寻一门大好亲事,如今下了她的面子,不就等于要了她的命吗
她强摆出一副笑脸,拉着虞景的衣裳下摆道“老爷,这”
虞景抬眼望去,许氏本就被柳老太太打了一巴掌,半边头发都落了下来,看着狼狈不堪,刚才又梨花带雨地哭了一场。
若是在往常,看着自然是有些心疼的。可现在配着她这披头散发的模样,而且还摆出一副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表情,看得人心里厌恶得很。
虞景不耐烦地别过眼去。
“先前你不是把静和苑收拾出来了么,正好从前你身边的闵氏住在那儿,你也熟悉一些,不至于一时半会儿不习惯。明天便叫人搬到那儿去吧,勿要再张扬。记住,你是个姨娘,守好你的本分”
许氏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半晌没说话。
虞景还在继续说话。
“搬进静和苑后,也不要住在正屋了,只住在静和苑偏房就是。你本就是一个妾,别做出那幅贵妾的模样,那是不守规矩的人家才干的事。”
“如今府上已然流言纷纷,府内的人更应该恪守本分,不得越过规矩半分”
虞景说完后,不看许氏一眼,抬脚便走了出去。
屋内只剩许氏一个人,怔怔地坐在地上,脸上的表情分不清是哭是笑。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虞景走后进来服
侍她的花嬷嬷吓了一跳,只觉得许氏这神情实在可怖,惊出了一层冷汗。
柳氏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里分明是无比阴毒的神情。
柳霜岚,柳老太太,还有柳家全因他们,才会害得自己到如此地步。
姓柳的不是最宝贝虞幼宜吗,只可惜虞幼宜这侯府嫡出大姑娘的名声也好不了几天了。
她便要看着虞幼宜声名狼藉,柳家愤怒不已却无可奈何的模样。
且走着瞧吧。
作者有话要说 许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