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前厅内, 什么都不知道的虞景正在笑着与众位贵客们交谈。易总管在一旁眼睛瞥了好几下与中庭相接的转角处,始终没看到虞楚和虞幼宜这二人任意一人的身影。
好在此处贵客众多,虽然这一对嫡子嫡女有些扎眼, 但也没有人不识趣到主动询问二人的踪迹。既是在侯府地界内, 也无需他们去多想。
只是易总管心里总有些不安, 额头上更是虚浮着一层汗,老有些不大踏实。
直到虞楚的身影从转角处现出时, 他才稍微放心了些。
但待到虞楚走到近处时, 易总管才察觉他的脸色似乎不是特别好,脚步也略微有些虚浮的模样。好在近来虞楚上道了许多,走到这边时,已经把所有都掩在了心中。
易总管想要问问虞楚怎么了,但虞楚的表情,似乎是在隐隐地对他说不要问他一般。易总管心里一顿,还是把这股疑惑压了下来。
远处的蔺泽目光敏锐,虞楚虽然已经极力掩饰, 但他仍旧看出了虞楚笑脸之下的恍惚迷茫。
他眼神瞧了眼侯府远处, 似乎能看到些在侯府祥和平静外壳之下,内里深处的不安和涌动。
虞楚与几位贵客闲谈了几句后靠近易总管, “今日约莫是什么时候散场”
易总管听着虞楚这般发问, 心里那股子不安感更加强烈。他仍是挂着标准笑容在脸上,却将声音压低了一些回答虞楚。
大蔺开宴一般不置晚宴,“约莫是申时左右, 贵客们就回去了。”
虞楚点了点头,没再说话,继续一同与别府贵客们交谈。一旁三四步同样待客的虞玉悄悄地瞧了一眼虞楚,心里同样是困惑无比。
后院, 静和苑。
侧房今日值守的婆子们多添了一倍之数,更有虞老夫人着意选来的家丁等人。
从静和苑外看,这座静悄悄的院子就仿佛是从前闵氏走后的空院一般,若不踏足其中,瞧不见那满院严肃值守着的人,定然不会知晓这里面还住着一位昔日风光无比的姨娘。
许氏多年养尊处优,一朝跌落至此,饮食起居上更是一落千丈,加之之前还受了伤,身子早就有些受不住了。如今已然日中了,她还卧倒在床上,一颗头昏昏沉沉。
照旧是翎儿去领了午膳,似乎是因为今日侯府开宴,膳房着意备的菜便多了许多,给许氏匀的吃食也比前几日要好上一些。
翎儿推开侧房的门,伴随着吱呀一声腾起一小股灰尘。
许氏卧在床上,昏沉不已,不大清醒,甚至没能听到翎儿推门而入的声音。
“娘子,该用膳了。”
翎儿见许氏没有反应,便上前轻轻推了推。许氏这才慢慢翻过身来,照旧是嫌恶地撩开翎儿的手,慢慢翻身下床。
许氏这几日似乎除了用膳的功夫外,其余时间都躺在床榻上不想走动。她这一下地,闻见了桌上有些诱人的味道,面色才好了些。
“那群膳房的贱婢,今日总算是有了点眼力见,没再像往日那般糊弄”
她拿起枕边的一只素银簪子,随手将松散的头发束好。
房内积灰甚多,许氏一坐到圆桌前,伸手便摸到了上面一层薄薄的灰。她心中虽恨这翎儿,但因翎儿这些日子照旧服侍着她,倒让她有些分不清时候,依旧以为是往常得势,下意识便张口吩咐翎儿。
“脏死了,还不拿干净帕子擦一擦,还有屋内一股的潮味,快些点上我平时使的那个银香熏熏”
外面值守的婆子听了这动静,虽然面上仍旧板着,但心里都是忍不住嗤笑。这许氏,看着翎儿脑子发昏还在伺候她,倒以为自己还是原来那个主子了。
银香银什么香如今她的房里最多只有些夜香了
婆子们收拢了心神,继续在房前守着。
屋内的翎儿听了许氏的吩咐后不由自主地蹙了蹙眉,她到往日收着许氏一些首饰的矮柜前翻了翻,柜内已经空荡荡的了,只剩下一些散着霉味的破布。
许氏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快点儿”
翎儿面色平静地合上了柜门,轻轻地应了句,“是,请娘子稍等。”
坐在桌前的许氏望着打开的食盒,里面是一碗金黄色缀了颗枣子的小米饭,一碟清炒嫩莴苣,中间还撒了些核桃碎做点缀。
其余的是一两道有些寻常的肉菜与一小盅汤,最后还有一碗当做甜点的杏仁酪,另附了一小碟酸枣仁。
多日的困顿早已经把许氏磨得没脾气了。这一顿饭,若是在从前,她定然是要叫人责罚一顿膳房的人的。可比起前几日的剩饭剩菜,还有些猪糠似的玩意儿,这已经是好多了。
一旁幽幽的香气传来,略微驱散了些房内的霉味,翎儿点好了香后立在一旁,许氏这才动起筷来。
那边翎儿面上平静的神情有些剌到了她的眼,她脸色阴了一下,立刻大骂出声。
“看什么看,你给我滚出去不知好歹的玩意儿,若不是我当初可怜你,你怎会有如今这么好过的日子贱婢,竟然敢出卖我,滚,给我滚”
翎儿已经退到了门外,伸手慢慢合上了房门,将许氏气急败坏的叫骂声掩入房中,随后转身离去。
值守的几个婆子面面相觑,实在忍不住互相交谈起来。
“瞧着这翎儿也是够恪守本职的了,主子都倒了,还愿意这样伺候在身边的,这一整个静和苑可找不出第二个了。”
“可不是,前儿带了几日剩饭剩菜,许娘子不满意闹腾了几日。今日这些饭菜,膳房的人和我说是翎儿过去亲自做的呢”
那婆子了然地点点头,“难怪,不然以许氏这模样,就算今日是大日子,膳房也不会有那个好心情给许氏留菜。这翎儿倒也算是个忠仆了。”
另一个婆子嗤笑一声,“偏那许氏还不知足呢,不过也是,揭发了自己的人还日日在自己面前晃,难怪能把她气成那样的。”
几人低声谈论完后,仍旧摇摇头守在原处,没再想这些。
屋内的许氏用完膳后,又觉得头有些昏沉不已。她心里估摸着应当是这几日过得实在不好,拉跨了精神,便扶着头又慢慢回了榻上,拉了被子准备小睡片刻。
她已经想明白了,再怎么撒泼动气都没用。府里还有虞静珠,况且虞玉再怎么样也是她肚里爬出来的。她得养好精神,日后还能东山再起。
许氏沉沉的眼皮耸拉了下来,闻着幽静淡雅的香味,慢慢恍惚睡去。
中庭后的小宴亭那头,方才避开虞幼宜的羊芷凝几人看见平日里最是稳重的虞幼宜居然失手落了扇子,几人心里不安,不知道虞幼宜听到了什么消息。
能把虞幼宜惊成这样的,恐怕不是什么小事。
羊芷凝瞧着那婆子跪在地上最后与虞幼宜说了几句,随后才起身颤颤巍巍地离去。她心里斟酌片刻,慢慢地朝虞幼宜走来。
“幼宜,你还好吗”
虞幼宜敛下眼中一瞬间的震惊与犹疑,巨大的惊疑之情在她心中漫天扑过。她看着面色担忧的羊芷凝几人,一时之间竟有些说不上话来。
她已经是十几年,几十年没有这样呆滞过了。
孟凌见虞幼宜的样子,急急忙忙擦去了自己眼角的泪,也压下了心中自己的情绪,赶紧上来拉了拉虞幼宜的手。
“幼宜幼宜”
虞幼宜回过神,她不由自主地扶住孟凌伸过来的手,抬脚便有些愣愣地往小宴亭那边走去。
“去那边歇会儿,白蔷,你去院里把刘嬷嬷叫过来,我有事吩咐她。”
方才婆子是单独与虞幼宜说这事的,就是白蔷和湘竹也是一样不晓得。白蔷见虞幼宜面色难堪,立刻点点头就去了,不敢耽误片刻。
虞幼宜和几个姑娘走到了小宴亭,她慢慢地坐在小宴亭中,身子挨着拱形扶栏时,一下子便有些软了下来。
孟凌几人从来没见过虞幼宜这个样子,她们立刻就慌了神。
羊芷静掏出自己的小折扇轻轻给虞幼宜扇着风,孟凌拿着那条刑臻给她的帕子慢慢拭去虞幼宜额头上的薄汗,羊芷凝在一旁握着虞幼宜的手,眼神担忧无比。
“幼宜别太慌乱,先冷静下来,没事的。”羊芷凝瞧见孟凌的嘴唇动了动,心知孟凌恐怕是想问虞幼宜发生了什么事,她立刻便赶在孟凌前面把她的话头拦了下来。
只看方才那婆子的模样,且虞幼宜连白蔷湘竹都没叫近身,这事应当极其严重,恐怕事关侯府内宅。这样的事,她们不可擅自发问。
孟凌原本性子简单,不会想到这些。但经历了今天的事后,她成熟了许多,也隐约察觉到羊芷凝似乎是在阻止她问出口。她双唇一顿,便咽下了心中的疑惑。
她现在深知自己心性简单,嘴巴也是有点没遮拦的,还是不问的好。若是给她知道了,万一不小心被他人套了话去,岂不是害了虞幼宜。
她没察觉到,她的心思如今已经缜密细腻了许多,隐约有些虞幼宜和羊芷凝的模样了。
三个姑娘坐在这里,陪着愣愣发神的虞幼宜。
虞幼宜心里不断回响着方才那婆子惊恐的语气。
虞静珠,不是侯府的血脉
她心里一直知道许氏此人很不简单,也猜到许氏在闺阁内拼着自己的清誉对虞景下手,其中必有内情。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也压根就想不到这一层去。
她心里慢慢回想起从前梦到的虞幼宜的记忆,还有李嬷嬷告诉她的事。
许氏闺阁失身,直到怀胎三月才被许府中的人发现。虞景深感自己做错了事耽误了许氏,便偷偷把许氏养作外室,最后,许氏揣着肚子进了侯府。
这一切事情,从始至终,根本没有人去怀疑过许氏为何会做此丑事。两家都顾着遮掩这桩阴私,也不好大张旗鼓地细细去查。
许念白一个闺阁女子,失身于虞景,那肚里的孩子自然就是虞家的血脉,有谁会去多想呢
可若,可若许念白其实在失身虞景之前,便有了身孕呢
虞幼宜甚至不愿再深想,若虞静珠真的不是侯府的血脉,那这么些年,柳霜岚的病逝,从前虞幼宜殒命,那个命丧黄泉的娇俏姨娘闵氏,甚至被冤死的许老爷一家,病死狱中的虞景,断了腿落魄街头的虞楚。
这其中折损的许许多多人,他们到死都没能知道,自己是因为那个龌龊的秘密,被许氏断送了一生。
虞幼宜浑身上下冰凉不已,她心中慢慢回想着落了双生胎后在床上挣扎死去的幼宜,孟流寒身不由己的隐忍,国公府早逝的李氏,这些人,这些人竟然只是因为一个身份不明的假侯府小姐,而身陷囹圄。
她知道许氏手段不简单,也知道她心思阴毒不似寻常,可她却没想到,许氏不止于此,她还有滔天的胆子,干下了这些骇人听闻的事。
虞幼宜如此反常的神情和姿态,并不是因为虞静珠不是侯府血脉这件事。她是做过主母的人,天大的事情,她依旧能够做到至少面不改色地面对旁人。
可从前的虞幼宜,竟然只是因为连亲族都算不上的女子而死。孟流寒也因为一个假侯府千金,和虞幼宜抱憾终生。
这才是让她失态至此的真正原因。
若是从前那个柔和怯弱的嫡长女还在,知晓了这件事后,不知道是哭是笑。
或许,就是像她现在这般。
她是虞幼宜,虞幼宜也是她。
羊芷凝看着虞幼宜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心里不由自主地越来越胆战心惊。
几人都没说话,都只盼着虞幼宜快快恢复过来,重新变成平日里那个气度逼人,谈笑有度,端庄稳重的虞大姑娘。
虞幼宜慢慢抬起手,轻轻握着羊芷凝的手腕。羊芷凝立刻回握住她,“你有什么事,直接与我说就好,不用担心。”
她听见虞幼宜缥缈不定的声音传来。
“一会儿,你与羊夫人羊老爷说在府上稍留片刻时,一定要悄悄地,千万别引人注目,只当是你们一家之间闲谈便是,千万不要让他人起了疑心。”
羊芷凝轻轻地点点头,“我知道分寸,你放心吧,不要担忧。”
虞幼宜这才点了点头。
她瞟见一旁耸拉着眉头的孟凌,第一次有些真心羡慕起她来。
不过一会儿,白蔷便领着刘嬷嬷回到这边。
刘嬷嬷还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今日是虞景生辰,她脸上正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连花白的头发丝似乎都精神了几分。
刘嬷嬷瞧见虞幼宜的模样,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住,心里那些高兴热闹的情绪也慢慢散去,无端地涌上一股不安的神情。
她是侯府里最早接触到虞幼宜的人,从京郊庄子前接虞幼宜回府时,虞幼宜从容不迫的态度,清丽婉转的笑容,映着那时的纷扬桃花,在刘嬷嬷心里留下很深的不可磨灭的印象。
几乎就是那时,刘嬷嬷虽然还不大把虞幼宜当回事,但潜意识里已经认定了虞幼宜绝非俗物。
那时翩翩不俗的女子,此刻正失魂落魄地倚靠在小宴亭的栏杆边。能让虞幼宜变成这样的,一定是大事,而且是相当大的事。
走到虞幼宜面前的刘嬷嬷,脸上已经寻不见一丝高兴的神情。她十分谨慎地给虞幼宜行了个礼,“大姑娘,湘竹说您叫老奴过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虞幼宜回神,潋滟双眼转向刘嬷嬷,心中空白了一瞬才慢慢理清思绪。
“刘嬷嬷,你还记得阿燕姑娘的住处么我有一要紧事,你立刻悄悄地出府去把阿燕寻来,再悄悄地带回府中。今日侯府各处都有人把守,若有人问起,你便说是我的石彩用尽了,要赶紧把送给父亲的画补上两笔。他们听了这个,定然不会多想。”
刘嬷嬷立刻稳稳地应了下来,她正退后了两步,虞幼宜忽地想起一事,又叫住了她附耳低声吩咐了两句。
“今日侯府瞩目,一会儿是少不得去墨斋走一趟做个样子的。你到那里后,悄悄地帮我问一问那儿的掌柜,多年前,在他这里买了那套石彩的戏子,是不是叫花霖。”
虞幼宜心中记起那日墨斋老板说的话,说这石彩珍贵,从前也只卖出去过一套,似乎是卖与了一位伶人。而琅玕阁里柳霜岚的那幅竹君子,用的便是这石彩。
花霖的东西,怎可能越过重重奴仆送到柳霜岚身边一定又是许氏的手笔。
刘嬷嬷一听花霖二字,便知道今日这事不简单,她立刻小心稳重地去了。
虞幼宜重新靠在扶栏边上,慢慢地梳理着心中思绪。
羊芷凝几人方才在刘嬷嬷过来后,便稍微站远了些。如今见刘嬷嬷走了,几人又重新过来静静地坐在虞幼宜身旁。
羊芷凝觑了眼虞幼宜的脸色,慢慢地出声,“宜儿,前厅席间大多是各府的主君和主母,我瞧着你脸色不好,还是别勉强着过去了。”
虞幼宜微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羊芷凝斟酌了下,侯府方才刚出了虞静珠那样一件大事,而后面过来的虞老夫人柳老太太虽然一如既往,补过身后的几个丫鬟面色瞧着不大自然,想是也有什么事。现下虞幼宜这样子,恐怕是又扯出了什么更大的事。
今日侯府内里,只怕是混乱不已。虞幼宜现在心境也不大平稳,她与孟凌几人呆在这里,也帮不上虞幼宜什么。不如回了前厅去应付着贵女们,也稍稍避个嫌,让虞幼宜放心些。
“宜儿,那我便先回前院去与我母亲说一声,你在这里好好歇着,过会儿我再过来看你。凌儿不如也跟我一块儿过去罢”
孟凌如今也多少能明白一些,她点点头,虽然心中仍旧有些放不下虞幼宜,但还是起身和羊芷凝往外走去。
走出一段路后,三人回头望了眼远处的小宴亭。那抹朱瑾色的身影仍靠在一旁,但瞧着已经好上了许多。
只是不知为何,她们总感觉虞幼宜心里蕴着什么莫名惋惜的情绪,却看不出她心中在想着谁。
至快出后院时,不知哪里闪出三个笑意吟吟的婢子,虽穿的是侯府下人的衣裳,但看着却有些不协调之感。
“孟姑娘,国公爷在东边正歇着,我带孟姑娘过去罢。”
孟凌愣愣地点点头,便跟着婢子去了那边。此地顿时只剩下了羊芷凝姐妹二人。
羊芷凝眉头微蹙,“你们似乎不是侯府的奴婢。”
两个婢子垂首微微笑着,并不回答这句,“还请羊府二位姑娘至前厅后,勿要提及侯府后院的事情。”
“这是自然。”羊芷凝心中有些不悦,应了后便带着羊芷静走了出去。二人走远后,那两个婢子脸上的笑容立刻消隐,俨然是面无表情的模样。
“王爷说侯府或许要请羊家人帮忙,羊家二位小姐自然不能拦下。一会儿再叫两个人,暗地里注意着这两位小姐。”
另一边,孟凌满心疑惑地跟着那个婢子往东边走去,她忍不住张口。
“他们为何在东边此刻是正午,前厅恐怕是开了席了,他们应该在前厅才是啊”
那婢子笑着摇摇头,只道“奴婢也不知,或许是有什么事罢。”
孟凌见她问不出个所以然,便止住了话头,跟着婢子走到东边一处清净厅堂。
她一到堂前,遥遥便看见国公爷与李氏坐在一边,二人似乎正小声说着什么。厅堂另外一头,孟老夫人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
而堂前,孟流寒怔怔地立在一颗杏花树下,眼神发直,面色苍白。
此刻已是夏日,杏花早已经谢干净了,如今已经枝繁叶茂得青翠欲滴,投下好一片荫凉的避光处。
孟凌看见孟流寒这个模样,心里一跳。她连忙走进孟流寒身边,可孟流寒恍惚不觉,压根就没发现她,仍是怔怔地立在树下。
孟凌心中越来越感觉不妙,她脚步一转进了厅堂。坐在角落里的孟老夫人瞧见了她的身影,不由自主地冷哼一声。
这个丫头,果真是半点都不如孙儿流寒。方才他们两家闹成那样,都不晓得这丫头在哪里,如今倒是想起回来了。
孟凌没管她,走到国公爷二人面前行了个礼。李氏抬起头,她才瞧见自己娘亲脸颊边青紫骇人,好大一块印子。
“娘,你怎么了这脸是怎么弄的”
李氏慢慢地摇了摇头,不欲把她和孟老夫人之间的事说给孟凌听。
她拉着孟凌的手让孟凌坐下来,孟凌瞧见国公爷面上神情有些灰败,她不由自主地开口。
“爹,娘,到底怎么了”
李氏慢慢地抚了抚女儿的头发,凌儿与幼宜成了好友,她原本心里很是高兴,日后虞幼宜嫁进国公府,能和孟凌更加亲密,也能帮她拘束着让她头疼的孟凌。
但如今,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凌儿。”李氏艰难地慢慢张口,“你大哥他,他和虞家大姐儿的婚约,已经作废了。”
孟凌只感觉手心一片冰凉,她猛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娘,你说什么呢,幼宜她,她以后会做我的嫂嫂的。大哥他那么喜欢幼宜,怎么会”
她眼神慢慢转向一旁的国公爷,似乎想要听国公爷说这是李氏的玩笑话。可她只看见自己的父亲眼里的光更加黯淡,然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没出息的丫头”
厅堂另一侧,孟老夫人冷冷的声音响起。
“那宜姐儿有什么好的,流寒便罢了,连你也这般与那姐儿交好这婚约是我做主废的,一个生不了的丫头,还肖想进我孟家”
“你胡说”
孟凌气得大喊一声,然后不顾孟老夫人惊愕恼怒的目光,立刻便跑了出去,跑到孟流寒的身边。
“大哥,祖母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和幼宜解了婚约”她见孟流寒仍旧怔怔的,急的忍不住拉扯了下他的袖子,“大哥”
孟流寒回神,他慢慢转过头,脸上是一副比哭还难看的温和强笑。
“祖母与虞老夫人大闹一场,惹怒了虞老夫人,老夫人便同意了祖母废婚约的要求。”
孟凌呆住了,她立在一旁,愣了许久,随后又回过神来急切出声。
“大哥呢,你同意了吗,你没有反驳祖母的话吗祖母也真是糊涂,怎可这般贸然在这里闹起来”
“我同意了。”
孟凌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愣在了远处,看着孟流寒微微低着的侧脸。
“大哥你同意了为什么你不是一直对幼宜”
孟流寒转眼,满眼惨淡地看着孟凌,“我求了祖母,求了虞老夫人,我求了父亲和母亲,可仍旧仍旧”
他是长子,也是国公府唯一的男子,他的婚事不能有半分不确定因素,他明白。
他下意识地强迫自己别去想起那抹与他擦肩而过的朱瑾色身影,还有虞幼宜眼中古井无波的神情。
一句闷闷之语叫醒了他。
“大哥,你真没用。”
孟凌低着头,吐出这么一句。
“从小,祖母就偏爱大哥。若是大哥不同意,若是大哥咬死不松口,难道她还会提刀杀了大哥不成”
孟流寒呼吸一滞,他脚步踉跄退后半步,“凌儿”
孟凌抬头,眼里闪着难过与失望的光。她一转身,跑了出去,丢下孟流寒一个人在树下呆愣着。
侯府侧院小门处,刘嬷嬷依着虞幼宜的吩咐,把琅玕阁的事情处理好后,便悄悄地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准备从小门处出去。
在小门守着的管事那里,刘嬷嬷便说了虞幼宜教给她的那个理由。
管事本就只是随口问一句,听刘嬷嬷这样说更是不疑有它,赶紧便送刘嬷嬷出去,生怕耽误了虞幼宜的事。
刘嬷嬷从侯府侧边绕了出来,她想了想,侯府的马车显眼,不如租个马车过去找人,便小跑着过去找人套了个车,先往幼宜吩咐过的墨斋那边赶去。
到墨斋时,那掌柜的此时还在用午膳,见到有人来后便赶紧擦了擦嘴巴迎上来。
“这位客官,请问需要些什么,我这儿都有的,咱们进里面去看看。”
刘嬷嬷呼哧带喘地站在马车前歇了一口气,然后才抬脚进墨斋。掌柜正在前面准备着倒杯茶给她,却听见她忽地一声,“我是侯府大姑娘身边的人。”
墨斋掌柜心里一转,立刻便想起了那日见到的那位气韵不俗,眼光毒辣,很会挑东西的年轻姑娘。
他立刻笑着道“原是虞大姑娘身边的人,不知大姑娘这次又想要些什么上回那样的好东西虽然一时半会儿还没有,但旁的也还有些不错的料子。”
刘嬷嬷喝了一大口水后摆了摆手,她左右一觑,见这地此刻并无旁的人后,这才悄悄开口。
“其实是大姑娘吩咐我过来问掌柜的一句话,大姑娘问,上次掌柜曾经提过的那位买了东西的伶人,是不是叫花霖的”
墨斋掌柜立刻在心里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下多年前的见闻,随后与刘嬷嬷道“似乎是这么个名,我原也有些记不清了,客官您一说,我倒是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刘嬷嬷却是一愣,不是说京城极少有人晓得那戏子的真名么,怎么在这里买个东西,倒是报上真名来了
为防弄错,刘嬷嬷谨慎地继续问道“掌柜的没记错,那个戏子果真叫这个名”
墨斋掌柜重重点点头,十分肯定,“没错,就叫这个名。我这儿极少遇见过这种客人,我一直有印象的。”
刘嬷嬷慢慢想着阿燕提过的花霖的模样,“是生得极周正的”
“对,生得很是周正,当时有别的客人在,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呢。”
刘嬷嬷听见后半句,心里便确定,这应当就是花霖没错了。她与墨斋掌柜谢过后,正准备往外走时,却听见墨斋掌柜不经意间随口闲聊的一句话。
“客官您是不是别县人,说话听着不大像是京中人。”
刘嬷嬷一愣,“不是啊,我是生在京中的,最多是偶尔去几次京郊,旁的地方倒都没去过。”
墨斋掌柜也是一愣,随后陪了个不是,“客官勿怪,并非是我有意这么说的,只是听见客官您说那位姑娘的名字时,似乎有点咬音,这才胡乱猜了一下。”
刘嬷嬷身子一僵,已是完完全全呆在了原地。
“姑娘那戏子,不是个男子吗”
墨斋老板被刘嬷嬷的样子吓了一跳,虽然满腹疑惑,但还是极有耐心地回答她。
他一边说,一边回忆着多年前那个笑容柔和,容貌清秀的姑娘。
“从前来我这儿买走那东西的,确实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生得很是秀美,怎会是位男子这行当女子甚少,那位姑娘当时又极年轻,男女之别,老小儿还不至于弄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