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 薄雾笼罩。
刘彻早早起了已经上朝听政去了,心神不宁在床上睁着眼躺了一宿的卫子夫爬起了身。
一夜无眠让她不禁有些眼晕,还未完全养好的身子也略显沉重。
但她还是忽略了这些不适, 唤来了侍女稍做了洗漱, 穿上了朴素不打眼的布裙。
她先去看了看还在睡梦中的孩子们, 替踢开被子的刘玥掩了掩被角。
然后她按照已经做好了的打算, 让贴身侍女为自己披上宫女的斗篷,预备出门。
“娘娘,您何苦在这未见朝阳的时候出门。您这因生产才损了身子不好好休息留下病根了可怎么办, 有什么事儿吩咐我去做不就行了”
侍女一边替她系着斗篷, 一边小声地抱怨着,卫子夫却只蹙眉无声地拒绝她的提议。
见她坚持,侍女只能再退一步, 提出至少给她唤来轿辇。
但仍是被卫子夫给否定了“我打扮成这样,就是不想叫人认出, 怎么能唤轿辇来。”
侍女没了办法,便只能目送她的背影行入薄雾中, 然后消失在路的尽头。
卫子夫的身体确实还虚弱着,走走停停让她这一程显得格外蛮长。
当阳光彻底撕开薄雾时, 她终于行至了目的地阿娇居住的殿宇。
守在外头的侍卫只管不许让阿娇出来,并不重视宫女穿着又缩着脖子看不清面容的卫子夫。
随便扫了一眼,见她不像是能身藏利器的样子,便打开门让她进去了。
反正如今阿娇的处境已经极差了。
侍卫们想着既然阿娇曾经恶毒诅咒其他妃子,那她们想报复也是应当之事, 对于往阿娇宫中的各宫侍女都行方便。
只要不是真的让阿娇留下什么外伤就行了。
实际上这些日子,曾受阿娇欺辱的嫔妃常故意在大早上指侍女往阿娇这里来闹醒她,先前他们才送走了一位, 不在乎再进去一位。
阿娇衣裳半敞着坐在窗边,一张脸不着妆容便显露出了年龄的痕迹。
心中常年存在的怨恨本就已经让她面容显得刻薄,而这些日子被报复以致的失眠也让她面色惨白,眼睑下一片乌青。
听见门被推开,有人进来的动静,她也只是眼珠子转了转方向,见是个打扮身形不那么熟悉的宫女,就又收回了视线。
“想要闹醒我,也记得起得早些,派你这时刻才来,也不知你家主子是哪个蠢货。”
她开口说话的声音也粗糙沙哑,一听就是长久未曾饮水润喉了。
但是说话的内容却依然毫不留情面。
卫子夫稍一犹豫,自桌上已经凉透的茶壶中倒了一盏隔夜茶水,走到阿娇身边递给了她。
这样出乎阿娇预料的举动,让阿娇对这个身姿窈窕的女人多了几分关注,也就越看越觉得眼熟。
她用已经如金属般锈了不知多少的脑袋回忆了一下这种熟悉感,终于在卫子夫抬眼那一瞬捕捉到了她眼中的光,知道了自己面前的到底是谁。
原本懒倦的情绪无法完全褪去,但是愤恨已经成了激发她抓住卫子夫手腕的力量“你竟有胆到我面前来”
失去了贴身侍女,她的指甲在这些日子也就一直未经修剪,此刻用力下,指甲几陷进了卫子夫的肉里。
“皇后娘娘,您先饮些水再说话吧。”
卫子夫因疼痛感皱起了眉头,但没有甩开阿娇的手,只是稳了稳杯盏,避免盏中水泼洒出来。
她没有挣扎反抗的动作,冷静的情绪稍感染了阿娇,使她在被愤恨完全吞没前恢复了理智现在的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报复卫子夫的本钱。
哪怕是自己想要不管不顾赔上自己这条命来掐死卫子夫,只需卫子夫大声呼一声,外头的侍卫就会进来阻拦。
何况阿娇并不觉得卫子夫的性命真的就能与自己对等。
在她看来,卫子夫也不过就是个运气好些,肚子争气才步步攀升的奴籍贱妇。
她夺了卫子夫的杯盏,重力推了一把卫子夫,让她连续退了几步,几乎摔倒。
看着卫子夫狼狈扶着桌子才保持住平衡的样子,阿娇桀桀笑了两声,将苦涩难入口的茶水给喝了。
再开口,她的声音也比先前好了不少“你倒比别的蠢货多些胆量,竟是敢亲自到我跟前来,是认准了我不敢对你怎样是吗”
转念间,她又有了更恶意的揣测“还是说你已经克制不住自己的炫耀心,非得亲自来向我炫耀,看我落寞”
“不是的。”相较阿娇的歇斯底里,卫子夫虽呈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但也竭力维持住了冷静“是我知道了一些秘辛,无法平静,必须告知你。”
她脱下了兜帽,一双美目中带了些紧张与请求,希望阿娇能够听自己将秘辛吐露。
“好啊。”阿娇因卫子夫神色中的哀求生出了些快意“你且说出来让我乐呵乐呵。”
卫子夫的手攥着斗篷的布料,似乎心中也还存在挣扎。
终于,她合了合眼道“陛下不久前与我说,他期盼让皇长子的身份更加尊贵,然后只隔日你这里便事发了。”
皇长子的身份想要再往上便是成为嫡出。
卫子夫初听这个消息几以为刘彻是想要将刘据养到阿娇的名下去,但是稍思考就能知道以刘彻对阿娇的厌恶,根本不可能这么做。
直接改换刘据的身份做不到,那么就需想办法让自己这个生母的身份得到提高了。
在那之前,必须把占据皇后之位的阿娇拉下来。
卫子夫承认当得知自己有可能成为刘彻正妻,成为大汉国母时,是有过惊喜与快意的,因为她也曾恼恨过阿娇几次三番的针对自己。
但是当她隔日听闻阿娇的侍女被捉下狱中,接着就引发的一系列事情已没法让她安睡。
因为她明白,这就是刘彻将阿娇拉下马去的手段为了让自己成为皇后,为了让他们的刘据成为嫡长子。
这样的想法沉沉压在卫子夫心上,让她接连做了几日的噩梦。
她未曾亲见过酷吏审讯,但是当她打听过那些光听名字就骇人的刑罚后,就梦见曾刁难自己的楚服浑身是血的向自己尖声咆哮。
卫子夫清楚她无法改变刘彻的计划,也无意拒绝刘彻将给与他们的孩子更好的未来。
但是被自己良心折磨下,她还是来到了阿娇的寝宫,将真相向阿娇吐露。
阿娇听完她的讲述,扯动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我会蠢到真以为是楚服熬不住刑才陷害我”
她的声音越发锋利,话中矛头却已指向了另外一人“我一早就清楚是刘彻要害我我就长在这深宫中,什么样的阴谋手段我没有见过别忘了,刘彻从前也就是跟在我屁股后面追着喊姐姐的稚儿”
阿娇怨毒的情绪惊住了卫子夫,从前卫子夫只当阿娇是头脑简单才用最直接的方式害人。
然而现在见阿娇清醒,她才恍惚明白无论阿娇只不过是习惯了采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并非她完全不懂阴谋诡计。
阿娇见自己不过一番话就将卫子夫骇住,眼中恶意更加浓厚。
她确实曾经天真过,以为将刘彻身边的女子都驱走,自己的丈夫就会爱自己。
可刘彻的薄情早就让她抛弃了妄想,之后的所有作为也不过是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让自己过得舒坦。
那自然就是怎么方便怎么来,刘彻愿意如何看她便如何看她反正她也不在意他的看法了,何必再费心思想着瞒。
她如今会走到满盘皆输的地步,也不过就是因为她失去了曾经最大的倚仗。
没了太皇太后的呵护,她本就注定会走上这条路。
但是老太太年寿不久,根本就是无法扭转的。
在已知这一点的情况下,阿娇做出了与母亲馆陶公主截然不同的选择。
母亲选择沉寂淡化被遗忘也就不会被针对报复,她不一样,她存在一日就是要让刘彻恶心一日,直到已不能存在于这宫里。
此刻见卫子夫巴巴地冒充宫女大早上来告知自己所谓的秘辛,阿娇只觉得好笑“果然,你们这些围拢在刘彻身边的女人也就只有脸能看一看,实际都是一顶一的蠢货,你以为刘彻想要立你做皇后就是真的爱你他不过是看你是最好摆布的木头偶人”
卫子夫的唇颤抖着没有立刻接上话,但是在阿娇已抒发完感慨预备驱走她时,却听见这向来温驯的女子道“我知道陛下不是真的爱我。”
她抬起眼,先前的恍惚忐忑都归于沉寂,用陈述的语气道“我入宫后本也不敢抱着让陛下爱我的心思,不过是想着尽力为自己,为家人争点什么。”
平阳府上初被刘彻选中时她怀着的少女痴妄,已被宫中一年冷遇消磨成无,之后所念便是尽力讨刘彻的欢喜,做一个能让刘彻稍加青眼的亲密者。
“皇后娘娘说得没错,我是奴籍出身,远比不上您血统高贵。祖辈为奴,我与其他兄弟姐妹便尽是奴籍。即便我的弟弟是一个极有才华的人,若是无法出头,也顶多会被主人家称赞一声养马养得不错。”
她平静地说道“当平阳公主与我们这些歌姬说起,我们有机会被陛下看上时,我终于看到了出路。因此我每日几乎不眠不休地练习歌舞,节食控制体型,终于被陛下看上。这是上天的恩赐,也是我努力的结果。”
卫子夫扯了扯嘴角,自讽道“当然,后天再艰辛的努力也是比不上您先天就拥有的优势,所以我进宫后也差点老死宫中,您却是不付出什么就从公主之女直接升作皇后。”
“你以为我乐意当这个皇后”阿娇不甘心被卫子夫的气势压迫“这根本就不是我从前想要的未来”
“皇后娘娘。”卫子夫与阿娇之间只隔了几米远,却如同搁着一条鸿沟“您出身尊贵,自然也就需担上这尊贵出身的责任,这是很公平的道理,您抱怨也是没有用的。”
卫子夫又退开了几步,先前的忐忑似也完全消失。
她心中的话差不多都与阿娇道尽,倒是让她心上没有那么沉重的负担了。
“您不知晓我多羡慕您能够如此肆意,但是我不能够,我的现在是我好不容易才拼出来的。即便在您看来我只是被陛下随意摆布着,但能够被这样对待,我就已需要感恩陛下了。”
如果她依然为奴,弟弟卫青也无法获得机会成为现在的关内侯,每日需忧虑就是会不会遭了主人家的打骂苛待。
甚至连性命都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失去。
她长长出了一口气,退至了门边,重戴上了兜帽“感激您听我说完,我的孩子们该醒了,我也该回去了。”
卫子夫推门离开,皇后宫室的门在她背后合上,也将阿娇接下来的话语关在了她的背后。
她急急往自己的寝宫行,直到身体有些撑不住必须停一停歇一歇,这才靠着宫墙略站了一会儿。
宫中植柳,如今正飘絮,卫子夫伸出手去虚虚握住一团,似抓住自己曾经飘零不可知的命运。
然后她松开手,任柳絮继续随风飞舞不知往何处去,重又抬步往自己的寝宫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加更,写得差不多睡着了可恶,刚刚修了修,晚上还有今天该更的一章qq