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幼宜坐在最上首, 似笑非笑地看着下面如同一滩烂泥的花嬷嬷,眼中闪着冰冷的眸光。
花嬷嬷这个人虽然蠢笨,但碍着她的身份, 还有她在许氏身边待得日子也久, 许氏许多龌龊事中的恐怕都有她的足迹可寻。
这连阳侯府上, 许多腌臜事,不知有多少都是这蠢婆子为虎作伥一手做出来的。连阳侯府, 既有王婆子这样明白是非的人物, 必然就少不了花嬷嬷这种又蠢又恶的丑角。
她心里慢慢想起阿燕的话,这花嬷嬷从前似乎是在台上唱彩旦的。
彩旦,又称丑婆子,多为些逗乐或心怀阴暗心思的老年角色,倒是与花嬷嬷本人十分相称。
花嬷嬷嘴唇越抖越厉害,眼神里也没有了从前那种滴溜溜乱转的模样。从前在台上练出来的精明眼神消隐不见,如今只剩下满眼的惊慌和恐惧。
王婆子平日里最是烦这为虎作伥的花嬷嬷,从前也正是因为她看不惯花嬷嬷这般, 所以挺身而出帮了虞幼宜一行人。
她看着花嬷嬷迟迟不肯开口, 心头怒火冒起,抬脚便怼了花嬷嬷一下子。
许娘子固然死不足惜, 但这花嬷嬷与许娘子狼狈为奸, 在府中作恶,也实在可恨
“花婆子,大姑娘跟你说话呢把你方才吐出来的那些都一五一十地与大姑娘说清楚”
刘嬷嬷冷笑一声, “哟,听说花嬷嬷从前在大姑娘院里的时候,可是说自己资历辈分高,好一顿嚣张呢。现在这般着实折煞了花嬷嬷, 白蔷湘竹,还不快拉把椅子给花嬷嬷呢。”
白蔷和湘竹轻笑了两声,“可不敢,花嬷嬷既是二姑娘的祖母,怎好是我们这种下贱坯子能近身伺候的。”
花嬷嬷一听“二姑娘的祖母”这几个字,整个人抖得越发厉害,眼睛乱颤着仿佛要跳出眼眶一般,额头更是汗津津地一片冷汗。
大姑娘,大姑娘果然已经知道了
不错,她从前便是在心里得意洋洋地自封为虞静珠的长辈,许氏也知晓这里内情,自然就拿捏她不得,她也能嚣张至今。
可那到底是她在私下里才敢这般胡想,如今这天大的一件事捅漏了,侯府的二姑娘不是侯府血脉,而是侯府妾室私通所生。
虞静珠她不敢去想,许念白是彻彻底底保不住了
而她,她一个昔日小妾身边的嬷嬷,与二姑娘有莫大关系,又怎能跑得掉。
花嬷嬷心里疯狂乱转,嘴上下意识地就慌张大喊出声。
“不是的不是的我我怎么可能是二姑娘的祖母,我和二姑娘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大姑娘明察啊”
阿燕怒斥一声,“与那小妇包藏祸心,竟然想要鱼目混珠,做下如此弥天大祸,如今倒想着与她们撇清关系了花霖的身份,我们早已摸清了花婆子,你抬起头来,可还记得我是谁么”
花嬷嬷一抖,她被审讯一番,只以为自己性命不保,心灰意冷。方才被提进来时更是心神大乱,慌张至极,哪儿有闲心去打量周围这些人。
直到阿燕出声,她才呆呆傻傻地转向一侧怒视着自己的妇人。
花嬷嬷瞧见这妇人穿着打扮不似侯府中人,倒像是外面的普通百姓。可这妇人眼神里憎恶的光十分逼人,看得她心中胆战心惊。
她瞧了许久,忽然全身上下猛地一个激灵,瘫在地上手脚并用,颤抖着往后缩了好几下。
“你是你是十几年前先太太身边那个来打赏的丫鬟”
挽着妇人发髻的阿燕,与花嬷嬷记忆中早已有些模糊的伶俐可亲的丫鬟面容重叠在一起,越发清晰。
“你以为太太身边的人全被放了出去,便没人识得出你了么花婆子,那年在小厅中,您老面上油彩未卸的样子,我可是记得十分清楚的”
若不是相貌神似柳霜岚的虞幼宜还坐在上首,阿燕只怕要伸出手来扼住这婆子的脖颈了。
“花婆子,十多年前,花霖唤你的那一声花妈妈,我从未忘记过。”
花嬷嬷一瞬间面如土色,身子抖若筛糠。
虞幼宜正等着花嬷嬷被戳穿一切后,再无回天之力,向她全盘托出。
可众人却看见花嬷嬷的脸色青白了一阵,面颊上似乎有一根筋在抽动,眼神里一瞬间划过一丝困惑和茫然。
阿燕自然也捕捉到了花嬷嬷这一瞬的神情,她眼神一顿,这花嬷嬷,怎么看着像没听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一般。
花嬷嬷眼中那困惑茫然的一瞬空白之色划过,随后又涌上了比之前慌张千倍的神情。
只是这神情中,还带了些茫无头绪的感觉。
众人看见一滩烂泥似瘫在地上的花嬷嬷忽然来了劲,急急忙忙地爬到虞幼宜脚尖前慌乱解释起来。
“大姑娘,不是大姑娘和这位媳妇想的那样那花霖,他只是我当初从贩子手里买来的,瞧着他是个唱戏的好苗子而已花霖喊我那句妈妈,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句称呼罢了”
此话一出,满室皆寂。
刘嬷嬷脸上浮现一瞬间的懵懂,白蔷和湘竹微微张了张嘴巴。
虞幼宜心中一愣,面上不动神色。
“你不是花霖的亲娘花嬷嬷,勿要想着与许氏母女撇清关系,便做这般谎话来混淆视听。若你不是那花霖的亲娘,许氏为人,怎会一直容忍你在她身边。”
阿燕初时也是一愣,听见虞幼宜的话后立刻配合地应声。
“不错花嬷嬷,如今事已至此,你少在这里耍滑头”
花嬷嬷更加慌乱起来,虞幼宜和其他几人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花嬷嬷为人蠢笨,若是话里有假,面上的表情是很难骗过众人的。
但她此刻的表情,的确是慌乱不已,想要拼命解释清楚,只恨不得此刻不能以头抢地,让虞幼宜好歹信她几分。
虞幼宜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方几,没说话。
阿燕复又出声,“花婆子,你和许氏狼狈为奸在前,为人品行不端在后,你说的话,叫人如何能信”
花嬷嬷脸上的急切表情已经盖过了最开始那副心灰意冷与慌张神色,此刻的她,已经是快要急哭了的模样。
“大姑娘,各位姑奶奶,我以前确实扯了不少谎,可我这次说的,的确是真的大姑娘若不信,只,只找大姑娘信得过的府医,取了我的血一验便是苍天在上,我真不是那花霖的亲娘,只是图个方便,又养了花霖几年,让他随了个姓氏罢了”
虞幼宜轻敲方几的指尖停住,她眼眸轻转,没甚表情地睨着下面急得手舞足蹈,恨不得亲自动手取血的花嬷嬷。
“这话可就是在逗笑了。花嬷嬷,侯府的人跟了你一路,那花霖早已死了多年的事实,我心中有数。取血来验怎么,难道要掘了那花霖的坟来验不成”
花嬷嬷急得团团转,她性命攸关,哪儿还顾得上其他。
“大姑娘,您,您可以取二姑娘的血来验啊我若是花霖亲娘,二姑娘的血会与我融在一起的”
身后的王婆子一声嗤笑,“这天大的丑事,现在全府上下的瞒都瞒不及,还大张旗鼓地为你的话去取二姑娘的血你是个什么东西”
听见王婆子的话后,花嬷嬷现下是真的急得要疯了。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贪图荣华富贵而瞒下的事,如今竟成了她和许氏母女俩勾结在一起混淆侯府血脉的铁证,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忽地一愣,随后满脸喜悦地大叫出声。
“对了,对了,二姑娘不行,还有花霖的胞妹在大姑娘,这花霖的胞妹也在府中,您叫来一验便知,我真不是花霖他们的亲娘”
虞幼宜与阿燕对视一眼,又和那边的刘嬷嬷几人互换了个眼神。
花霖的胞妹,这与王婆子之前禀告的,花嬷嬷在花霖坟前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重合了起来。
虞幼宜心里隐隐有些猜测,但说到底只是个臆想,无凭无据的,只有知情人花嬷嬷亲口吐出了实情,才能坐实她心中的那个猜测到底是不是真的。
墨斋老板提过的花姓女子,柳霜岚那副竹君子所用的石彩,阿燕认识的昔日苏芳阁小丫鬟阿翎,一直在许氏身边做事却十分能明哲保身的翎儿。
这些线索,已经隐隐约约指向了同一个人。
她搁在方几上的指尖扣紧,有些微微泛白。
“花霖的胞妹花嬷嬷,可别又是您老在这里扯谎。我可从没听说侯府除你之外,还有第二个戏子出身的下人。”
花嬷嬷因慌张而忍不住高昂起来的声音,响彻这间屋子,更是传入了惊诧万分的众人耳中。
“姑奶奶呐,你们当然是不知道的花霖那个胞妹当初是悄悄隐姓埋名混进侯府里的,连我都是进了侯府后才晓得她,姑娘们又如何晓得”
刘嬷嬷不由自主地前倾身子,全神贯注地一字一句听着花嬷嬷的话。
湘竹忍不住吞了下口水,白蔷和阿燕一样攥紧了袖口,王婆子脸上的神情越发凝重。
虞幼宜屏住呼吸,等着听花嬷嬷接下来的话。
“花霖那胞妹,名叫花翎,最开始是在先太太的苏芳阁里头做事的,如今在许娘子身边伺候着,就是那个平常惯会躲事的翎儿”
啪嗒一声,刘嬷嬷太过惊诧,不小心碰翻了身边的茶盏。直到温热的茶水顺着桌面滴在她的鞋面上,她才反应过来。
阿燕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呆滞无比,她愣愣地看向曾经也在凝香轩做事,此刻同样大吃一惊的刘嬷嬷。
“阿翎,阿翎是许娘子那奸夫的胞妹”
刘嬷嬷呆呆地摇摇头,“这,不知道啊,我从没听说过这事,只晓得许娘子平常极其重用翎儿的,身边亲近些的近侍也就翎儿和花嬷嬷二人。”
她话说到一半,又慢慢吞了进去。
许氏如此重用翎儿,不就是间接说明了翎儿的身份和花嬷嬷一样很不一般,与许氏关系匪浅吗
湘竹几乎惊掉了下巴,“这这那位翎儿竟是这么个身份,平日里从看不出来的。”
花嬷嬷说起翎儿,脸上又浮现出一丝愤恨之色。凝香轩的许多奴仆从前狐假虎威,许娘子倒了之后都不受待见,尤属花嬷嬷最甚。
可这翎儿,一直温和待人,即便是在凝香轩之外也一直是柔顺大方的模样。只看翎儿现在还能在侯府中安生待着,且没什么人会像为难花嬷嬷一样为难她,便能看出翎儿的好人缘。
和旁人打好关系不难,可要与敌对的旁人打好关系,还叫人生不出一丝恶感,那可是有点本事的。
因着这点,花嬷嬷心里一直颇有不满,很是看不惯翎儿,觉得她惯会装模作样。
虞幼宜微微垂下眼帘,听着湘竹的话,又想起平日里翎儿的为人。
湘竹此话不假,许氏身边的花嬷嬷虽然时常惹事,但翎儿一直都是十分自如地游走其中。便是和琅玕阁的人打过几次照面,也没有过不愉快的事情。
从前祭拜柳霜岚之前,花嬷嬷在琅玕阁里撒泼,正是后赶来的翎儿悄然化开了那等局面。
花嬷嬷也是想到了此事,脸上愤愤不平的表情越发明显。
那日,翎儿过去后,她原本还指望翎儿给她扳回一局。谁知翎儿在虞幼宜面前依旧是毕恭毕敬的,甚至还隐隐制止她继续出声,可把她给气了个半死
虞幼宜的声音把花嬷嬷的心思拉了回来。
“花嬷嬷说的话,仍不能让我尽数全信。我问你,那花霖想接近侯府便罢了,他胞妹花翎却是为何要混进侯府,且还藏在我母亲身边”
花嬷嬷嘴巴小声嘟囔了两声,有些不情不愿地开口。
“这两兄妹是我从前一齐买下的,他们兄妹俩关系极好。花霖数年前,从侯府收班后不久就因心结病故,翎儿一直心中暗恨,想要给他报仇。她疑心是侯府上的原因,又悄悄打听到侯爷和先太太的事,便伺机混进了苏芳阁做事。”
阿燕攥着袖口的手一紧,“阿翎,她以为花霖的死是因为太太的缘故”
花嬷嬷嘴唇无声颤动了两下,声音更低了些。
“我当时想借着这个机会傍着许娘子,怕她阻挠,就没给她说实情。花霖是害相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就以为,就以为是我心想这样正好能瞒住许娘子的事,就”
“你这挨千刀的恶婆子”
阿燕厉喝一声,实在忍不住心中情绪,劈手狠狠给了花嬷嬷一个耳刮子。
“不对,你还瞒着些事没说。”
虞幼宜的声音响起,阿燕一愣,慢慢地坐了回去,余光瞧见虞幼宜面无表情地斟了口茶。
花嬷嬷人一愣,“大姑娘这是何意啊,我连这些事都说了,如何还会欺瞒大姑娘别的事情”
虞幼宜盯着花嬷嬷呆傻的脸,脸上淡淡笑了一下。
这花嬷嬷,若说蠢笨,平日里做事颠三倒四,更时常给许氏添倒忙,确实够蠢笨。可抛去这些,也不得不说她内里还有点子小精明。
“许娘子为人毒辣,手段狠厉,且胆大包天。莫说你花嬷嬷,就是连阳侯府当家侯爷,她一样敢大着胆子偷天换日,鱼目混珠。如若她知晓花霖已死,怎会一直容忍花嬷嬷至今只怕花嬷嬷在侯府初次露面后,就不知不觉地死在了她手上。”
阿燕身子一震,正如此话花嬷嬷虽然说出了许多颠覆众人想象的事情,可她一直觉得有哪里隐隐不大对劲,有些不协调之感。
没错,就算花嬷嬷当真是花霖的亲娘,是虞静珠的血脉上的亲祖母又如何这么一个炮仗在旁边,许娘子是一定会下手除掉的。
花嬷嬷先是一愣,听见虞幼宜这句平静无波的话后,一张老脸顿时涨成了与先前虞静珠同出一辙的猪肝色,口中更是含糊不清地嘟嘟囔囔起来,颇有些心虚之感。
实在不是她有意隐瞒虞幼宜,而是她也没想起来这么一茬,偏这虞幼宜给提到了
刘嬷嬷翻了个白眼,只看花嬷嬷这副心虚不已的样子,只怕是有点什么内里的关窍了。
花嬷嬷嘴巴无声嗫嚅了许久,虞幼宜搁下手中的茶盏,青瓷不轻不重的清脆撞击声立刻让花嬷嬷浑身一激灵。
她慢慢地开口,眼神无主地四下乱飘。
“大,大姑娘说的这些,我自然也是知道的许娘子手段阴险,我若是不找点由头给自己遮掩一番,如何能傍稳这许念白”
花嬷嬷声音越说越虚,一颗头几乎要埋进地底下一般。
虞幼宜淡笑着,“既如此,花嬷嬷是借着什么由头窜到许娘子身边的呢”
花嬷嬷的眼神更飘忽不定了。
“许许念白她不知道花霖没死,她以为花霖隐姓埋名地在哪儿活着”
阿燕一怔,随即眼神里泛起一股轻蔑之情。
“许娘子也不知晓我其实不是花霖的亲娘。”
虞幼宜冷冰冰的面上突然露出一点意味深长,又讽刺无比的笑容。
原来如此,许氏能怀上花霖的骨肉,还拼着身败名裂的风险,揣着虞静珠偷天换日混进了侯府,想来心里多少对花霖是有些情分在的。
先前刘嬷嬷也说了,许念白日日带着那对萱草银簪的其中一只。她这般谨慎阴险的人,却在这事上如此不拘小节,只怕还一直念着死去多年的花霖呢。
而她不知道花嬷嬷和花霖的真相,只以为花嬷嬷是花霖的亲娘。前有花嬷嬷隐隐的威胁,后有花霖与她的情分在,她便委屈着自己把这花婆子留在身边做事,花嬷嬷即便出了什么漏子,她也不好斥责。
谁让这花嬷嬷是她情郎的“亲娘”呢。
虞幼宜心中想着,眸间却闪过一道嘲讽的目光。
只是许氏将花嬷嬷留在身边,到底是为了和花霖所谓的情分,还是不知晓内里真相,害怕花嬷嬷戳穿她的滔天祸事,便不得而知了。
连自己的亲大哥都可以弃之不顾,她可不信这许念白是那么情深意切的女人。
屋内众人皆是多少想到了此层面,阿燕更是毫不掩饰地鼻尖嗤笑出声。
“一向是她阴险狡诈,欺瞒他人,只怕她自己也没想到竟被这花婆子以此要挟,骗了自己这么多年罢。”
王婆子摸了摸下巴,低声琢磨起来。
“说来也是奇怪,这花霖当年既是有些名气,自然手上银钱之数是不会少的。不说请他开腔要给的银子,便是世家大户一高兴撒出来的赏钱,只怕都够庄户人家过上个一年半载的了。他这样的身家,死后怎会葬在荒郊野岭,连个像样的棺木都没有。”
花嬷嬷猪肝色的脸更夸张了,嘴唇颤动了好几下,都没能出声。
阿燕讽刺道“想必这就要问问看花嬷嬷了。”
花嬷嬷小声支吾了许久,才继续出声。
“那次,那次花霖没在侯府上见到许娘子,他男子身份不便,便托我去与许娘子带一句话。”
那时的花嬷嬷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戏子,也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只想着谋口饭吃也就是了。
下九流的营生,哪儿见过如此泼天富贵的侯府
她想起她那日跟着下人们到了许氏住的地方后,眼花缭乱的心境。
彼时的许娘子还没有住进凝香轩,只是在后院里一处不起眼的侧房住着罢了,只比柳霜岚身边的大丫鬟阿燕住处好上那么一点点。
可就是这样的地方,也足够让花嬷嬷心生向往了。
许氏当时揣着大肚子,倚在一张深色贵妃椅上。头上戴的是宝石玛瑙,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腰后靠的是金丝软枕,手中端的是汝瓷茶盏。
当时在一旁伺候的小丫鬟,穿着的都是细密针脚绣出的缎子鞋面。
这么一间许氏暗地里嫌弃不已的屋子,在花嬷嬷的眼中却是顶顶亮堂的黄金富贵窝。
几乎是踏进许氏房中的那一瞬间,花嬷嬷就已经被这些金贵之物撩花了眼,心中更是一下子向往了起来。
她常听说过,那顶顶世家里最末等的小丫鬟,都比普通殷实人家的小姐过得有面一些。更别提那些主子身边的主事丫鬟婆子们,各自还有服侍自己的下等奴仆,算得上是大半个主子了
这样的日子,从前风餐露宿,在台上卖丑博笑的花嬷嬷,自然是艳羡不已的。
鬼使神差地,她把花霖的请求揣在了肚里不说,而是装作不经意的模样,隐隐拿许氏和花霖的事情威胁了一番。
果然不出她所料,许氏立刻紧张起来,先是亲自出手给花嬷嬷脱了贱籍,改头换面后把花嬷嬷安在自己身边做掌事嬷嬷,又时刻好言相待,生怕花嬷嬷捅漏了她的祸事。
而事后,面对满脸希冀的花霖,这个她一手养大的养子,花嬷嬷割舍不下侯府的富贵日子,便谎称侯府森严,她未能见到许娘子,只能悄悄地混在里面当个不起眼的下人,好帮着花霖打听许氏的消息。
花霖原本也不想其他,他只想和曾经在许家惊鸿一瞥,相知相许的那个微小庶女再说上一句话。
可听了花嬷嬷的话后,他以为许氏过得艰难,不仅相信了花嬷嬷的说辞,还央求花嬷嬷暗中照应许念白一二。
在侯府待得日子越长,花嬷嬷心中的邪念便越盛。她开始慢慢地骗花霖说许氏的日子实在艰苦,有时连吃饭都要看人眼色,凄惨可怜。
花霖不疑有他,只一心惦念着心尖上的许念白,便十分急切地拿出自己的积蓄给花嬷嬷,请花嬷嬷代为转交给许念白,好让许念白多少过得舒服一些。
这种事,有一就有二,花嬷嬷心中的愧疚渐渐被这富贵日子给掩了去,她越来越放肆,频频以许氏其处境来榨取花霖的钱财,慢慢地将花霖原本富裕的积蓄骗得一干二净,连箱底都不剩。
而那个满心情意,名动京城的戏子对此全然无知,他不知道许氏其实在侯府如鱼得水,从不缺食少穿,也不知道花嬷嬷借着他的由头,拿着他的钱财大肆挥霍。
花霖只以为许氏过得无比的艰难,他对许氏情深意切,又在花嬷嬷的哄骗下终日为许氏忧心不已。
最后,这个昔日在达官贵人的面前名声远扬,曾经在戏台上轻甩水袖,开口便是动人花腔的青衣,心怀对许氏眷恋与牵挂,最终病倒在床,忧思成疾,一朝逝去。
而花嬷嬷赶着在花霖逝去前,最后一次以许氏为借口,骗走了花霖一直珍藏在身边的那支萱草银簪。
她至今还记得花霖那时的神情,他百般不舍这根定情之物,可听花嬷嬷说许氏依旧过得凄惨,而他已经身无分文,唯有这一根簪子还珍贵一些。
最后,他颤巍巍地将这根萱草银簪交给了花嬷嬷,最后一次请她换些银钱去接济许氏,而后在卧榻之上断了气,最后被一张草席卷了,潦草葬在坟山上。
从始至终,他都不知道许氏的真正情况,而许氏也分毫不知花霖被花嬷嬷压榨的一干二净,念着她的名字一命呜呼。
也不知这根银簪是不是花霖最后的执念,是不是压死花霖的最后一根稻草。
花霖甚至到死都不知道,许念白最初怀的那一胎是他的骨血,是他的女儿。
花霖死后,花嬷嬷曾有一段日子心中愧疚不已。花霖虽是她买来的孩子,可也是她一手带大的,若说一点感情都没有,那也不大现实。
可这个阴柔俊美的孩子已经死了,她就算再挂念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好好揣着花霖的念想,在许念白身边照顾着许念白和虞静珠。
花嬷嬷便是以这般念头安慰自己,然后继续心安理得地待在许氏身边。
而许氏这头,她唯一没有出手除掉花嬷嬷的原因便是花霖。如若她知道花霖死了,怎还肯继续这般让花嬷嬷过好日子
花嬷嬷为着这个,便瞒下了花霖已死的事实,继续哄骗许氏,说花霖已经作别戏台,改头换面另作营生,在别处过着日子。
所以许氏能一直容忍她至今,所以许氏头上终日戴着她与花霖定情的另一只萱草银簪。
或许是这银簪太过刺眼,花嬷嬷内心不安,便没有将花霖的那一根典当,而是一直悄悄藏在身边。直到那日在郊外给了那对夫妇,又被侯府的小厮们带了回来。
而花霖的胞妹花翎,对花霖花嬷嬷与许氏这三人的恩怨纠葛全然无知。她只知道自己的哥哥从侯府回来后便一病不起,最后没了性命。
翎儿没与花嬷嬷说,自己只身一人便混进了苏芳阁中,暗暗打探着有关花霖的事。花嬷嬷也是在柳霜岚死后,苏芳阁散丫鬟的时候,才发觉花翎也在侯府之中。
花翎那时的心思,花嬷嬷只一想便想得通。原本应该将此事告知花翎,可花翎若是知道了这其中的真相,怎会与她善罢甘休
花翎倒还不是最碍事的,若是这事被许娘子知道了,新仇旧恨一起,前有她以此事要挟,后有花霖抑郁而亡,花嬷嬷的下场,她自己不难想象。
于是花嬷嬷便把这个秘密憋了下来,除了她之外,再无第二个人知晓这其中的曲折。
花霖隐退多年,京中风头正盛的人一茬接一茬,昔日艳冠群芳的大青衣花霖,早就被世人遗忘在了角落之中,更无人知晓曾经那般风光的人,如今也就与其他落魄潦倒之辈一起葬于不知名的坟山中。
众人听着花嬷嬷胆战心惊中掺杂着心虚,心虚中掺杂着不安的一番讲述,均是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之中。
没人想到狠辣阴毒的许氏,昔日也曾这般倾心于一个男子。也没人想到那台上风光无比的青衣,早已那般落魄死去。
更无人知晓,翎儿居然是花霖的胞妹花翎,为着兄长的死,只身一人混进了侯府之中,悄悄藏在柳霜岚身边。
阿燕怔忡了片刻,这些前尘往事太超乎她的想象,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憎恨导致柳虞二人失和的花霖,还是可怜这位被谎言骗的一无所有落魄死去的青衣。
她曾经见过花霖,花霖着实是个好相貌,甚至不输于旁的美貌女子。那时的花霖,在台上的咿呀软语,台下希冀又热烈的眼神,给阿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或许,这也是个可怜人。
虞幼宜舒了一口气,抬起毫无波动的眼帘。
“花霖和许氏的事,连你这个养娘都知道,为何他的亲妹子花翎却全然无知”
花嬷嬷低下了头,“她是个女子,比她哥晚几年才上得台,故而不知晓花霖的那些事。况,况且花霖一心盼着许娘子好,便是许娘子转头便嫁了人,他也没什么怨言。”
花霖知道,许念白就算再怎么谨小慎微,也是那个簪缨世家的女儿,对他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这世间,本就对女子颇为苛刻,多一人知道,对许念白来说就多一重危险。
花霖隐下了这个秘密,只有绝望之时出言相助的花嬷嬷晓得,翎儿对此事全然无知。
“他倒是想得周全。”
花嬷嬷一抬眼,看见面色毫无波澜,甚至有一丝讽刺的虞幼宜,她渐渐噤了声,自己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你这蠢婆子,如此说来,那花霖花翎也算是你的养儿养女,你竟然为着自己的荣华富贵,将这一对可怜人玩弄至此”
阿燕沉默了许久,最后厌恶地甩下这么一句。
虞幼宜一抬手,王婆子会意,叫了婆子们走上来将花嬷嬷拖了下去。花嬷嬷再次慌张起来,嘴中不断地出声。
“大姑娘,求大姑娘饶我一命我和那许念白母女没关系,大姑娘明察,大姑娘”
花嬷嬷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被关入柴房之中。
屋内众人沉默了许久,几乎有半刻钟的功夫。
半晌,阿燕轻轻出声。
“原来,原来阿翎她是为着这个才进的侯府,才侍奉在太太身边那太太的死,是不是她,是不是阿翎”
阿燕不想再说下去。
王婆子闻言摇了摇头,“这件事,花嬷嬷已经招了,确实是她与许氏一手安排,包括后来的闵氏娘子,也均死于此法”
虞幼宜蹙着眉想了一会儿,先是吩咐了人去看住翎儿,随后又转向阿燕开口。
“阿燕姑娘,这翎儿昔日在母亲身边当值的时候,是怎么个情形”
虞幼宜慢慢想起她记忆中在柳霜岚病逝后,倚在内间门边哭泣的女子。
那个姿态,那张侧脸,那身素色的衣裳。
掩面哭泣的那个女子,是不是花翎,如今的翎儿
可若她是为复仇而来,又何必为柳霜岚的死而伤心
外间,如今已然早就过了晌午,日头微斜,稍隐入云层之中。
今日虞景这一场生辰宴,渐近尾声。
“大姑娘,老夫人特请的羊家主君已到,姑娘是否要移步至那边”
外面来了一个丫鬟,恭恭敬敬地在门口立定,轻声张口。
作者有话要说 前院里为生日嗨皮的虞老爹对所有事一无所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虞景祝我生日快乐咦我家后院着火了大女儿和前男友分手了大儿子神游天外小儿子谈恋爱小女儿其实不是我女儿
虞家四子妹老爹允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